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火車要開了,我即將離去!
楊柳青青
四月,料峭春寒,遠山近樹,鬱鬱蒼蒼。萬紫千紅,一團團、一簇簇,無處躲。
鄉間路上,約翰提著行李,一邊走向火車站,一邊離情依依。他正要離去,離開這個青翠環繞的家園,離開摯愛的父母手足和青梅竹馬約瑟芬。一九一七年,美國派軍去歐洲參戰,他才十六歲,錯過了走向世界的機會。幾天前,他年滿十八,男兒志在四方,想去大都會闖一闖、看一看。
不甘於平凡的他,甚是嚮往圖片上看到的摩天大樓、歌劇院、百老匯,打扮時髦體面的紳士和淑女。約翰不想落得和父母一樣,生於斯、長於斯,一輩子走不出田納西,終其一生不是照顧著牛群,就是與棉花為伍。
好幾天前,背著家人悄悄地將車票買好,將行李收拾好,連甜心約瑟芬都瞞著。不能讓他們知道,知道了,肯定要攔阻。最捨不得的是約瑟芬,告別都沒說一聲,約瑟芬知道了,一定很難過。昨晚,悄悄地,他將事先寫好的信放在她家陽台上,約瑟芬喜歡躺著看雜誌的吊床裡。等約瑟芬發現時,他是否已離去?如果約瑟芬趕來車站央求他留下,他會不會留下?想到約瑟芬湖綠色的眼眸,晶光瑩瑩,梨花帶雨,約翰的意志和決心,似乎消蝕了一大半。甚至有折返頭,衝回去找她的想念。
嗚嗚嗚,懷著憧憬和夢想,約翰搭上了火車。別了,山脈青青、田野翠翠。別了,爸爸媽媽,我會時常寫信回家,請您們把自己照顧好。別了,心愛的約瑟芬,等我衣錦榮歸,給你買來最時尚的衣服和香水。穿著去參加舞會,你將是最耀眼最令人稱羨的一顆星。哐鏘哐鏘,火車開了,約翰隱隱約約聽到約瑟芬的聲音。他不假思索地從窗戶探出頭,看到了約瑟芬奮力地追著火車跑,一邊跑,一邊喊著他的名字。約翰向她使勁揮手,大聲說一等他功成名就,就回來與她長相廝守。約瑟芬似乎沒聽懂,豆大淚珠急匆匆滾下來,愈跑愈是離得遠。嗚嗚嗚,火車愈開愈快,約瑟芬不斷後退,嗚嗚嗚,終至消失了倩影。
約翰把頭手收回來,一身虛脫癱軟地倒在椅子上,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潰決而下。
《500 Miles》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
Not a shirt on my back
Not a penny to my name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ole way
This ole way, this ole way
This ole way, this ole way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ole way
如果你沒趕上這班火車
你當知道我已離去
百哩外嗚嗚嗚的汽笛聲
一百哩,又一百哩
一百哩,又一百哩
百哩外嗚嗚嗚的汽笛聲
……
衣衫襤褸、一貧如洗
窮困潦倒、一文不名
天啊,如此落魄怎能回家去
落魄啊、落魄啊
落魄啊、落魄啊
天啊,如此落魄怎能回家去
寒日蕭蕭
一九二九年十月,紐約上空灰沉沉。蒼蒼茫茫下,自由女神巍然而立,右手高舉火炬,左手捧著美國獨立宣言。低壓壓的雲朵,像極了溼答答的巨無霸床單,彷彿隨意一擰,就可以瀝出水來。廣袤的中央公園,落木蕭蕭,行人少。風一吹,千片萬片黃花落葉,半空裡,亂紛紛。華爾街上,人聲鼎沸,夾雜著哀嚎嘶叫聲。股市連著四天暴跌,繁華即將落盡,大蕭條就要接踵而來。
這一切的一切,似乎與約翰無關,實則又息息相關。
