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大雨。
王世充收攏了殘兵,不敢停留,忙往洛陽撤退。
雨水打在身上,甲冑上,讓戰敗的士兵覺得格外寒冷。
途中,逐漸有人失溫倒下。
王世充下令歇息,但情況沒有好轉多少。
工兵跟器械,全都在洛口失陷。在不敢生火取暖,害怕被追兵發現的前提下,毫無停歇之意的暴雨,讓越來越多士兵陷入了昏迷。
腐壞的傷口難以癒合,撲鼻的惡臭中人欲嘔。
王世充夜不能寐。
他發誓,一定要活著回去,一定要好好「報答」李密。
只要雨勢稍緩,不分日夜,王世充就下令趕路。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拋下無法獨力行走的士兵,只收繳他們身上的武裝。
這就讓剩餘的士卒負擔更加沉重了。
兼之主帥無情,逃兵的數量,也是一天比一天多。抵達孟津北岸時,王世充的身邊,只剩下一千多人。
天已放晴。
王世充要士卒們打造囚車,自己坐了進去,然後派人去向越王楊侗請罪。
楊侗大怒,可儒聖崔君肅知道,王世充不能殺。大費唇舌,好不容易說服了楊侗陣前不斬將,讓王世充戴罪立功。
這段時間,王世充也沒閒著。
他命人通知四方佛門並士族,與當地賊帥化解干戈,主動提供人手。
一下子,李密的盟友們,兵力瞬間暴漲。
一個個,都是等著吃飯的嘴。
怎麼辦呢?很快,大家不約而同的向自己的賊帥建議:「魏王李密手握大批糧草,必定可以協助我們。」
這回,輪到李密煩惱了。
雖然打了一場大勝仗,但各地盟友請求糧草支援的書信,如雪片般飛來。洛口倉之前才被隋軍搬了一批,現在要是再灑下去,下半年李密都不知該怎麼過了。
更別提等著領賞,等著再戰洛陽的「自己人」呢。
「天下大亂,本是為饑,今若得黎陽一倉,大事濟矣。」徐世勣如此說道。
李密只私下找了徐世勣與魏徵相商。
食糧不足,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密搖了搖頭:「黎陽乃河北大倉,得之自可高枕無憂。但路途遙遠,我們已經不能再把戰線拉長了。」
魏徵卻道:「合則勝,分則敗。大王之慮甚是有理……不過,只要給徐將軍一紙詔命,五千兵馬,自可另起爐灶,遙相呼應。離天下,那是又近了一步。」
李密奇道:「黎陽駐軍不下數萬,五千兵馬,能濟得什麼事?」
魏徵微微一笑,道:「賊帥們求助我等,想要光吃飯不幹事,哪有這麼便宜?只要他們各出一點力,要取黎陽又有何難?」
李密嘆了一口氣:「若是召得動他們,我軍直下洛陽便是。」
一直保持沉默的徐世勣,站起身來,道:「大王只要下令,十日後在黎陽派糧,大事可成。我們要召集的,不是各地賊兵,而是同樣困擾他們的難民。」
魏徵接過話頭,續道:「百萬難民十萬軍,當他們僵持不下之際,我等自可取城。」
李密可不傻,他很清楚,魏徵隱藏了一些什麼沒說。遂道:「此計聽來輕巧,何不由仁基或黑闥來辦?此處仍是多事之秋,要仰賴二位啊。」
魏徵輕咳一聲:「大王若信得過他們,此刻就不會只喚我跟徐將軍前來了。更要緊的是,若非徐將軍與屬下一同,想要說服十萬大軍投降,談何容易?」
徐世勣倒是不賣關子:「我祖元起曾為濮陽太守,如今濮陽城內世族官員,多與我徐家有舊。」
就像保衛晉陽宮的兵馬,需接受太原守的調度。黎陽倉的守軍,絕大部分也是由濮陽守指揮。
這小小關竅,李密自然一點就通。只是他沒想到,原來徐世勣還有這樣的影響力?
「為何不早說?」李密微怒,這不是坐地起價嗎?
