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振班雅明【靈光】的法國前衛電影、詩意寫實 -影像精神彌賽亞,電影民主化歷練

2022/07/31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作者自製,引用需提及出處)
本文嘗試填補阿甘本所研究後現代意識形態五十年「空洞」(vacuité),以班雅明藝術結合無為自然和底層現實的【靈光】,研究「影像精神性」與「電影民主化」,作為拋磚引玉的探索方向。

抵抗五十年後現代意識形態,班雅明【靈光】死而復生

名列二十世紀最重要思想家的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於納粹崛起之時,因其猶太與極左身分,不僅被法律屏除於教職研究之外,更被迫放棄一切、展開流亡,於巴黎底層的屋頂狹小學生公寓,構思影響當代傑作-《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在這個物質生活探底,但其思想卻成熟綻放期間,班雅明更似透過其兩位親密文友,巴代依(Georges Bataille)和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試圖與詩意寫實導演-尚·雷諾瓦(Jean Renoir),會面致敬;兩位友人和導演交誼匪淺,巴代依正因其前妻主演尚·雷諾瓦的《鄉村一日》(Partie de campagne),特在片中友情客串臨時演員;布萊希特活躍於歐洲左派藝術圈,不但與極左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支持下,達到頂峰的詩意寫實互通聲息,更於大戰爆發後,先後與尚·雷諾瓦流亡美國,一齊活躍於好萊塢流亡導演社群,成為互通有無的鄰居。然而因為時代因素,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外國人班雅明,無法和已是國際大導的尚·雷諾瓦見面,最後於納粹進軍巴黎之際,匆匆將遺稿交給巴代依,再次展開逃亡命運,天人永隔。然班雅明在開創其藝術理論之時,企圖與導演尚·雷諾瓦對話,是不是嘗試將詩意寫實的電影風格,融會至其人類思想探索-於世界大戰爆發的啟示錄威脅下,關照底層的悲憫影像,如何共振彌賽亞精神?於法西斯結合未來主義的「菁英美學至上」,人民意識的影像生成,又如何可能成為一種「藝術政治化」,成為一種「電影民主化」的歷練?
布萊希特(左)和班雅明下棋
遺憾的是,近五十年來的法、中語境,於後現代之學院關鍵影響下,法國從前衛電影到詩意寫實,關於「影像精神性」與「藝術政治化」的研究可說呈現一片自得意滿的空白。半世紀以來,人們可說聽到耳朵長繭,後現代不斷指控所有人文主義和現代主義都是意識形態,然而後現代卻鮮少探究其本身的意識形態核心-唯物主義(matérialisme)馬克思無神烏托邦,去政治(apolitique)菁英美學主義。
面對如此「自滿空白」的菁英學院現象,義大利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於2018年於法國出版的著作-《哲學是什麼?》(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 ),即正面迎擊,批判後現代的理論根基-「語言結構」(langage)。與其幻想一種菁英結構下創建的宇宙完美語言結構,阿甘本提出西方文明從柏拉圖以來,語言一直作為一種面向開放、未知的「不足」、「缺陷」,面對大塊無為的自然宇宙,「語言結構撞到限制」;後現代半世紀來,企圖將「能指與所指完美分割」,阿甘本指出是一種「語言研究的沉淪」,於菁英機構,可能引發某種論述「暴政」(tyrannique),以自認完善的邏輯技術,導向「空洞」(vacuité)。
義大利當代哲學家-阿甘本
