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當下記起了燕兒的好,又聽瑤瑤說這是她給下廚整治送來的菜餚,心裏又驚又奇,忙問道:「這真是燕兒煮的麼?那她人呢,怎麼不來與我打聲招呼?」瑤瑤道:「燕兒姊是下午才回來的啊。她回來後都跟霜、霞兩位姊姊跑進跑出的,三個人好像都很忙,我當然不敢多問,更不知道她現在上那兒去了。」
胡斐想她年紀還小,自不可能知道她們姑娘家的諸多雜事,當下笑了笑便不再問,跟著伸出左手將她抱起坐在凳子上,隨即拿起兩隻碗兒盛滿了飯,遞了一碗給她,笑道:「咱們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瑤瑤問道:「這句話是甚麼意思?」胡斐道:「這叫有好的飯菜咱們一起吃,有了困難,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瑤瑤懂了,很是高興,說道:「那我以後也跟大叔有難同當,有福同享。」胡斐往她碗裏不停餔菜,說道:「這麼好吃的菜,咱們可不常吃到。你要多吃一點,長胖了,身子壯了,將來好能練武助人。」瑤瑤吃了幾口飯菜,問道:「我跟雙雙都要練武麼?」胡斐道:「不練武,便會給這些惡人欺負,你爹媽的仇難道就算了麼?」
瑤瑤想到了爹媽,兩眼濕潤上來,倏地臉現堅強,說道:「對,要練武,這樣才能替我爹媽討回公道。」胡斐道:「練武的目的並不在逞兇鬥狠,而是用來保護自己不給壞人欺負或是殺了。日後你們有了本事,便可行走江湖,遇到不平的事,見到該幫助的人,就必須全力而為,這也才是咱們練武的人應當要做的事了。」
胡斐邊吃邊說,慢慢與她解說武道與俠道間的關聯,還有世間各種壞人的惡行惡狀,同樣是習武,但用在不同的地方與方向,結果便會造成迥然不同的善與惡,俠道與霸道,因而心不正,則難有所為。
他這番開示,乃以瑤瑤能聽得懂的方式來說,詞義簡單,道理清楚,艱澀難懂的成語不用,專以孩童白話為主,因此瑤瑤聽來極為明瞭,小小心中便印下了武與俠的真正道理。
末了,瑤瑤問道:「大叔,你的武功很厲害麼?那麼為甚麼你又會受傷了?」
胡斐哈哈笑道:「我的武功要是真的練到了家,就不會給人打得受傷了。不過話說回來,一個人武功練得再高,難保不會遇上比自己更厲害的對手,正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就是這個道理了。我跟你說,這世上沒有甚麼武功是絕對高強的,重點在於人,在於悟性。同樣的一門武功,十年練下來,有的人進步極快,有的人卻是進步的很慢,甚至還有人停留在原地不動,這就是跟個人的天生資質有關了。」
瑤瑤哦的一聲,動手收拾殘羹剩菜,慢慢將之放入竹簍裏,說道:「大叔,這幾天莊子裏來了很多人,好像都是兩位莊主請來的。我曾聽見幾位姊姊私下在說,這幾天就會有對頭找上門來,因此現在莊裏的氣氛很奇怪,到處都有人拿著刀走來走去。」胡斐道:「除了先前你說的冥月宮玄機七星外,還有甚麼人來?」
瑤瑤道:「我也不清楚,她們嫌我年紀小,無法侍候這麼多客人,就只要我負責送飯給你和那位躺在床上不會動的老伯,所以我也不知道來的究竟有那些人。」胡斐一楞,問道:「甚麼躺在床上不會動的老伯?」瑤瑤說道:「就是那個和你一起送來治病的那位伯伯啊。」胡斐想起了那位躺在擔架上的丐幫鍾閔聖長老,說道:「我想起來了,那位是丐幫的鍾長老。他醒來了麼?」瑤瑤搖了搖頭,說道:「我只給他餵藥,沒見他醒來。」
胡斐嗯了一聲,側著頭想了想,說道:「瑤瑤,這莊子裏的屋子道路,你都熟嗎?」瑤瑤點著頭道:「當然熟啊,我跟雙雙平時都得順著東邊廂房打掃過來,然後收了屋子裏的衣服去洗........」胡斐插話道:「洗衣服?你跟雙雙的力氣怎麼夠?啊........這麼說,我的衣服也是你洗的了?」瑤瑤道:「是啊,是我跟雙雙一起洗的。」
胡斐心想,怪不得見到衣服破了還是照洗不誤,她姊妹倆當然不懂得來縫補衣衫,先前嘴裏倒是好唸了這洗衣服的僕人一頓,沒想到卻是奢求的過了頭,錯唸了她小小姊妹兩人,這倒是我的不對了。
