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眼鏡〉

2022/08/03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要和人見面的日子,我總是拖到最後一刻才戴上隱形眼鏡。旋開收藏盒的小塑膠蓋,右邊白色然後是左邊綠色,兩片薄膜靜躺在透明液體裡,淺藍色邊框標示出位置。我看著它們,眼神平靜無波,以免底下的不齒或敵意不小心浮出。
  小心翼翼重複令人厭惡的環節:生理食鹽水沖洗。弧頂朝下置於食指指尖。兩手中指撐開眼皮。食指往瞳孔戳去──無論眼皮如何反射性闔上,眼球如何酸澀,突然侵入的異物如何刺痛還惺忪的眼──戳,食指還要貼著表面來回滑動。用力眨幾下眼,一切就會歸於最適合的位子。
  順從服膺過後,那敵意變得更深沉,卻也更沒底氣,更羞於展現了。
  第一次換上隱形眼鏡前,戴眼鏡的日子已經過了十五年。我有天生散光,幼稚園小班就得到第一副眼鏡。粉紅色細圓框,小小的眼睛在裡頭總是笑成更細的一道,整張臉像堆疊了太多東西,又被分割得細碎,少了一點小孩的靈動活潑。
  我討厭世界變得模糊,除了洗澡睡覺喝熱湯就很少摘下眼鏡。之後還有咖啡色、黑色、藍黑色的方框,我的臉已經嵌上那些線條,順應它們的存在生長,長成沒有它們就怪異殘缺的形狀。眼鏡的地位幾乎等同唇邊小小的笑窩、眼尾延伸的細紋:若不相依著存在,這些五官和這張臉就不是我的了。
  還有那些專屬的小動作。向上推眼鏡是談話間的緩衝,推鏡框下緣表示謙遜,食指在鼻樑上一抵是想表現得專業可信;玩弄耳掛也有各種含意,略低頭時是無所適從,目光直視前方是百無聊賴。把髮絲掠到耳後的角度、把瀏海撥向兩邊的力道,細節裡都是和眼鏡共生的痕跡。
  漫畫裡時常這麼演:安靜沒個性的女孩摘掉厚眼鏡後就美若天仙。我覺得自己是完全相反的配角,拿掉眼鏡不只感覺殘缺,還赤裸,連擦拭鏡片都全程低頭,不想和誰四目交接。眼神直接觸碰空氣,毫無遮掩,感覺會被生生看穿。和世界隔著一片玻璃太久了,我習慣這樣,任何色彩和情緒都在穿透時遺失一點光。
  天生散光,眼鏡是被寫在命運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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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大學加入了熱舞社。那裡的人像永遠嫌衣服布料太多,就更不用說粗黑框眼鏡了。
  我找尋更多買隱形眼鏡的理由,活像在為一場背叛開脫:眼鏡流汗時會滑落、容易不小心揮掉、甩頭時可能會有所顧忌……但不得不承認關鍵的理由只有那一個:它醜。它看起來笨拙呆版,酷不起來,永遠和會跳舞沾不上邊。
  它的醜是社會性的。我總覺得黑色方框放大了我細長的眼,削減了臉頰的圓潤,連眼袋都被鏡片過濾;但不容於世的是這副眼鏡本身,它帶著書呆子、乖小孩,或各種會被冷冷暗笑的標籤,太顯眼以致沒有人能忽視,一眼看見底下那張臉。
  你知道的,就像化妝有兩種層次。一是鬼斧神工隱惡揚善,把一張臉雕琢得更好看;一是塗抹一些顏料作為昭示,「我是會化妝的人了,我是你們那一國的」。
  眨眨眼看向鏡裡的自己,我從不覺得戴了隱形眼鏡更好看,那同樣是種不得不的宣言:「我已經不戴小學生眼鏡了」。
  認真這麼一想,以前從未考慮過隱形眼鏡,好像也算另一種宣言,對外的同時也自我催眠:我對各色美瞳放大毫無興趣,不需要畫眼影,我對這個無趣的軀殼樂在其中,一點也沒有容貌焦慮。
  總之,因為已經加入另一國的認知,加上模糊一點的視野,我走在路上時更敢和人對視了。隨著肢體語言改變,好像也茫然生出一點無端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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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第一次走進眼鏡行測度數,到拿到第一盒隱形眼鏡,橫跨了快四個月。散光的價格是近視的兩倍,我只想戴日拋試試水溫;偏偏度數太深,各品牌不是缺貨,就是得一次大量購買。每次經過一番尋覓下了單,過幾天就會接到電商的電話,從頭來過。
  每一次失敗都讓想望更強烈。我需要它們,我想,現在馬上就需要,鏡子裡反射綠光的眼鏡鏡片令人煩躁。
  終於下單成功的那一次,我早就忘了量過的眼球弧度,散光度數也只是選了最深的。我的眼睛極難適應,怎麼也無法貼合,一觸到那澀硬的東西就用力張闔,激烈地吐出。前幾次要花快一小時才能戴上,而且總痛哭流涕,留下一桌衛生紙。
  成功。嵌合的一瞬電光石火,隨後常伴隨讓人睜不開眼的灼痛。好不容易緩過,我對著鏡子欣賞瞳孔周圍那淺藍的一環,總是只看見一張爬滿淚痕,鼻頭眼眶雙頰都通紅,被欺負慘的臉。