面對後現代菁英某種「空洞」的「去政治化美學主義」,法國政治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特別於二十一世紀肇始,持續以二十多年時間,與班雅明思想同盟,特將班雅明的二十世紀電影「藝術政治化」研究,連結至十九世紀攝影發明與現實小說的蔚然興起,作為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對抗「菁英絕對理性美學」的延伸。無獨有偶,阿甘本與洪席耶雖於學術上針鋒相對,卻同時回歸班雅明的藝術思想,不僅探索數千年前「文學生成的神祕起源」,更指向當下,探討班雅明提出的當代預言-菁英美學將「資本主義作為宗教」,「中產階級作為無政府極致」。
本文試圖以洪席耶和阿甘本作為思想連結,提出法國前衛電影和詩意寫實,開創之「影像精神」與「藝術政治」,以一種逆水行舟,於五十年後現代無神烏托邦語境下,探索班雅明【靈光】死而復生。
(作者自製,引用需提及出處)

自然之精神性-電影連結大塊無為

藝術與自然關係,為西方美學的千年難題。對比混亂、無意義的自然,藝術似能以人為抽象手法,從低下、醜陋現實中,創造出至高理想、至美境界,這也是法國數百年發展的「菁英絕對理性美學」傳統,終以創建廣達八百個足球場面積的凡爾賽花園,達到絕世頂峰-太陽王路易十四企圖以一望無際的幾何自然造型,以抽象美感,於混亂紛擾人間,創造唯美天堂的至高景象,看似是一種追求純粹美學、「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優美情操。
凡爾賽花園一部份
然而如此長遠的法國菁英美學主義傳統,如從法國王室的絕對理性古典主義,拿破崙的英雄新古典主義,到後現代文本愉悅「去政治」美學主義,近幾年被當代哲學家洪席耶嚴厲批判。於其2020年著作-《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Le temps du paysage. Aux origines de la révolution esthétique),洪席耶提出藝術菁英結合權力機構,創造抽象唯美的凡爾賽花園,表面上是追求純粹藝術的美麗情操,實際上卻是菁英階級無上權力的漂亮展演,如此民脂民膏的至高權力展演,最後成為引爆法國大革命的導火線,也促成人類藝術思想質變的「美學革命起源」-為了對抗法國抽象唯美的人工庭園,其展現的無上權力意識形態,英國特定興建林木森森、幽深高遠的自然庭園與之對抗,終啟發康德(Emmanuel Kant)創建結合自然與藝術的美學意識-正是自然的崇高與無為,啟發了人類藝術,與其自行宣告「藝術戰勝自然」,不如開放追尋「藝術結合自然」,如此「美學意識革命」,旋即開創了德國自然浪漫狂飆文學、法國社會意識現實文學,洪席耶更提出,如此藝術與自然的結合,讓攝影和電影藝術的誕生,成為可能。
英式庭園一景(By Hamburg103a - Own work, CC BY-SA 4.0)
洪席耶完全不諱言,其對攝影和電影藝術的起源理論,來自班雅明思考的延伸。班雅明於《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明確指出法國提出的美學至上-「為藝術而藝術」,為一種「切斷所有社會功能」、菁英階層展演的「負面神學」(théologie négative),「電影作為二十世紀代表藝術」,正是以其紀錄本質上能夠結合人造藝術與自然現實,以自覺社會意識,展開一種「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抵抗知識菁英結合權力機構的「政治美學化」(esthétisation de la politique),一如未來主義藝術,完美結合法西斯專政,或是絕對主義菁英,結合路易十四至高王權。
(作者自製,引用需提及出處)