瑤瑤見他沉吟不語,以為是自己姊妹兩人衣服沒洗乾淨,因此惹得大叔他心裏不高興,當下囁嚅著道:「大叔........對不起,原來是我跟雙雙衣服沒洗乾淨,大叔才氣得將這些衣服給扔在地上。」
胡斐心裏一驚,想起了先前邊唸邊給扔在地上的衣物,忙兩眼四下張望,但屋內這時卻已不見蹤影,便道:「大叔沒來生氣,是我見那些衣服都破了不能再穿,而且時節不對,穿在身上豈不熱死了我?我跟你說,大叔謝你跟雙雙都來不及了,又怎會生你們的氣?」
瑤瑤臉容轉喜,說道:「大叔真的沒生氣?」胡斐微笑道:「當然是真的啊。我問你,這莊子裏的眾多屋舍道路,你全都記得熟了麼?」瑤瑤奇道:「熟啊........大叔要做甚麼?」
胡斐壓低了嗓,說道:「你不是說這幾天莊子裏來了很多人,又說過幾天會有甚麼對頭要找上門來?我想先去摸清這些人的底細,兩邊要是打了起來,咱們便好乘亂就走,免得給無謂捲了進去,那豈不倒楣?我想你莊子路熟,若能先把圖畫了出來給我,到時可就方便多了。」
瑤瑤聽著連連點頭,說道:「大叔是說莊子裏的地圖是麼?那也不用畫啊,冰姊房裏就有了,我去偷偷拿來給你好了。」胡斐愕然道:「冰姊?你是說『聖雪四釵』裏的那個冰姊麼,她怎麼會有這莊子的地圖?」瑤瑤說道:「冰姊她是掌管莊子裏大小事物的藥門使,經常要四處走動,有些地方要是沒了地圖就會迷路了。」
胡斐嚇了一跳,說道:「這莊子真有這麼大,沒了地圖就會迷路麼?」瑤瑤道:「上面的道路我閉著眼也能走,自是不怕會來迷路,但莊子底下的地窖甬道彎彎曲曲的,還有很多岔道,沒有地圖就不行了。」
胡斐這才知道莊子裏不只上頭建築宏偉,連地底下都設有各種備用地窖與甬道,卻不知要拿來做何用處?當下說道:「能拿到地圖自然是好,不過讓你去拿了過來,風險未免太大,要是給那位冰姊發現了,恐怕連你小命都要不保。」
瑤瑤微笑道:「冰姊她有兩張地圖,一張是原圖,另一張卻是她摹畫出來的,她說這叫以防萬一。」
胡斐奇道:「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瑤瑤說道:「我跟雙雙六歲就來到這裏了,所以她們從不忌諱在我們面前談論任何的事情,因為她們都認為我們年紀還小不懂事嘛。有一回,我送了茶水點心過去,見冰姊正坐在桌前摹著地圖來畫,房裏還有幾位姊姊在同她聊天,其中一個姊姊問她摹畫做甚麼,冰姊就說這是為了以防萬一。後來,我見她把這兩張圖分開來放,也沒特別小心收藏,我逮到機會便偷偷拿出來看,知道了許多地方,有空就去走一走了。」
胡斐聽後不禁啞然失笑,說道:「你這叫人小鬼大了。」瑤瑤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楞著頭問道:「甚麼叫做人小鬼大?我是人小沒錯,但又不是鬼!」胡斐笑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人年紀雖小,但懂的事其實可多了,要是把你當成小女童來看,那麼遲早就要在你面前栽個觔斗不可。另一個說法,就是稱讚你非常聰明了。」
瑤瑤聽了很是歡喜,天真的笑了開來。胡斐看了一下天色,驚道:「喲,天快黑啦。糟糕,你來我這裏耗了這麼久的時間,回去豈不是又要給那些姊姊責打了?」瑤瑤笑道:「她們這幾天忙的很,沒功夫來管我。」胡斐心下一寬,說道:「雙雙有飯吃麼?」瑤瑤道:「我都半夜給她送飯過去,咱們要離開的事也跟她說了。」
胡斐點了點頭,見天色已晚,點起了蠟燭,當下催促瑤瑤趕緊回去,免得最終給人發現,那可不妙。
待得瑤瑤提著竹簍離去,他活絡了一下筋骨,心道:『這部九融真經所撰武學當真奇妙,剛柔並重,陰陽互濟,隨機而施,後發制人,與少林派傳統武學的著重陽剛頗不相同,與純粹道家的《九陰真經》之著重陰柔亦復有異。這位『慧光大師』高僧當年悟到此武學至理,竟爾便將九陰與九陽合聚,開創出新的一門《九融真經》,光是這份廣博學識,又豈是千百年所能得遇的奇人?」念及至此,但覺筋骨鬆軟下來,當即盤腿於床。