  不只耗時、不適,那小小一片還貴得咋舌,根本捨不得戴。即使毫無把握能習慣.,我還是向媽媽開口,去訂製了年拋的鏡片。
  我永遠記得自己跟在她身後,走進潔白涼爽的眼鏡行,她張口便說:「小朋友要訂做隱形眼鏡」。
  我看向玻璃檯面,映著不到半年後就滿二十歲的我,此刻正雙手交握在大腿前,靜靜點頭。小朋友,進入大學或摘掉眼鏡都不能代表什麼,你從沒長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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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不用那麼急切的。
  那是個好焦慮的階段,被升學體制完美規訓後放手,自由一下子開展,在陌生的大學、城市和新生活裡,我們也一下子茫然無措。初來乍到,總要找個新的身分歸屬;可我們連自己是誰、相信什麼都還找不到,充滿困惑,卻不知道待解的問題是什麼。
  「有個什麼就好了。」最後只能寄望於此。
  要是加入社團,我就能交到朋友。要是參加宿營,我就不會是邊緣人。有一件流行的西裝外套能穿去聚會就好了。有一罐粉底液……喔不,還要遮瑕液,或許有支口紅會更好。隱形眼鏡,是的,那副眼鏡才是關鍵。只要有隱形眼鏡就大功告成了。日拋的戴不久又不能每天戴,那就年拋的吧,我只需要一副年拋隱形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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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訂製的鏡片果然很個人化,五分鐘內就安穩地平貼瞳孔,沒有小沙粒卡在眼角或水被榨乾的感覺。之前的好多個小時都白花了。
  終於走到某條路的盡頭了。那一刻我幾乎喜極而泣,不太習慣戴隱形眼鏡的過程沒有淚水。
  但路還遠著。
  即使戴著新的鏡片,還是要格外用力才能讓模糊的光線聚焦,讓色暈變成細筆劃的字。雖然不會一下子就乾硬欲墜,戴了一段時間還是感覺眼球肌肉發痠、疲倦,微微暈眩。
  用力聚焦很累人,於是大部分時候世界是低畫質的,禁不起放大細節。我能看見告示牌的圖樣和顏色,旁邊有女孩緩步走來,上頭的小字和來人的長相卻是朦朧。有時我眨眼,像測視力時阿姨教的那樣,休息一下再看一次;有時會像大發慈悲加速的網路,有短暫的清晰,有時空氣還是像淹水一樣迷濛。
  幾近偷窺的觀察曾經是生活的一大樂趣,我喜歡在匆匆一瞥間掌握隔壁那人的手機畫面、T恤標語,在心裡描摹他的日常軌跡。路牌上荒謬的英文翻譯、花瓣上的黃色瓢蟲、對街那人暈了滿臉的珠光眼影,那些驚喜細微又美麗,卻被概括成朦朧的光影,無須注意,可省略。
  給它一點時間。我告訴自己。就像新眼鏡需要適應度數和焦距,我們之間只是欠缺一點磨合。
  雖然已經好幾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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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人也都是這樣的嗎?視野模糊,戴著隱形眼鏡太久就發昏,一到室內就急著拆下?
  我沒有問,一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二是害怕聽到肯定的答案。是喔,妳的世界從此就長這樣了。
  我開始想,也許隱形眼鏡要讓我看清的不是書或風景,是長大這件事。它框起我的視線,專注,別分心別管閒事,力氣只該花在重要的地方。什麼都太清晰未嘗是好事,混沌一點活著更輕鬆吧。
  妳以為我們真能解決什麼?兩片小小的薄膜浸在保養液裡,圓弧在水面劃出的波紋像笑。沒有。它們嵌合瞳孔的瞬間沒讓這張臉變得好看,我沒有瞬間變得善於交際,舞蹈動作的拙劣依舊。我們不是朵拉,不會有發光的道具出場唱歌,晃一晃就帶走所有問題。
  我只能繼續睜著痠疼的眼。
  撐住妝容完美的笑,眨眨眼,還看不清楚就低頭揉一揉,昂首又是完美的表情。好像所有該捨棄、該學會的,早已都無痛完成。也許大人不是不知疲倦、沒有困惑或痛苦,他們所有學會的只是藏起來,把優雅姿態密縫得毫無破綻。
  下次和另一雙戴著隱形眼鏡的眼對視,我會彎彎地滴出笑意,摻著理解的疼惜和鼓勵。也許我們正走在同一條路上,一樣在等待眼球長成順應鏡片的形狀;但我們會擦肩而過,永遠不開口確認。
  這也是練習長大的一部分。
林佩妤
林佩妤
還有幾個月的時間自稱未成年人。曾出版《長大後,不想忘記的事》。最近想練習分享一些短文、日常,和單純心得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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