魏徵忙道:「大王息怒,直至日前,濮陽郡守,仍以宇文公馬首是瞻啊。」
李密這才想起,濮陽,本是宇文述之子,宇文智及的封邑。就是宇文述本人,也受封過濮陽郡公。
郡治中,封邑內,一等一的大族,便是宇文氏。
李密哼了一聲:「那便如何?」
徐世勣拱手道:「日前濮陽太守致信我父,言宇文氏一夜之間,自濮陽撤空,只怕江都有變,朝廷有異。」
聞言,李密也是渾身一震。
徐世勣續道:「濮陽太守有意尋求較強大的義軍,來保鄉里安康。世勣也是一得到消息,就與魏兄來見大王,請大王恕罪。」
李密一抬手,道:「好了,就照你們說的去辦……江都那邊,我會再找人打聽訊息。」
「屬下遵命!」
徐世勣與魏徵雙雙跪下。
只是,這一切都在魏徵算計之中。
他知道李密必會起疑,也知道徐世勣的性格,定會和盤托出。
而當李密知道江都有變,就不會再顧慮著黎陽一事了。
這就是李密最大的缺點,楊玄感也是清楚得很。
李密一次只能專注在一件事上,所以作為謀士,最好要有人與之相輔相成。
可惜,李密全不自知。
魏徵卻看穿了。
得河北者,得天下。
這第一步,總是邁了出去。
十五日後,李密召開大會,魏徵也在其中。
他是親自回來跟李密報告的。
「武陽郡丞元寶藏、黎陽賊帥李文柏、洹水賊帥張升、清河賊帥趙君德、平原賊帥郝孝德,共襲破黎陽倉。」
元寶藏,是魏徵的前上司。其餘賊帥,都是派出了小部隊前往黎陽觀察情況的。
魏徵建議,把他們寫在檄文上,共享功勞。
如今,李密魏國手握天下五倉之二,數十萬大軍,更兵臨東都洛陽城下。
威勢可說達到了頂點。
山東各地紛紛上書,請李密稱帝。
李密此次召來眾將,便是為商議此事。
或者說,表態。
「東都未平,不可議此。」
只要王伯當,不,只要慕容勇還在一天,李密就不可能登上帝位。
但這些日子以來,李密日理萬機,眾人皆奉他為王……午夜夢迴之際,李密也不只一次想過,自己為什麼要遵從那先祖所定之約?
退一萬步說,來日要讓慕容勇登基,又該用什麼名義?又該如何防止慕容勇過河拆橋?
而此時,突然送來的急報,再次奪走了李密的所有注意力。
看著李密露出詭異的笑容,魏徵脫口問道:「江都的消息?」
李密搖搖頭,道:「不是江都,但所差亦不遠。羅令蕭銑以縣反,州郡響應相迎,號為梁王。」
羅縣屬巴陵郡,即古荊州之南。
以蕭梁為名造反,那就表示,楊廣連江南都控制不住了。
眾人驚疑不定之際,又有來報。
「唐公李淵起義師於太原,已破霍邑賈胡堡。」
李密只是點了點頭:「李淵那老狐狸,居然趁我們在山東廝殺,先一步往關中去了。」
魏徵忙道:「起義首重正名,名正則言順。如今兵烽四起,大王實應當機立斷。」
李密先是看了他一眼,又瞧了一下王伯當的反應。
「所言在理,我們便以盟主之名,知會一下這些小賊吧。」
魏徵還要再言,突然不知被什麼物事叮了一下側臉。
低頭一看,卻是一枚竹籤。
倒是劉黑闥所扔。
劉黑闥阻了魏徵,自己笑道:「大王的意思是,若稱帝同時要與隋軍、李淵、蕭梁為敵,實為眾矢之的……魏先生豈不知袁術公路之事?」
魏徵哼了一聲,道:「便做盟主袁紹,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劉黑闥還要再辯,卻見王伯當緩緩起身,便住了口。以劉黑闥的機靈,多少也知道王伯當跟其他將軍不同。
王伯當道:「結盟是一法,更好的法子,就是我們反過來加入隋軍,那才真是『名正言順』。」
李密不虞王伯當有此一言,也是一愣。
王伯當又道:「大燕亡於前秦,慕容氏隱伏其下,終於趁勢推翻前秦,只恨眾人不能齊心。以史為鑑,可為良策。」
眾人聽著也是有理,唯獨李密冷汗直冒。只怕慕容勇就要揭曉自己的身分,那可是大大不妥。
然而,沉默片刻,再無人發言。
李密吁了一口氣,方道:「那就這麼著,先試探他們是否有意同盟。總之,要保證我們在最優勢的一方。」
話雖如此,李密實是想不透,王伯當真正的意圖究竟為何。
看來,又要傷透腦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