約翰剛從溫暖的電影院走出來,身上仍帶著微微的熱氣。看電影是他最大的享受,不僅僅因為天氣冷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影院裡吹暖氣,也能暫時忘了現實裡的種種無奈與殘酷。特別是卓別林(Charlie Chaplin)和基頓(Buster Keaton)的電影,嘲諷中笑中帶淚,道盡了小人物的荒謬、委曲與掙扎,正是他品嘗著的生命滋味。望了望天色,約翰找不到疾步離去的理由。付了電影票後,剩下來的幾個子兒,只夠到唐人街吃盤十錦炒麪。之後,就空空如也。那明天呢?明天怎麼辦?十年一覺紐約夢,約翰的座右銘已從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變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唯有冷漠。約翰摸索著掏出一根香煙、一包火柴,火柴嗤一聲劃上了。他喜歡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細細回味著剛剛看過的電影,那是他的美麗時光。他曾經無比思念家鄉的青梅竹馬約瑟芬,想像等自己有了大把大把鈔票之後,帶她逛梅西百貨、蒂芬妮珠寶店,買最時髦的時裝、最璀璨的珠寶。彷彿是久遠久遠以前的事了,約瑟芬想必已嫁為人婦,生兒育女。田納西的青青翠翠,田納西的鳥語花香,也只在半夢半醒間。
猛猛地吸了一口煙之後,約翰將短得不能再短的煙蒂往地上一丟,狠狠地踩了踩,心猶未甘似地。他拉了拉頭上戴著已起毛毛邊邊的氈帽,雙手插在褲兜裡,脖子一縮,背脊稍稍一拱,大踏步地往唐人街方向走去。
《Inside Llewyn Davis》 (美國,2013)
六零年代,《500 Miles》 這首民謠在歐美大受歡迎,八零年代在台灣,似曾聽過。多年後,英格蘭一個冷冽的冬夜,銀幕上的 《Inside Llewyn Davis》 響起了這首歌。那簡單優美的旋律,輕輕淡淡,撩起了世紀的鄉愁。
1961年,紐約下城格林威治村,在音樂路上浮沉掙扎的民謠歌手 Llewyn Davis,身無分文。下過雪,冷風削骨,他連一件御寒的大衣都買不起,只能這裡那裡地借睡在朋友客廳的沙發上。雪上加霜的是,他不但把借住朋友的寵貓弄丟了,另一個朋友 Jim 的女友 Jean 告訴他,她可能懷了他的孩子,要他付人工流產費。Davis 無奈,靦顏向姐姐伸手借錢,卻只換來一箱自己寄放不想要的舊物,和一句「想要錢的話,何不重回船上工作?」
是幸?Davis 受 Jean 男朋友之邀合錄了一首歌,為解人工流產費的燃煤之急,一次賣清版權換得了200 塊美金。抑不幸?他跑到婦產科醫生那裡,準備為 Jean 預付流產費,卻得知兩年前他幫前女友付的那筆錢一文未動。前女友留下了孩子,既未告知他,也不知去處。Davis 一臉茫茫然,不知內心是何滋味?只見窗外大片大片天空,與他的心情和前程一樣,陰霾不開。
他質疑 Jean 和男友 Jim,只是削尖了腦袋想搬到郊區,以便躋身中產階級之列。Jean 冷冷不屑地嗆道,
「至少我們在努力,你呢?」
Davis 在音樂道路上努力,只是他的努力既入不了世俗之眼,也得不到姐姐和 Jean 的認可。
大冷天的,沒件大衣可穿的 Davis 經常縮著脖頸,卻迢迢地要去芝加哥試運氣。背著吉他和自己唯一錄製的一張唱片 《Inside Llewyn Davis》,跨越四州約790英哩(1272公里),一路搭便車往芝加哥行。旅途上所遇之人、發生之事,唐突又滑稽。有人因吸食海洛因過量在餐館垮掉,有人醉酒拒下車被帶去警察局。
看著這一幕幕,Davis 始終鬱鬱喪著一張臉,波瀾不驚。也許在他眼裡,荒謬就是生命的本質,誰也逃不掉。
最後的旅程,Davis 鞋子前緣開開,雪地上迤邐而行,又冷又溼。臉上髮上衣服上沾著雪,微微滴著水,一身狠狽地找到了民謠界大佬 Bud Grossman 的辦公室,懇求試聽他的唱片。Grossman 一臉生意人的倨傲,建議他何不現彈現唱一首來聽聽?一曲了,Grossman 非常冷漠地告訴他,
「你這玩意兒,賣不了錢。」
Grossman 建議他加入他正籌組著的三重唱,Davis 拒絕了。與其屈膝折腰放棄自己的理想,他寧可守著初衷、回去幹水手的老本行。
他攔下了一輛要回紐約的車,車主只關心他會不會開車。一路上,Davis 手握駕駛盤,眼看著要撞上一隻貓咪時,來了個緊急煞車。嘎好大一聲,車子幾乎彈跳了起來,Davis 一身驚嚇,後座睡著的車主,卻依然睡得渾不知今夕是何夕?
