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調滎陽通守,對張須陀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濟北仍是盜賊們活躍的場所,在大隋的兵制底下,張須陀能帶著一起調任的兵馬,相當有限。
那些經歷過數十次生死關頭的老兵,在這樣的時勢底下,是比什麼都還重要的資源。可張須陀只能聽命行事。
幸好,張須陀平日裡總不吝於為弟兄們報上戰功。楊廣要調動精兵護衛東都,自然包含了羅士信、秦瓊等猛將。
張須陀雖領通守,但上頭是有人的。滎陽以皇室遠房,郇王楊慶為首。
這真的是非常遠的親戚,事實上,只有家世足夠淵遠流長的,才會知道,楊慶跟楊廣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
楊慶祖父本姓郭,是北齊大臣。
齊亡之後,楊堅鎮守當地,收楊慶父郭弘為親衛。在各地反對楊堅輔政時,郭弘在一次危機中拯救楊堅,方被引為功臣,入為楊氏。
楊弘善戰,為人機巧,在隋初太子之爭中,很快選定了楊廣支持,於大業六年過世。
楊慶承父業,亦能討楊廣歡喜。雖不入親信之流,但也不至於遭到猜忌。
對於張須陀一行的到來,楊慶也在太守府設下了小酒宴歡迎。
席間,楊慶便問張須陀,對於瓦崗賊的進襲,有何對策。
張須陀道:「以賊軍行進動態來看,須陀以為,其中必有官兵。」
大家都是軍伍出身,張須陀也不鬧虛文,直入重點。
楊慶點了點頭,道:「多處官兵隨亂民造反,我也時有耳聞,張將軍不必隱瞞……瓦崗賊中,怕是有朝廷將官吧?」
張須陀道:「正是,郇王明鑒。瓦崗軍對於滎陽左近的兵力分布,顯然有所認識。既以輕兵牽制重鎮,攻打鄉縣,又能安撫鄉里百姓,這絕非一般打家劫舍的山賊能做到。」
頓了頓,張須陀續道:「須陀認為,這進軍的方式,倒是有七八分神似三年多前,東都所遇玄感之亂。」
楊慶眉頭一蹙,道:「逆賊反亂之時,我尚未入主滎陽。這幾年來在我治下,百姓安樂,只是猝不及防,為賊兵所侵。若將軍可出良策,與我軍並行奪回鄉縣,那是最好。至於長他人志氣,大可不必。」
張須陀沒料到,自己坦然直言,竟惹怒了楊慶。忙道:「須陀失言,請郇王莫怪。要是賊軍只是以武力控制鄉里,須陀以為集中兵力,直搗東陽山瓦崗寨圍最上策。」
楊慶冷笑一聲:「賊軍已佔據十數處要地,大軍如何長驅直入?張將軍所言,似是不合兵法正道。」
張須陀暗暗咬牙,分析局勢不聽,出謀建策不採,這楊慶到底打算如何?
但怎麼說人家都是皇親國戚,張須陀開罪不起,只好陪笑飲酒道:「想來郇王必有妙計,是須陀莽撞了。」
鄰桌,羅士信已經第二次打算站起來理論,只是都給秦瓊和李淳風按住了。
只聽得楊慶道:「我這邊的兵馬,防守有餘,進攻不足。向皇上調請張將軍前來支援,自然是有我的打算。只要分北中南三路進擊,讓賊軍無法互相支援,自然便會退去。」
羅士信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問道:「賊兵退去,事情便算了了嗎?」
楊慶倒也不怒,微笑道:「老鼠自己會找洞鑽。若是西進困難,賊兵肯定會往東而去。咱們滎陽穩住了,那還有什麼問題?」
別說羅士信,濟北諸將聽得楊慶如此說,當下都是愣住了。
瓦崗賊東去,那遭殃的,不正是他們的故鄉?領了皇命前來支援,結果卻要讓故鄉遭禍,誰會願意?
眾人齊刷刷的往張須陀看去,只能寄望將軍提出對策。
哪裡想到,張須陀只是笑道:「郇王此計大妙,須陀佩服。咱們山東人腦子也許不好使,但論起打仗,那可是當今第一把交椅。」
是的,大家都忘了。
張須陀本是弘農人士,只要他能飛黃騰達,山東各郡如何,與他何干?