面對自行切割社會現實、宣告戰勝自然的「為藝術而藝術」,班雅明提出其原創的藝術理論-藝術起源來自【靈光】(l’aura),一種脆弱渺小人類,面對崇高無為自然,所長遠發展的精神意識;藝術首先與宗教神秘同源,並數千年謀合,如工業革命之前的藝術作品,多半與宗教神學連結,共振人類精神探索的圖像發展;然人類歷經政治上的法國大革命、經濟上的工業革命、思想上的「上帝之死」,藝術追求的精神性,逐漸「從宗教轉向政治」,尤其其中更經歷攝影和電影的發明,終讓二十世紀淋漓發展「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最後以傳播大眾的電影豁然崛起,作為一個關鍵轉折,藝術終於擺脫傳統宗教功能,「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走向「藝術政治化」。
然而【靈光】於從現代到當代藝術之中,真的完全消逝嗎?【靈光】作為人類與自然的精神關係神秘起源,卻展現出一種歷久彌新,不斷纏繞於藝術千百年發展之中-宇宙的神祕難解,自然的大塊無為,從古至今,仍然是藝術亟欲探索的未竟之地。以超越人類有限理性的未知探索,【靈光】可說於人類藝術之中,置死地而復生,不斷復活。
藝術與自然連結的精神性,或許正是共時班雅明思想成熟綻放發展,法國二十年代前衛電影與三十年代詩意寫實的關注、追求。將法國二十年代前衛電影,稱之為「印象派電影」(cinéma impressionniste),創建法國電影資料館的亨利·朗格瓦(Henri Langlois),絕非是一種浪漫風雅的突發奇想,而是他明確知曉法國前衛電影和德國表現主義電影、俄國蒙太奇電影的關鍵差異性-追求電影藝術與無為自然的緊密連結。
法國「印象派」前衛電影的理論開創者與影像創作者-路易·德呂克(Louis Delluc),本來為一個自學出身的新銳毒舌影評人,年輕氣盛的德呂克,望見他所處戰後瘋狂時代,法國電影深陷的三大致命危機-第一,為好萊塢電影於戰後歐洲百廢待舉之時,如入無人之地,以商業至上的視覺衝擊與英雄敘事,稱霸電影市場;第二,為法國本土電影沉迷於定鏡翻拍已成名舞台劇,並美其名為「藝術影片」(film d’art),實際上於藝術上故步自封,自我感學良好,如死水一攤;第三,為巴黎菁英知識階層,專於象牙塔鼓吹光鮮漂亮的「為藝術而藝術」,與社會現實嚴重脫節。青年德呂克於是以其毒舌,於報章批判法國電影三大危機,馬上於業界樹敵無數,他更聯合當時新銳影人,如女導演潔嫚·杜拉克(Germaine Dulac)、藝術導演馬賽爾·萊赫比耶(Marcel L'Herbier),長期共同合作,實踐邊界冒險的法國前衛電影,他們試圖跳脫「為藝術而藝術」的菁英教條,將電影創作與印象派繪畫連結,對比好萊塢電影的英雄敘事公式,他們追求印象派畫作的「無故事性」,企圖創造電影藝術與大塊自然的和諧連結,一部電影可能宛如「徜徉於城堡林間小徑的一小時散步。」
法國影評人、理論家、導演-路易·德呂克
路易·德呂克將其「印象派」電影理論身體力行,除了幫助同好拍片,自己一共拍攝七部電影。於片廠制度開始宰制的時代,德呂克卻偏好於自然光、自然景,拍攝社會各階層百態,於二十年代默片時期,將碩大攝影機搬到鬧區街頭還是荒郊野外,可說是一種大費周章、無利可圖的冒險;執意以攝影機接觸真實人民與大塊自然,德呂克可說為法國詩意寫實與義大利新寫實的先聲。他於拍攝第七部電影時,在其最喜愛的外景,風雨受寒,引發長年肺結核,愕然過世,得年僅33歲。法國影人感念其對電影的開創貢獻,特別成立路易·德呂克獎,每年頒發最佳法國藝術電影,至今已近九十年。
若說路易·德呂克的「印象派電影」,以具象連結自然,為法國前衛電影第一時期,女導演潔嫚·杜拉克則以自然圖紋,抽象表現電影的精神性,被公認為開創法國前衛電影的第二時期。於同志作為天譴、作為犯法的保守年代,身為女同志的杜拉克,曾以禁忌情慾拍攝前衛電影-《貝殼與牧師》(La Coquille et le Clergyman),不僅是超現實電影的真正濫觴,更是嚇壞男性觀眾的女性主義邪典。其後更以德布西的音樂為靈感,以默片表現「無聲音樂性」,以無故事性的抽象手法,以自然微物與女性愉悅跳躍影像,開拓人類精神的感官心靈領域。
