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在做出任何思考時,都無法脫離自己性格的原生的限制。」
這是我閱讀榮格論心理類型後深感認同又困惑的一點。榮格在書中列舉席勒、歌德、尼采等看似冗長的論點,揭示了這些作者本身的性格如何引導其作出這樣的思考判斷,也為其論證四項功能打下基礎。
看到這個論點時,我不由自主的抗拒——我並不想承認自己是有局限性的,即使自己每天都在面對這種局限性,我也知道我必須要接受自己的局限性——隨即發現,這種抗拒或許恰是內傾性格的一種反應,是我對知識帶來的權力的慾望,而我同時也在抗拒它。
這些天的閱讀與覺察,引導我思考內傾及其對三種核心需求——權力、獨特性、肯定——的追求。
以下先做兩點聲明,如果不小心走錯頻道的看倌可以提前有心理準備。一、我將不會用常見的「內向」來描述此「內傾」,內向作為普遍用來描述人個性的詞語,並不與榮格原本提出「內傾」的意思類似。內向更多是內傾的表徵描述,但卻不是內傾本身。二、不會對 MBTI 有什麼討論,與 I 或有些重疊,但我更多只是想討論榮格的兩種態度中的內傾態度。
內傾與權力
坎伯(Joseph Campbell)在其演講集追隨直覺之路裡,用了一整個章節在討論神話與榮格的「自性」的關係(By the way,坎伯在書中對榮格類型論的總結平易近人,也很值得一讀)。他提到:
壓力會以一種「努力爭取個人權力」的形式化現出來,在這類個案中,性生活就會退居次要位置。屬於這種類型的人以追求權力為主要的人生方向,總是在問:「我做得如何?我做到了嗎?」榮格稱此類人為內向型(introvert)人。但是「內向」在此處的意思和這個詞的普遍用法有些差異。榮格定義內向型人為「事情得按照自己內在意象來完成」的權力導向者。
MBTI 性格測試裡,許多 YouTuber 分析 I 型人時,基本上會說到「不想操縱任何事情」。雖此測試根基於榮格的類型理論,聽他們分析時我也會點頭如搗蒜,但是,這些怎麼跟榮格與坎伯的描述差異這麼大?起初我看榮格寫內傾型的時候,甚至不覺得那是在說我所瞭解過的 I 型人。這便引向一個問題:此處提到的「權力」是怎麼一回事?
若沒有很深的覺察或阿德勒心理學上的思考,便不會明白權力對於內傾型人是怎麼一回事。
阿德勒認為,克服無法勝任感的驅力是人類生命的根本;所有人都是基於這個衝動而採取行動的,而非性驅力。事實上,阿德勒相信「性」本身就是讓我們強化自己的價值感的場域——一個用來征服的場域。換句話說,他將性活動本身詮釋為人類權力驅動的一項功能。
克服「無法勝任感」便是內傾態度的驅力——它是內傾人想要獲得的權力感——是能夠掌握控制自己各方面的權力。
內傾雖然不想操縱任何事情,只想操縱自己,但卻極度需要「感覺到」自己能夠控制自己的方方面面。但可想而知,人不可能脫離世界而存在,因此內傾總是會控制到一些自我波及到的外部,變成榮格所說的「事情得按照自己內在意象來完成」的權力導向者。
突然能明白為什麼自己對權力的流動這麼感興趣——在我尚未認為自己是一個握有權力的人之時,早已有權力的投射在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內傾在此的最大糾結之處將來自於「內在意象的處理」——我到底要什麼?
內傾需要藉由下面兩者——獨特性與肯定——來獲得權力。對獨特性與肯定的追求,經常會模糊掉內傾個體的天命(或者說自性),難以超越的是,內傾很難脫離自己本身性格的限制做出思考,因此人類注定只能是合作的動物,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來發展自己的神話與使命。
內傾與獨特性
雖然我認為個體的獨特性——亦即被認為是獨特的存在——是每個人都需要的一件事,但在內傾型身上會有更劇烈誇張的體現,旁觀者大多覺得搞什麼東西。個人猜測,對於外傾來說,對獨特性的需求並不是減少了,只是他們有更在意的東西(作為一個內傾,如果沒有必要,身邊實在比較少外傾觀察對象)。
觀察幾個內傾,包括我自己,偶爾(應該比偶爾再多一些)會聽到這樣的哀嚎:為什麼自己跟別人都不一樣?為什麼不能像別人這樣好好生活(或是為何想這麼多之類的)?