酒宴上,眾人一時無語。
又是羅士信第一個開口:「好,我負責北路,定要叫那些瓦崗賊有來無回。」
楊慶拍手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久聞羅將軍勇武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聽說尚有一位秦將軍,在前不久討伐盧明月時,功勞不下羅將軍?」
被點名的秦瓊起身,拱手道:「太守謬讚,秦瓊在此。」
其實秦瓊與羅士信皆為尉官,楊慶一口一個將軍,確實是誇大了。特別是聽在張須陀耳裡,更是不受用。
張須陀遂道:「叔寶勇冠三軍,若能領南路先鋒,定是馬到成功……須陀願自領中軍,還請郇王成全。」
三路將士既定,楊慶與張須陀便不再談軍。
待到酒宴已罷,張須陀再要與秦瓊羅士信相商,但兩人與一眾弟兄皆不發一言,拂袖而去。
張須陀也不知自己哪裡惹惱了眾人,但自恃勇猛,只帶了一千滎陽兵與八百親兵,便率先出發了。
卻說在張須陀等三線共同出擊下,果如楊慶所料,瓦崗軍節節敗退。
大當家翟讓,很是憂心:「連日來,以發生三十幾場遭遇戰,官兵武將勇猛,我等難以應付啊。」
李密卻是不慌不忙:「負責指揮的官兵元帥,不過庸俗之輩,才會如此用兵。」
翟讓等人都是不解。
李密又道:「我瓦崗八十一位寨主,分兵進擊佔領各縣。今日大議,到場不過四十人,還有半數仍能牽制官兵。」
翟讓微怒道:「不到十日,退回過半,剩下的又撐得幾日?蒲山公是不是小看了那弘農張須陀?」
身為大當家,翟讓坐鎮中路,被張須陀殺得是驚慌逃竄,餘悸猶存。看李密在後方運籌帷幄,一派輕鬆,不禁怒從中來。
李密笑道:「大當家息怒。若是我等集中兵力,圍剿那張須陀,不知大當家以為有多少勝算。」
不只翟讓,在場群雄都是一愣。
瓦崗每一分寨兵力,與滎陽一路差相彷彿。如今各寨雖折損過半,若能團結,至少也是張須陀十倍兵力。
這就是為什麼張須陀與楊慶的戰略所差。
張須陀長年與賊寇拼鬥,十分清楚只要急行穿過,各寨但求自保,並不會主動襲擊大軍。
如能直接大破聯盟指揮系統,剩餘的賊寇便是一盤散沙。
相反的,如今各個擊破,紛紛退回後方集結,隨時有可能反撲官兵。
自然,張須陀是因不好違逆楊慶。但更重要的是,他也相信敵方首腦,應該不會是楊玄感之亂的大將要角。
若早知對方便是李密,再給張須陀五倍兵力,他也不會敢執行楊慶的計劃。
但世事無如果。
張須陀看眼前又是翟讓旗號出現時,心下只有大喜。
初次交鋒,張須陀情報不足,不知這「翟」旗便是瓦崗大當家,後來才從俘虜口中得知。
如今翟讓再次上場,張須陀確定,自己已經打到賊軍指揮心腹。敵軍不多,但來勢凶猛,更可見大多賊軍都還被羅士信等人牽制。
不過,首功便是張須陀的了。
眼看翟讓大旗開始後退,立功心切的張須陀再不顧其他,下令後軍上前,發動最後一波總攻擊。
哪裡想到,總攻才剛開始,就聞後方鑼鼓喧天。
樹林中,賊軍如潮水般湧出。
張須陀身旁不足百人,但都是千裡挑一的勇士,立刻與賊人交戰起來。
想要召回前線部隊?卻已被不知哪來的瓦崗援軍包圍。
張須陀知道,自己中計了。
為今之計,只有先突圍再說。
張須陀持槍掄刀,衝殺過去,瓦崗賊眾卻像是說好了,連忙退開。只一將持槊迎來,黑衣黑甲,一襲美髯……
「楚公楊玄感?」
張須陀一個念頭閃過,當真是心驚膽戰。
三年前,要不是他出賣了楊玄感,今日會是一個怎樣的光景?
莫非楊玄感未死,組織了這瓦崗賊軍?
張須陀一時千頭萬緒,敵將已衝至面前。
不由分說,張須陀挺槍刺去,卻撲了個空。
幽魂?
張須陀又是一驚,連忙勒馬轉頭,這才看清來人面貌。刀削斧鑿般的輪廓,膚色偏白,顯然不是漢人。
「你不是楊玄感!」
來將哈哈大笑:「背信之人,還敢提楚公名號?飛將單雄信在此,奉蒲山公號令,要取你狗命!」
聞得李密名號,張須陀反而冷靜了下來。
果然有舊識。
張須陀握緊兵器,對面不是幽魂,不是楊玄感。就是個蠻夷,自己大可應付得來。
正要一夾馬腹,忽聞坐騎一聲悲鳴,便往側邊轟然倒下。張須陀全無防備,已然摔傷。
後方,面無表情的徐世勣,還保持著射箭之後的殘身。
李密可沒打算讓單雄信跟張須陀單挑。
這是戰爭。
張須陀勉強撐起了身子,正要開口大罵,只覺整個人都飛起來了。
什麼也喊不出口了。
就在那一瞬間,單雄信策馬奔騰,左手一刀砍下了張須陀的首級。右手更是飛快,馬槊一挺,將張須陀的頭顱刺了個對穿。
瓦崗賊軍,爆出了驚天的歡呼。
樹林暗處,李密仍是神色不變:「傳令下去,放張須陀的士兵離開……總要有人,回去告訴他們,瓦崗軍的強大!」
說完,李密轉過身去,以沒人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自語:「我給你報仇了,玄感。接下來,你沒能完成的事,我也會去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