法國女同志導演-潔嫚·杜拉克
與德呂克同樣為自學影評人出身,若德呂克試圖將電影連結無故事性的繪畫,杜拉克則將影像連結無故事性的音樂,前者表現一種在地現實、育養萬物的自然土壤,後者則試圖表現人類接觸自然的非物質精神與心靈發現。若說德呂克對抗「為藝術而藝術」,開創電影結合社會形式,成為戰後新寫實的先驅,杜拉克則是對抗「馬克思唯物主義」,以「瀆神信仰」探索「藝術的精神性」,成為戰後前衛藝術的先鋒。
嘗試以電影連結大塊無為,更是詩意寫實的風格探索,尤其以尚·雷諾瓦1935年的《東尼》(Toni)作為開創性先鋒。這部產業邊緣、超低成本電影,於法南郊外實驗自然光、自然景,混雜業餘演員,聆聽底層外勞吟唱,以一種天地不仁的視野,表現常人的生存或倖存處境,不僅以一種粗曠震攝,直接影響十年後義大利新寫實,更可說預言五十年後台灣新電影曾經展現的萬物芻狗、在地常民視野,宛如班雅明提出渺小人類面對大塊無為,藝術面對自然之【靈光】,流轉成跨時代、跨國界、跨文化的人類精神共享。
電影《東尼》海報

無名者影像-電影連結低下現實

班雅明面對馬克思唯物無神烏托邦,提出了人類藝術面對無為自然,長遠精神歷練的【靈光】,面對切割所有社會功能的「為藝術而藝術」,提出一種攝影與電影發明以來的「藝術政治化」-人類有意、無意捕捉到無名者的影像,使得無名者成為傳統英雄敘事之外,人類看見他者存在的一種藝術觀點,就如班雅明所提名言:「真正的歷史,是無名者的歷史」。洪席耶更將看待無名他者的藝術意識,不僅作為攝影與電影誕生的美學條件,更向前延伸至攝影發明前的十九世紀現實文學,其中出現日常無意義物品,或無名之人,如同無為自然,已不再是傳統英雄敘事可有可無的背景裝飾,更成為翻轉菁英敘事結構的革新潛在動能,如法國大革命之後的文學創造出的主角,已從希臘眾神一般的古典英雄,逐漸讓位給人們每天擦身而過的市井小民,如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91部《人間喜劇》(Comédie Humaine)呈現的眾生百態,還是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以外省盧昂鄉間的一個平凡女人,寫下《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洪席耶更提出繪畫上,馬奈(Édouard Manet)以一個無名酒吧女侍,作為宛如女神維納斯的繪畫題材,不僅開創現代繪畫脫離神話英雄敘事的未來方向,更見證一種看見日常無名他者的藝術新視野-「平凡為美,如同真實痕跡」。
馬奈畫作中的酒吧無名侍女
洪席耶若以班雅明提出攝影和電影關照的無名之人,延伸至十九世紀小說和繪畫擺脫古典英雄敘事的革新發展,洪席耶更以班雅明的摯友,埃里希·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所撰寫的大作-《擬真:西方文學的再現現實》(Mimésis : représentation de la réalité dans la littérature occidentale),將十九世紀現實小說的社會意識,回朔至西方文學三千年發展之滄浪大河。奧爾巴赫提出西方現實主義文學,正是面對菁英敘事結構宰制,不斷進行的「千年反抗」。亞里斯多德(Aristote)《詩學》特將藝術嚴格劃分:講述人類崇高命運的高貴悲劇,只限於菁英貴族,而插科打諢的低下喜劇,則專屬底層人民,如此藝術類型的截然劃分,奠定西方三千年的菁英統治秩序,卻不時被「再現現實文學」給顛覆、打破,如《新約聖經》翻轉荷馬貴族英雄敘事,開始認真看待底層農夫、邊緣漁民的崇高命運,撫慰了芸芸大眾;但丁(Dante)《神曲》(Divina Commedia)以一個又一個平凡佛羅倫斯市民當作主角,開創文藝復興以人為本的新頁;十九世紀現實文學更是對宰制兩個世紀,面向絕對主義菁英美學的反抗,藝術再次從展演無上榮耀的英雄敘事出走,轉向認真看待任何無名路人的命運。
但丁《神曲》一頁
