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本書,應該從大一下修的文化人類學說起。
那時候我們認識了好多陌生的文化,一開始覺得有趣,很難消除在看「奇聞軼事」的心態,一直不理解為什麼要知道這些;直到學期結束後,才發現這是我有收穫的課之一。我不記得印地安人的親屬稱謂、哪個太平洋島國種些什麼植物,但這些東西都打磨出了此刻擁有的一雙眼睛。
我們習以為常的許多概念,在歷史上其實是存在時間很短、很晚近的產物,在不同社會裡也有很不同的實踐方式。有了這樣的認知,許多「應然」便可以被拿掉,好像再沒有什麼非遵守不可的規範,它們也不過都是一時一地的一群人創造的。後來甚至常覺得虛無:如果連我們認為有生物基礎的性別、親屬等都是社會建構的,如果沒有一種絕對正確的價值和行為準則,那還有什麼需要相信、需要追求呢?
直到說到「跨物種民族誌」,當那樣平等共存的態度從不同社會擴展到不同物種,世界又再開闊了一個檔次,有些問題的答案也隱約浮現。如果說,人類學概念在這之前之於我的精神收穫是「被動地消除焦慮和執念」,那跨物種人類學就是種「主動的豐盈喜悅」。閱讀《生之奧義》的過程就是這樣,一直迸出驚喜火花,重新認識了這世界的同時,又有種好難以說明的快樂和感動。
它太深刻甚至顛覆性了,我讀這麼久也才稍微理解,沒有把握簡單地表達清楚,就試著分享幾個讓我快樂的收穫好了。
感受力的開啟
「四到十歲的北美兒童眨眼間就能以專家之姿認出超過一千種品牌標誌,卻沒辦法辨別所居地區的十種植物葉片。區辨人以外生物的形態與生存方式的能力大幅移轉到人造物上,而這又因為我們對與我們同居地球的生命極度缺乏感知而變本加厲。」
這本書一個很重要的精神是:人類只是萬千物種的其中一個。我們溝通、組織、生存的方式都只是其中一種,我們不是相對於概括的「自然」的某種主宰角色。其他生物不是人為或自然環境變遷下,毫無反應能力的客體,不是被隔絕在水泥叢林外的。
我們都在一起,都一樣值得好好被認識。
第一章〈在生物家過上一季〉說的是作者一行人追蹤狼跡的過程。他們一邊沿著腳印前行,一邊「翻譯」,從一群大小不一、軌跡不定的腳印中讀出母狼對小狼的撫慰、叛逆小狼和首領的互相讓步、在開闊地的探索玩耍,甚至發現他們前來窺探自己的帳篷。他詮釋狼嚎的意義,試著模擬,收到來自山一頭的回應。
抱著這樣的好奇心和理解力,我們所在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充滿謎奧與驚喜。即使還不清楚每個生物看出去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光是認知到周圍有這麼多生命方式在運轉,協商出我們現在看見的共存模式,就足夠令人興奮和珍惜了。
認知自我之渺小
上一次相關的討論是在哲學課,是卡謬認為人生無意義的原因之一。在這本書的語境裡,這樣的認知卻給我正面的感受。
一是安心。世界這麼大,這麼多生物共存著,創造這麼龐大穩定的平衡。一個人不會真的失序,不會真的無處容身的。
二是卸除責任感的輕鬆。我們不需要站在「誰那邊」,哪是有責任讓環境、讓物種成為什麼樣子的萬物之靈。(當然,還是要對被人類剝奪生活原貌的物種負責)
三是謙虛和崇敬。我以前不殺蟲是因為不能接受殺生,現在是意識到他們不該被視為該死的闖入者,他們也只是在家裡過著自己的生活。拿掉許多堅持的預期(比如潔淨的想像),生活就不再有不如預期的不快,一切就都是可以理解的,多樣的常態了。
破除二元思維的慣性
「各種二元論每每宣稱其已為所有的可能性標定位置,卻從來都只是同一枚硬幣的正面與反面,這塊硬幣以外的一切都遭到隱蔽、否認,甚至連想都不准想。」
〈與自己的野獸共居:斯賓諾莎的外交倫理學〉是很有趣的一章。作者提到,西方的道德傳統將自我一分為二,一是感性、原始的,一是理性、受教化的,前者一再被動物的譬喻獸化,道德便是一連串理性自我壓制獸性自我的過程。
但在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中,他不認為人有代表理性力量的自由意志,我們的行動依然取決於動機與情感,唯一能對抗不當欲望的是一個更強大的正當欲望。回到譬喻,自我不是馴獸師和猛獸的拉扯,是兩隻各具有主體性,相互較勁的獸。除了面對自身欲望,這也是我們與萬物共處應存的態度。
很明顯地,這本書支持的是一種很共融、互滲的思維。理性\感性、敵人\朋友、文化\自然等種種壁壘分明的對立都是單薄失真的,一切都相互交織,充滿流動的可能。很難具體說出什麼時候用上了這樣的思維,但能明顯感知它拿掉了許多強硬的預設,給我的思考更多靈活、柔軟的色彩。
對抗虛無主義
回到最開頭,它回答了什麼疑問?
〈來到夜的彼端:走向相互依存的政治〉一章敘述了熱像儀在夜晚紀錄的景象:狼、羊群、牧羊犬,看似分明的三個角色其實時而相互嬉戲、時而竭力對抗。在三個自有生存韻律群體之外,人類一廂情願地捍衛其中一方都顯得太可笑。
「外交官」,作者是這麼稱呼我們可以扮演的角色。這個角色承認物種間的關係是相互依存的,他考量各物種的觀點,而後形成這段關係的觀點;他的種種努力都會是為了促成物種間穩定的編織,穩固這段結盟關係。
我所認知的人類學或許是很「文化相對論」的,但我忽略的是,在現代應用中,這些齊放的百花可能生長在同一片原野上。物種間的依存與平衡是協商後的成果,是需要維持的;同理,容許各色各異的價值和文化存在不該是放手自生自滅,能接納多元的空間反而是需要努力建構的,而相互理解是這一切行動的前提。
不存在既定價值,代表的不是一無所有的黑洞啊;是白紙,等著我們任意創造。
後記
這本書認為人們應該關注其他物種的原因是:我們無法獨立存在,人們的生命只有和身邊成千上萬種生命方式交織時才有意義。他還偷批評以情感煽動或使命感為號召的動保人士,說那依然是把動物客體化、幼體化的視角。
這讓我想到前陣子看了「極簡主義:記錄生命中的重要事物」這部紀錄片。在華文社群裡,我看過所有極簡主義、零垃圾等的實踐者都是以環保為訴求,彷彿理想的苦行僧,頂多在成為習慣後發現「沒那麼難」或意外獲得一點附加好處。但這部紀錄片的主角們是為了自己的心靈健康,為了除去瑣碎的干擾,更專注於值得珍視的時刻而成為極簡主義者。我第一次看完相關分享後真的有效仿的欲望。
不知道說是文化差異會不會太牽強,但西方確實更少使用這樣訴諸道德、使命感的論述吧(除了宗教?)。不要求誰隱忍犧牲,只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做一件剛好也對世界有利的事。現在比較喜歡後者,被圖書館舊童書裡的道德倫常和聖母情節綁架到現在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