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很久沒發言,但想來說一點關於髮型以及美感體驗的細瑣事。
兩個月前我的精神狀態潰散到幾乎要尋求心理治療時,除了時間感混亂、注意力潰散,以及無法動用抽象推理等很明顯的認知問題,我是幾近「沒有」慾望的。
慾望也並非傾刻歸零,而是隨著狀態惡化而逐漸抽離。我從前並沒有對於慾望有這麼深刻的感知,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慾望的拋棄有優先順序的。先別說高度自我成就的慾望,就跟自我認同有關,生活基礎的慾望,也都用蠶食鯨吞的方式陸續拋棄。沒有了求知慾、沒有了食慾,最後也沒有了性慾。
當生活裡幾乎沒有任何刺激可以激發生命力時,我每天醒來的感受就是被囚、低落、陰鬱。又因為情緒起始值很低,以至於我連消遣都很痛苦,因為大部分的消遣都需要心力來共情。我每日用最低且不耗力的方式過活,毫無講究。都柏林的天氣又爛,只要外送員能到我家,能夠維繫所需,那有什麼所謂。
無欲無求,且沒有心靈滿足感支撐的時候,生活就是死水,乏善可陳到,幾乎什麼東西都可以捨棄。
這個狀態實則危險。都柏林沒有我的舊友,沒有我的同學。都柏林因為跟我志趣過於不合,我也早就放棄當地的新交友圈。我通常與現任同事保持隱私的距離。而我的家人與摯友全在天涯海角。
這麼蒼白且幾近無慾的生活裡,我才發現還有一條蜘蛛絲拉著我,讓我難得在生活中還有些許的火花可以點燃。
這條蜘蛛絲是美感體驗。(Sense)
我從小是學舞、學畫、學藝術的,即便我同時也有對於抽象概念與情緒的高度共感,並而從中衍生的文學興趣,但是感官上的美感體驗是早被高度開發出來的領域——自然景物的幽微變化或是人造器物的技藝技術、質地與色彩、光影與線條,這些都可以讓我的感官經驗獲得直接且深刻的安撫效果,進而從中獲得心理安慰。
在那所有量表都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的時刻,我的腦不堪用了(你問我五月底到六月底之間每天發生什麼事情,我沒辦法很好告訴你,因為我的專注度跟時間感崩了,那時候跟我說過話的人也都知道我同時喪失了用複雜的語言堆疊思想的能力,導致我的語彙基本上變得直觀又暴力,但這種體驗也有些人生突破,姑且後話)。但我的感官都還在。我的感官還可以告訴我:這是美感,這是美,這是你的生命應體驗的美好。
「不要放棄它。」
當我終於從被囚的狀態中逃離出來時,我坐在飛往法國的班機上頻頻望向窗邊:夏季法國得天獨厚的氣候,讓她有柔光濾鏡般的淺藍天空,平原上廣而豐饒的農田在風吹拂下閃耀著綠色的光澤。還不用到巴黎,法國的色譜已經是不一樣的。(不然法國印象派為何可以這樣風靡世代?)進了都市後自然也不必多說,巴黎的氣溫比都柏林平均高了至少五度,初夏的季節感也回來了。而夏天啊,那是歐洲最美好的季節,米白色的街道上是多彩的花與深綠色的門,粉色調的黃昏,街燈是那樣一閃一閃的。這座瑰麗的城市在感官上從來就不讓人失望的。
「不要放棄生命。」
那個瞬間我其實還是瘀血的。我滿口的精神髒血還等著清理。但那股泰然的感受,不僅僅是因為我回到一個我熟悉的地方。而同時也是,這個地域提供的感官體驗讓我唯一的慾望受器活絡了起來。以及甚至,正因為這個文化是這樣的將美感體驗視為必須要優先重視的生活順序,是一個社會共識,因此在我那幾近無慾的狀態之中,我幾乎要斷絕外界的狀態下,可以獲得最直接的滋養。