抵抗傳統英雄敘事,看見無名路人的影像,正是法國二十年代前衛電影、三十年代詩意寫實,意欲逆水行舟,開創的藝術新方向。德呂克提出並實踐的「印象派」前衛電影,不僅共鳴繪畫藝術開創與無為自然的關係,更試圖共振馬奈的登高一呼,現代藝術擺脫古典英雄敘事,轉身看見無名者影像。作為新銳影評人和導演,德呂克承受強大壓力,一方面法國電影產業被翻拍成名劇作的業者把持,做出改革勢必引發業界反彈;另一方面,世界電影市場被好萊塢英雄敘事宰制,以「印象派」無故事電影提出反抗,將遭受商業體制排山倒海湮滅。在如山壓力下,青年德呂克仍然試圖將新興電影藝術,結合印象派繪畫,實驗藝術連結大塊無為,電影看見無名者影像,如德呂克1921 年導演的《狂熱》(Fièvre),即以電影藝術連結底層社會,聚焦於馬賽港龍蛇雜處的低級酒吧,以融會業餘演員和職業演員的群戲,表現一個又一個具有獨特個性的水手與妓女,開創一種沒有英雄主角、看見無名大眾的電影視野;德呂克更創新實驗深景深美學,於同一個鏡頭的前、中、後景,表現每個平常人各自不同的生活狀態,嘗試於單一鏡頭表現「十五個人有十五個悲劇」,完全預言了三十年代詩意寫實,尚·雷諾瓦以深景深視野,表現無名小人物的獨特生命。
《狂熱》中的深景深美學
尚·雷諾瓦作為詩意寫實的先鋒,並不只在其內容開發,將左拉小說的底層街頭場景帶進風花雪月的電影產業,更在其形式創造,以深景深款款注視無名他者的影像。其1939 年拍攝的《遊戲規則》(La Règle du jeu),可說是其深景深美學的極致高峰,卻同時也是其詩意寫實時期愕然中止,最後的輓歌。面對世界大戰即將在眼前爆發,尚·雷諾瓦卻看見法國上流社會仍然歌舞昇平,即嘗試以輕盈的喜劇,表現歐洲的統治菁英,如何「在火山上跳舞」。表面上為當時電影類型流行的上流社會輕喜劇,但尚·雷諾瓦卻創造了一系列於地下室存活的底層僕人無名小角色,與樓上城堡杯觥交錯的菁英階層流水宴席,創造強烈的藝術對比,提供敏銳的社會觀察。尚·雷諾瓦表現底層無名僕人和高層顯貴菁英的衝撞,不僅於城堡上下爆發階級衝突,更於鏡頭前後,以深景深美學表現所有人的平等性。尚·雷諾瓦特別於《遊戲規則》以最長、最複雜的深景深鏡頭,表現一個又一個無名僕人如何穿梭於地下室,宛如華爾滋舞蹈,以其獨特個性與生命尊嚴,交織成一幅互相扶持的底層生活,對比上層菁英金玉其外、勾心鬥角的虛無偽善宴會。尚·雷諾瓦以深景深美學,對無名僕侍的注視,可說共振其父親奧古斯特·雷諾瓦(Auguste Renoir)的繪畫,以印象派視野,看見「無名仕女的後頸,宛如維納斯女神一樣高雅」。
《遊戲規則》中,大量角色穿插深景深之美學
《遊戲規則》為尚·雷諾瓦詩意寫實的極致高峰與最後輓歌,這部電影上映數天之後,即因其批判當時社會階級,「影響國軍士氣」,旋即被禁,緊接著第二次大戰爆發,這部電影作為「墮落藝術」,更成為納粹第三帝國和魁儡維琪政權的永久禁片。尚·雷諾瓦帶領三十年代法國影人,對抗極權威脅,受到毀滅性挫敗,後轉至美國,展開其流亡生涯。
導演尚·雷諾瓦,和其畫家父親-奧古斯特·雷諾瓦

影像彌賽亞-電影民主化歷練

見證極權興起,展開流亡命運,班雅明和尚·雷諾瓦不但共享生命境遇,更於三十年代,共時發展面對法西斯菁英機構美學崛起,民間藝術風格抵抗,更共同身處世界大戰醞釀爆發,共振人類面對啟示錄毀滅的彌賽亞救贖精神。
尚·雷諾瓦為法國三十年代詩意寫實,抵抗納粹、法西斯美學崛起,一個先鋒代表人物。本為美好時代紈褲子弟、瘋狂時代花花公子,尚·雷諾瓦進入電影圈完全是為了讓其嬌妻,成為如好萊塢女星一樣閃亮的國際巨星,然事與願違,自資拍攝一部好大喜功的電影之後,即變賣家父畫作,瀕臨破產,開始拍攝片商指定商業電影維生。然其1931 年拍攝《賤女人》(La Chienne),嘗試將左拉小說的街頭場景,共振當下的巴黎花街生存實景,不僅如春雷驚蟄,引動詩意寫實的蔚然生機,更讓尚·雷諾瓦重新看見社會底層的無名小人物,共鳴其父親印象派畫作,對無名侍女的款款注視。
《賤女人》劇照