聽!內傾其實不是在說自己想跟別人一樣。他在說的是,自己的獨特性。當然,這其中或許隱含了某些字面意義的困惑,但是當我們把內傾視為都一樣時,不論是與同類相同、或是與同類不同,這對他來說都是一個很需要防備的時刻。
如果我們把這層獨特的自我保護層剝開,赤裸的內傾內核通常是一個頗自卑的孩子——只是在很多時候用自大、才華或者一些看似外傾的東西來包覆。
內傾應該都非常了解自己如此,但通常不願承認,因為這會產生一個張力——也就是榮格所說的陰影與陰影上方的東西的矛盾。上方的自我理應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但陰影下方的無意識電波,傳遞的是與外傾類似的追求——名利、操控別人等等(這裡沒有任何褒貶之意)。無意識清清楚楚地存在著,但是內傾想用自我、價值觀等「高尚」追求(當然是自己認為高尚啦,也可能只是矯情)壓抑自己對世俗的追求。
畢竟,追求了世俗,不就相當於追求大家都想要的東西了?這種對內傾獨特性的否定是不能接受的,即便爬到了世俗的頂端也是不能接受的。
只是內傾也很痛苦,剝開後的自卑,通常帶著深深的自厭——知道自己的高尚追求一文不值,但也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如外傾一樣爬到世界頂端。這樣「失控」的感覺容易造成心理的痛苦與折磨,放大無法勝任感,進而瓦解內傾需要的權力。因此,他必須要抓住一個能讓自己成為獨特的東西,能肯定自己的東西。
內傾與肯定
內傾所需的權力與獨特性,會轉為對肯定自己的持續需求。也就是坎伯說的,不管是對外界發問、或對自己提問,不管做的東西是簡單還是困難,內傾總在問:我做得如何?我做到了嗎?
內傾對於「肯定」的需要,絕對不亞於普遍人類對於名利的追求。當我們問一個富豪,你賺到什麼時候才會覺得足夠?這個問題的含義相當於:要給內傾多多的自信與肯定,他才會覺得足夠?
對兩者來說,答案同樣明顯——永遠不會夠。
對內傾來說,需要嘗試掌握某樣東西,來獲得對自己的肯定與獨特感,而且通常需要是一個過於常人的事情。
我想這是為什麼我們可以在很多學術領域、或極度專業的領域看到內傾,在眾多長尾之中發現內傾的聚集地,或許越小眾越有,這些有點像次文化的聚攏,讓內傾可以維持其獨特性,以及對某件事物「完全」的掌握性,進而獲得某種權利以及權力感。
對於外在,內傾會有種被剝奪感,源自外傾的表象世界,一種被外傾陽性力量剝奪了自身權利之感。因此這部分在外界無法實現(其實仍想實現)的東西,只能在獨特的領域中得以補償,以實現其對獨特性、肯定自己以及權力的全面操控。
我認為大部分內傾非常清楚自己獨特且平凡的。個人猜測,身而為人渺小且平凡的感覺,應該存在於我們的集體潛意識中,這或許是動物性的,關於一個物種的宿命。
內傾對於獨特的肯定,除了來自於長輩或重要他人的讚賞(非常需要),通常還有點私密,內傾應該從很小的時候,就能感受到身為一個個體的獨特性,然後越長大越發現自己的平凡。於是這種長期的穩定性突然潰堤,除非他找到一個可以讓各種功能平衡的方法。
(這段簡直像在寫星座占卜⋯⋯我很抱歉,以後會補上更多實在的觀察紀錄的。關於平衡方法,我也還在嘗試中。)
有趣的是,我認為這種肯定永遠必須首先來自外在,即便很多人說內傾不在意外面的人如何看待自己——但這是錯誤的,或至少有一部分是錯誤的。獨特首先來自於比較,比較必定會區分出主體與客體,而內傾需要的肯定,通常不是來自於自己與昨天的自己的比較(這通常只是心靈雞湯,雖然很必要),而客體通常是他人。因此,我目前認為,這種肯定得要先來自他人,第二步,內傾才會進而勇敢的肯定自己,發揮自己的價值。
說到底,如同叔本華說的,對於任何人來說,永遠有兩個我——原本的我,以及別人看到的我,「別人看到的我」是內傾想要擺脫、但永遠擺脫不了的惡夢,因為獨特性、權力、肯定只能在「別人看到的我」裏面有更多的表現。
結論
寫了這麼多,貌似不小心把內傾寫成了一個不是很正向的人物側寫。
實際上,大多數內傾只是希望內心的自卑能夠獲得某種釋放,悲哀的是,被壓抑的正是其陰影,也就是他所討厭的、外傾的那些華麗的東西。
坎伯寫,「你只要想想你不喜歡的人,就可以認出它了。它們相當於你自己的某個面向——否則它們不會對你產生這麼重要的意義。那些刺激你的人,不論正面或負面,都已經捕捉到你自己投射出來的某些事物。」
權力、獨特性、肯定,實際上這些東西並不是只有內傾才迫切的需要,只是內傾對他們的需求更明顯。別忘記,我們每個人都是內傾與外傾結合,各種需求只不過是以不同的權重,在個體裡展開。
內傾對外傾的排斥其來有自,反之亦然,但是正因為他是我們的陰影,為我們帶來了這麼多未發掘的可能性,這理應是多麽浪漫的事情!
或許二元的張力永遠不會被紓解——我們認識世界永遠是從二元開始的,因為區分與比較正是認識的起點。但是,在世上能做的,還有欣賞、慈悲與同理心。能夠喚起我們的愛的,正是人類的不完美。
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