這讓我同時也重新為我過去很多痛苦不堪的體驗,或是選擇,有了更清楚的解釋。
比如我當初選擇離開台灣,或是如今回到台灣時,都還有一股社會制約反應:我會為了我追求美感體驗,而有深刻的罪惡感。在台灣,正因為美感體驗通常是不被算進性價比裡,唯有功能性用途才有購買意義。在這種制霸的框架下,美感是多餘的、奢侈的、不必要的、浪費的、浮華的、無用的。而追求美感體驗的人也自然而然也就被歸類為同樣的負面框架裡,要不浪費錢財,要不膚淺愚昧。就算我理智上知道這是個人化的追求,也在這些年的反芻以及商業學習裡,建構出這種文化體驗的商業價值跟社會價值(詳見本專欄內法國精品文化商業以及韓國娛樂產業文章)。但凡在這環境生活二十餘年,我只要一接近台灣(物理上或是思想上),依舊有著自我譴責的制約反應。而這種社會框架的自我厭惡感,也會連帶壓抑我對於美感體驗的慾望。即便我如今知道,其實美感體驗對我來說是一個這麼核心且基礎的慾望需求。且事到如今,這些美感體驗都是我負擔得起且十足快樂的。
而我人在愛爾蘭之所以有著千萬分的痛苦,錯綜復雜的各類因素當然也多,但其環境上以及文化上低落的美感體驗也必然是其中之一。我的感官要求的東西並不是華服衣冠,而是對於精緻度的重視以及對於個人能享有美感體驗的空間。在那個小鎮一般的都市裡,連曾經最有資源的古蹟與館藏都很粗糙時,早在我搬去的前三個月,我的感官或許就已經放棄了在那裡獲得快樂的期待。
而從那樣低落狀態裡,正因為認知到美感體驗在我生命中的排序,以及認知到我強烈的好惡早就顯而易見,不應壓抑,康復的路上我可以說走上了一條越來越加解放的心態之中:我的品味標準既然在那裡,我沒有什麼隱藏的需要。好就是好,爛就是爛。取之即取,棄之則棄。而同時,那些我認為可以是好的美感體驗就不該觀望,而是練習跟高度實踐。
這也同時定調了我對於倫敦生活的基調:我全職在家工作了,我對於生活空間的佈置就打掉重練,重新建置一個具有自我品味的家居;我到了另外一個具有自我風格且風格上更加剛硬颯爽的國際城市了,就重新建置我在這城市裡的自我形象;我到了語言熟悉(英語系世界)但移民文化陌生(大量港裔、印度裔、中東裔)的地景裡,此時便又是一個時刻用更包容的視點看另外一個我不熟悉的歐洲世界。我越加知道我有興趣的工作領域是什麼了,在這充滿機會的市場裡,要不尋找機會,要不就創造機會。
而當然,我也越發大膽以嘴賤且直率的口吻批評不符合我美感體驗的人事物。(觀者不同意可以明說,畢竟個人喜好判準相異,但我討厭萬物都好的聖母,我都不知道這是真大愛還是真鄉愿。)
倫敦是有空間的,倫敦是尊重美感體驗的,倫敦是自由的。
既然我在前陣子已經因為個人狀態跟世界有了距離,即善用這個距離,保持抽離,強化自適。如果說我在法國時的解放是我對於文化商業的知識解放,如今在英國的解放大概舒服地將自我外顯的心靈解放,雖然一切都還在開始的階段,以及雖然這路程還是有崎嶇的部分,畢竟打掉心理門檻(或是什麼文明外衣?)。很難說未來喬記洋行老闆會分享什麼話語,但我希望十年之後看向這段時間的紀錄,我可以毫無遺憾的說:還好我年輕時就體悟到了對於自我的生命優先排序,並且除了體悟之外還好好餵養。而也是因此,隨著時間淬煉,日後才成為更加精采的人。
回到滿血的確還需要一段時間。但我想,至少跟一個月前相比,我已經走了夠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