為與輩份相應的稱謂,丁守道在火車上傷透了腦筋。他稱呼「大伯」的人,這孩子該怎麼稱呼,依技藝傳承,「大師傅」自然非丁有貴莫屬,眼見江承林坐五望六的人,為了一點私心,「爺」字萬不忍用,怕後生一口把他大伯叫老了;稱「叔」嘛,自個兒站在邊上又顯得不倫不類;叫「江老師」又覺太生分,左思右想,沒拿定主意就到站了。三人照面,守道推推添財,六神無主,作為引介人必需有話說:「這是小丁師傅的大伯。你叫他⋯⋯嗯⋯⋯叫⋯⋯」當下成了結巴。江承林大笑,把孩子拉近身邊,問:「你看我的樣子,比你父親的年紀大還是小?」添財認真打量,毫不猶豫說:「大。」承林爽快地指示:「那就叫江伯伯。」笑眼瞟向守道,像是說:「一陣子不見,你這人的常識反應倒是遲鈍了?」
生分是實情,承林擔心宿舍裡拘著新人不自在,帶了果食、茶水,近籃球場邊樹下就著草地敘話,沒一會兒,添財自溜近場邊看人打球。承林半認真、半玩笑地對守道說:「我瞅著不是個柔情認份的乖孩子。聰明、有主見的孩子特難收服,你怎辦呢?」守道苦笑:「看著辦吧,師傅帶我,不同於一般,再加上我和這孩子的性情、意向大有差別,這事舊經驗全用不上,我也是個全新的新手,如果最終能兩不相負,那已經很好了。」承林說:「所以你會傾囊盡心?」守道正色答道:「那是自然。」
臨別之際,承林從衣櫃裡把準備好的禮物取出來,遞到那孩子手上時仍不免自問:「非親非故的,你到底想做些什麼?」他也才發現,什麼都沒有。他對送出去這兩本書根本沒有任何預期,他甚至不預設這孩子一定會讀。頂多,這種主動性就是,主動把一種依心評估為「值得」、「有益」、「有意思」的選項之一,置入某人生活中隨手可得之處,之後趨或不趨,任其自然。
當年他之所以教守道習字、識字、讀書,純綷當作一樁閒事,為依法帶領一個六歲的孩子轉移短期內不可能化解的鄉愁,完全不曾預設這個習慣將對守道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或效果。「因為讀書,使他成為預期中什麼樣一種特定的人」的確是他從不曾想過的事。一切無心,守道之所以成為他現在認識的這個人,於市井中碌碌謀生,依然有著種種十分令人珍重、愛惜的人文特質,這是他始料未及的。江承林想著這一路,心中覺得暖意,挺好的一種可能性,造就即使兩地相隔,仍能與他情意相通、心懷溫存,令人思之親愛的守道。
一份沈甸甸的「禮物」擱在添財小腿上,跟著火車行進的節奏擺呀擺的。守道看著他無意識地以小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那朵裝飾用的法國結。奇怪的是,他猜得到是兩本書,並且覺得添財也知道捧著的是兩本書。守道想起吳家大宅裡的童年,心狠狠地抽了一下,自責不該忘了向承林提及「這孩子一心變強、一心自主,根本無心讀書。」守道幾乎不願思及大伯在他為一個連面都不曾見過的陌生孩子費心選書的當下,這份心意就被辜負了,於是輕輕地對添財說:「不打開來看看是什麼嗎?」只見他以令他無法理解的冷漠神情回答:「我知道是什麼。」這些讀書人都有一種泛愛天下、自以為是的可笑情態,也不問過你願不願意,就把你算在他襟懷裡了。他受不了!
一般人在說「我受不了」的時候,很少意識到自身,很少主動依理去認識、區分「不受」的原因、和相異的心理狀態,丁守道自然不是個心理學家,一路養成,他是個隨遇著情、應受自然的人;善來善受,是為「常情」,他依這一類正向循環理解他人的障礙是「無法想像任何障礙」。「依於「常情」,江承林當然可以想像這不是一份能使受者興𡚒、雀躍的見面禮,當然不預期受者會感激準備這份禮物的深心和善意,但同樣當然,他也沒想到這樣一份禮物會觸發個人的反感而始終沒有被拆開,如他所想的「被置於隨手可得之處」作為選項之一。
丁守道為此大感震驚,十三戱的孩子如此悍拒他人善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幾番循情自寬,才能免於因這一件小事中流露的微情,便將這才入門幾個星期的徒兒烙上「冷酷、不通人情」的印記。但連丁守道自己都不曾察覺,早先惠娟對這孩子的那種莫名其妙、令他覺得不太公平的「感覺」,就像一粒微小的種子,因這事留下的印象過深,便有了著土生根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