他拿起經書再讀,見其中寫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後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髮無差。前進後退,處處恰合無礙,工彌久而技彌精。彼不動,已不動;彼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鬆,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
胡斐越讀越感迷惘,他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然這時所讀的九融真經《拳經功訣篇》,卻說甚麼『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與他平素所學大相逕庭,心想:『臨敵動手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捨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打麼?」
他武學根基本已不在苗人鳳之下,只這些年少走江湖,臨戰經驗未免缺了,讀到與先前所學截然相反的武學道理,一時間便轉不過來。思索許久,猛地想起當年商家堡中趙半山趙三哥對付陳禹時所使的上乘武學:
當年陳禹以一招『手揮琵琶』打到,趙半山竟不後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揮琵琶』相應。這一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於逆勢,原是太極拳中的大忌,更與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著低手,也是非敗不可。
當下就見陳禹反掌一探,已抓著趙半山的手腕,就勢一帶,將他龐大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豈知趙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將他手腕拿住,這一甩竟沒將他摔出。陳禹一驚,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卻居高臨下,右擊按落。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兩隻手掌就似用極黏的膠水黏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後縮,陳禹若是回奪,他便跟進,一個胖胖的身軀,卻仍是雙足離地,被陳禹舉在半空。
趙半山身子肥胖,二百來斤的份量壓在對方雙臂之上,初時陳禹尚不覺得怎樣,時刻稍久,但覺膀子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就似舉了一塊二百多斤的大石練功一般。若真是極重的一塊大石,也就罷了,但趙半山人在空中,雙足自由,不絕尋瑕抵隙,踢他頭臉與雙目。那陳禹又支持片刻,已是全身大汗淋漓,再無力道回擊。
趙半山當日便是以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拳理,指點給胡斐知曉,要教他臨敵時不可拘泥一格,用正為根基,用奇為變著,道理便與這部《九融真經》所寫拳理如出一轍,要旨就在『出奇制勝』四字上頭。
想通了這一節,胡斐瞬間幡然大悟,當即翻到《基本功法篇》中的《歸陽心法》,見書上寫道:『采氣不在氣,口閉雙目開;玄機在於目,陽氣乾鼎聚,靜流極之法,以陰練真陽。』跟著便是寫滿各種練功法門。
胡斐當下面北而坐,取五心朝天式,上身正直,虛靈頂勁,舌抵上顎,下頜微收,雙目平視。雙手於下丹田處成托式,即掌心向上,掌指相對,意守丹田一柱香,引真氣自督脈、任脈行到中丹田,並在此匯聚成乒乓球大小的真氣球,其色赤。口中默念,意念中丹田之真氣化為波圈,若水紋之狀,碰膚彈回,並反覆重陽之數。