回到紐約,口袋裡還剩148塊美金的 Davis ,打量著把欠下的工會費用繳了,就可以重作馮婦。正以為一切就緒時,卻遍尋不到那張緊要的水手執照。一番折騰之後才發覺,原來執照放在姐姐交給他的那一盒子舊物裡,已被他棄如敝屣地丟到垃圾桶裡去。Davis 只得回工會辦公室申請補發,卻付不出 85 塊美金的補發費。
兜來轉去,折騰來折騰去,一切努力付諸東流。紐約天寒地凍,冷風呼呼地吹。Davis 似乎又回到了我們初見他時的原點,依然身無分文,依然沒件大衣可穿。被 Davis 丟失的朋友之貓尤里西斯和 Davis 一樣,一番遊歷探險,找到了回家的路,重回主人暖和和的公寓。
Davis 無所事事地晃去了 Jean 和 Jim 的公寓,Jean 說幫他在 Gaslight 找了個短暫駐唱工作。在與 Gaslight 經理 Pappi 聊天時,Davis 得知 Jean 和 Pappi 居然也有幾夜情,失控得猶如醉了酒,對著正在唱著歌的一位女士大喊大叫。
翌日晚上,Davis 駐唱完畢欲離去時,情不自禁地被鎂光燈下,頂著一頭捲髮的民謠歌手所吸引。Davis 的頻頻注視,是歷史的多情回眸與心動。當 Farewell 從 Bob Dylan 蒼桑不經意的歌聲中流洩而出時,流行音樂即將翻新頁。
Pappi 告訴 Davis, 他有個朋友在巷弄裡等著他,西裝筆挺。Davis 不無好奇地走到門外,迎面而來的高大男士給了他重重兩拳,打得他鼻血流,還踢了他一腳。原來,他是前一天被 Davis 無禮打斷演唱的女士之夫,教訓他來著。Davis 看著他揚長而去,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忍著痛扶著牆壁走。《Farewell 》(再會)的歌聲逐漸聽得清晰,Davis 對著鏡頭說了聲 “Au revoir”(再會)。
整部電影,不過一週時間。
山雨欲來,Bob Dylan 日後將成為傳奇。
Davis 不忘初心,原地匐伏掙扎。人生多艱,道路阻且長,唯有嘲諷,唯有喟嘆,唯有荒謬。
Au revoir。
《500 Miles》:The Hooters
不同的版本,不同的心動。
當初在電影院聽到的是 Justin Timberlake 所演繹,時代設定應是二十世紀初。一個來自鄉村的年輕人,為了給愛人更好的生活,偷偷地坐上了開往遠方的火車。懷著夢想和憧憬,要到大都會闖蕩一番。幾年過去了,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他呼天喚上帝,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落得沒臉回家鄉。
時光飛逝,秋葉飄飄,做不成的夢,回不去的歲月,無數人的鄉愁。
1989年,風雲詭譎。天安門前、大批學生靜坐,東歐共產政權倒台,柏林圍牆倒下。同年,美國搖滾樂團 The Hooters 改寫《500 Miles》部份歌詞,同時注入雷鬼風格,向六四天安門事件致敬。
A hundred tanks along the square
One man stands and stops them there
Some day soon, the tide will turn, and I’ll be free
I’ll be free, I’ll be free, I’ll come home to my country
Some day soon the tide will turn and I’ll be free
廣場上開來上百輛坦克
一人挺身出,與之孤勇相抗衡
再不久雲開見月,我就自由了
自由了,自由了,我就可以回故里
再不久雲開見月,我就自由了
三十三個年頭過去了,再回首,滄海桑田,不一樣的月色。當年沒好好讀《三國演義》,但覺劉備愛哭又矯情,關羽刮骨療毒太勇猛,開卷詩倒一直伴著我,適映照此時心情。楊慎,《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掏盡英雄淚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後記:很多人都知道《臨江仙》是《三國演義》的開卷詞,也以為作者是羅貫中。其實二人並無淵源,羅貫中更且早於楊慎一百五十多年。𦘦因是清初文學批評家毛綸、毛宗崗父子二人在評刻《三國演義》時,適巧得到了楊慎這首詞,以為立論高遠、氣勢恢宏,對書的評論起到畫龍點睛作用,遂成了毛氏評刻本《三國演義》的開卷詞。因《三國演義》的流傳,《臨江仙》也廣為後人所知。
人生多艱,道路阻且長,唯有嘲諷,唯有喟嘆,唯有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