尚·雷諾瓦引動的詩意寫實,共振法國極左政權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從無到有的興起,社會改革實踐,與戲劇化的轟然崩潰。受益於二十年代前衛電影先驅,路易·德呂克,高瞻遠矚的法國「電影民主化」願景,德呂克不但創建「印象派電影」結合無為自然和底層社會的理論,並展開七部電影實踐,更於產業文化身體力行,創立電影工會與電影俱樂部,雖以33歲之齡早逝,精神遺產卻留了下來;產業中電影工會支撐,和民間的電影俱樂部提倡,可說是詩意寫實面對好萊塢市場宰制下,依然能夠蔚然崛起的背後關鍵條件。尤其面對納粹、法西斯利用經濟大恐慌竄起,尚·雷諾瓦引動詩意寫實,以民間社會民主意識,對抗軍國主義的政宣威脅,如其1936 年《朗吉先生的罪行》(Le Crime de Monsieur Lange),以陰錯陽差「殺死貪財、貪色老闆」的故事,以民間組成合作社,對抗資本至上宰制,預言幾個月後人民陣線的選舉大勝。人民陣線執政之後,更以歷史首創的人民集資模式,邀請尚·雷諾瓦拍攝《馬賽曲》(La Marseillaise),企圖於1937年萬國博覽會(Exposition universelle),以人民自發引爆法國大革命的電影,對抗德國納粹和義大利法西斯大張旗鼓、無限資金的政宣活動。共振「電影民主化」實踐,尚·雷諾瓦終以詩意寫實發展的人民意識,獲得第一屆路易·德呂克獎。
《馬賽曲》海報
然而,這一切社會理想,卻在啟示錄災難下轟然而止。納粹坦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戰,佔領花都巴黎,第三共和國瞬間崩潰,法國人民陷入最不想看到的噩夢,全國瓜分成三個部分-納粹佔領區,法西斯佔領區,和維琪魁儡政權。這場攸關數千萬人民生死的世界大戰,將於毒氣室種族滅絕達到殘酷高峰,將由人類歷史首次原子彈轟炸作為結束,並開啟核子戰爭時代。
啟示錄毀滅威脅,彌賽亞救贖精神,班雅明於三十年代流亡法國,即意識到高層菁英無上的進步野心,將使人類文明變成廢墟。於納粹進軍巴黎之前,班雅明知道其猶太與極左身分,將成為蓋世太保清洗的首要目標,隨即告別摯友巴代依,與其他流亡者,一路奔波至法南西班牙邊界。即使一無所有,班雅明手上還是提著一只手提箱,其中有其最新著作,或是最後殘篇-《論歷史概念》(Thèses sur le concept d'histoire),其中有一篇名為《新天使》(Angelus novus),以保羅·克利(Paul Klee)的一幅畫出發,描述「歷史天使」如何在風暴中動彈不得,不管面向過去還是展望未來,一眼望去,只看見「從廢墟到廢墟」的啟示錄景象;這場毀滅風暴,叫做「進步」。不管是希特勒納粹,墨索里尼法西斯,還是史達林蘇維埃,都以「進步」為名,展演無上權力,即使將整個人間化成廢墟,在所不惜。班雅明眼見人類災難來臨,卻往前穿越邊界不成,往後望見納粹追殺,於歷史條件動彈不得,終於自己結束生命,留下其啟示錄當代預言,彌賽亞精神救贖。
經過大戰的洗禮,法國電影置死地而後生,電影工會和電影俱樂部因災難倖存,重生變得更為茁壯,將經歷五十年代電影復興,六十年代新浪潮蔚然崛起,數十年影響全世界的新電影運動,如八十年代的台灣新電影;至今二十一世紀,仍然有效抵抗好萊塢資本至上宰制,不僅身為藝術電影大國,並實際支持他國的藝術電影,可說一步一步實踐路易·德呂克於死前望見的,一種「電影民主化」歷練。
克利畫作-《新天使》(Angelus nov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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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意識形態問題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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