如此依法而行未久,只覺腹內暖烘烘的一團溫火升了上來,然不躁不炙,迥異於先前受傷後的燙體炙膚,渾身便只感到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又如沐雨櫛風般的苦盡甘來,當真說不出的舒暢。待得氣轉周天迴過數圈,即覺意大波圈,自內向外旋為散,自外向內旋為聚,散聚合適乃為陰陽平衡,而陰陽平衡,便即萬物之本。
胡斐這時靜心絕慮,氣聚神斂,雙手十指自然張開,接著上捧至頭頂,同時緩慢吸氣,意念隨上捧之勢,將大地之陰陽二氣由會陰穴成螺旋狀吸入,經中脈上升以頭頂百會穴呈螺旋狀射出;然後雙手變掌心向下,並向下壓到丹田處,同時呼氣,意念隨雙手下壓之勢,將天上之陰陽呈螺旋狀吸入百會穴,經中脈由會陰穴呈螺旋狀射出,如此反覆,稱為『陰陽融合第一重功法』。此法一練,九融真經入門篇便已大功告成。
要知胡斐原本即已練有家傳高深內功,其祖『飛天狐狸』所擅刀、拳、氣三功,當年江湖上便已難有對手。待得傳至胡一刀父親『火狐狸胡南煌』,亦即就是胡斐的祖父時,那火狐狸更是青出於藍,逕將本門功法去蕪存菁,開創出震驚武林的『火狐心傳』內功修成大法。雖是自闢蹊徑,但其中卻也融合了道家的鍊氣之術,使其練來進展極快,威力又大,是以十多年來胡斐功力大進,駸駸然已可與苗人鳳並駕齊驅,原因便是在此了。
《九融真經》乃慧光大師所著,這位高僧在皈依佛法之前乃是道士,精通道藏,因而所撰武經自也融入了道家鍊氣心法,像是『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其理便如老子所云:『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因得如此,方能陰陽並濟而融於武學。
若非如此,胡斐自難懂得經書中所提及到的諸般道家鍊氣心法,像甚麼『攢簇五行』、『和合四象』、『五氣朝元』、『三花聚頂』等道家才懂的練功法門。而更也因這部《九融真經》與他原本所練功法殊途同歸,只法理更深,練法更雜,但既是道家一脈,學來自無窒礙,兼之他任督二脈皆已老早貫通,便如呼吸一般自然,是以練來更加得心應手,短短時間便已將《九融真經》功法中的入門篇給練了起來。
然話雖如此,其間還是帶有某種『得者未必幸,失者未必禍』的因素在內,冥冥之中,老天爺似乎便早已安排好了各人得失所帶來的影響,而這些,卻是誰也不能來討價還價的了。
胡斐要不是中了天魔神功中的『陰陽冥掌』,體內便無如此深厚的陰陽二氣用來積蓄練氣,若是單憑他這時內勁全失的練功蓄氣速度,那麼至少得花上他六個月的時間才能練得成入門功法,否則豈能這般隨練即成來了?要知《九融真經》這門功法首重陰陽二氣的貫注與導引,稍有不慎,不是陰重於陽,便是陽重於陰,兩者失調,經脈即亂,因此《基本功法篇》可謂佔去了經書中的絕大部份篇幅,說的都是引陰與歸陽,道理便是在這裏了。
但見胡斐這時專注於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四肢不動而意在脾,鼻不香而魄在肺,舌不吟而神在心,耳不聞而精在腎,眼不視而魂在肝。這時他整個人靜虛玄默,進入了胸無雜慮之境,然體內卻是一柔一剛,相互激盪,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當真極盡千變萬化之致。
過了好久好久,晨星漸隱,清露沾衣,一陣山風涼涼拂過,沁人心脾。
胡斐周身一震,只覺體內陰陽融合,宛如天人合一般的返璞歸真,神定氣閒。
當下緩緩睜開眼來,但見朝暾初上,四周一片金亮,朝陽中卻見屋內站得一人。凝目看去,但見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嬌痴無邪,正是神農幫裏那位如仙子般花俏可愛的燕兒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