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因為是他，因為是我《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因為最美的是初戀｜Call Me by Your Name 解析電影裡的詩歌與哲學
2017年初見這部電影的我，對於愛情和電影仍一知半解，以青春朦朧的視角寫下一篇〈能不能《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而你將會成為我的〉。五年來，經歷過幾段關係，體會過幾次喜悅與痛苦後，對於電影和愛情卻是更加無知，重看電影除了重溫既有的悸動與燦爛，也想分享我讀到電影中哲學、詩意與愛情的關聯。
「正因為是他，正因為是我。」 所以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我所要談的友誼，是兩個靈魂彼此交融契合，如此緊密，不再是兩個各自分別的靈魂，再也看不到接縫的痕跡。如果一定問我為什麼喜歡他，我只能這樣回答：「因為是他，因為是我。」
早在我們遇見彼此之前，我們已經在找尋著彼此，每當聽到與對方有關的事情，我們總會出現超乎常理的反應，我相信上天早已如此安排—「說出我們的名字，即是讓我們親吻彼此。」
—法國思想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論友誼〉
蒙田24歲時認識此生最親密的友人拉博埃西，六年後，年僅32歲的拉博埃西因疾病英年早逝，對蒙田大受打擊，在摯友死後三年他與妻子成婚，並寫〈論友誼〉回憶拉博埃西，「此後再也不會有什麼，能比他和我之間更親近的了。」
要讀過蒙田的〈論友誼〉才能理解「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意義何在，為什麼Oliver會對Elio說：「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 will call you by mine.」
我總是喜歡將這句話錯誤翻譯成：「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而我將稱你為我的。」by mine字面上是指「我的名字」，但同時也能誤讀為「我的一部分」，稱呼對方的名字，就像是在親吻彼此，兩人從此以後成為一體，因為兩人的情感緊密，已分不清你我之間的界線。
我總是喜歡將這句話錯誤翻譯成：「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而我將稱你為我的。」by mine字面上是指「我的名字」，但同時也能誤讀為「我的一部分」，稱呼對方的名字，就像是在親吻彼此，兩人從此以後成為一體，因為兩人的情感緊密，已分不清你我之間的界線。
要說出對你說出我的愛意 就跟一場戰爭一樣艱難一樣殘酷
在電影中，Elio面對自己對Oliver的情感時，惶惶不安，他甚至想逃跑，試著跟女孩接觸、戀愛，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他不知道能不能對他說出自己心裡的感受，如果世界不接納他們怎麼辦？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怎麼辦？他是不是一個奇怪的變態？他更害怕的是，如果Oliver聽到之後討厭他、離開他該怎麼辦？最後他終於鼓起勇氣，選擇在一個戰爭遺址向表白。
那是一場非常精緻的長鏡頭，兩人隔著「皮亞韋河之戰」的紀念碑繞圈，先是漸行漸遠、然後重新靠近，他們的對話也是如此，從抽菸聊到戰爭，從知識聊到情感，你一言我一語，你來我往、互相挑逗。
「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嗎？」
「我一無所知，奧利佛。」
「你似乎懂得比這邊所有人還要多。」
「但我對重要的事情所知甚少。」
「什麼是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
兩人之間隔著一場數十萬人死傷的戰爭，就站在戰爭發生所在的現場，而他們之間也隔著一道無形的牆，關於宗教信仰、社會觀感、道德教條，阻隔了兩人心底洶湧溢滿的愛意，對於Elio而言，要跨過那一道檻，就像是一場戰爭如此艱難，對Oliver而言，愛情又何嘗不是如此殘酷。
「我們無法踏入同一條河兩次。」 赫拉克里特《宇宙的碎片》
河流流動的意義，並不在於世事變換，以至於我們無法遇到同一件事兩次，而是在於某些事物正因為改變，才始終如一。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Ἡράκλειτος）
赫拉克里特生於西元前五世紀，由於他的著述只留下部分，且內容艱澀難理解，又被後人稱做「晦澀者」。他知名的論述是：「我們無法踏入同一條河兩次。」因為河流總是不斷流動，所以我們每次踏入河中，都是不一樣的河流，若把河流看待成時間，那便是每一個剎那都是永恆，因為轉瞬即逝，所有始終如一。類似孔子所說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電影裡出現了的書，是劍橋學者柯克（G.S Kirk）1954年所寫的《Heraclitus: The Cosmic Fragments》，電影將其翻譯成《赫拉克里特：宇宙論殘篇》，但我更喜歡不準確的翻譯，是「宇宙的碎片」。哲學家總是思考著宇宙之間的世間萬物，他們所遺留下來的思想，也像是人類撿拾到的宇宙碎片。
在《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改變與始終如一的事物，指得就是「愛情」，Oliver與Elio只相遇一個夏天，很快就要告別彼此。在曾經的青春歲月，我們都曾以為眼前的人會陪自己一輩子，但後來才漸漸明白，愛情也會隨著時間流逝，正如同拉博埃西只能陪蒙田六年，而Oliver也只能陪伴Elio幾個禮拜的時間。
赫拉克里特提醒人類時間的永恆流逝，不代表我們會在流動的河流裡無所適從，而是要理解，即使愛情會隨著夏日消逝而寂滅，但每次經歷過的情感都沒消失，而是會永遠都會留在彼此心底，成為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記憶與人生體驗。這也呼應了電影最後，Elio的父親對他所說的一段話：
現在你可能不想要有任何感覺，也許你再也不想要有任何感覺。我們時常會為了更快地痊癒，而犧牲了太多的情感，以至於我們不到30歲時就破產了，當我們每次經歷一段新的關係，我們所能付出的感情就更少，但為了不要感覺到痛苦，而讓自己什麼都感覺不到，那真是浪費啊。
請記住，我們的身體和心靈一次都只能活一回，不知不覺中，心靈便已枯萎，至於你的身體，到了某個時候就沒有人想端詳它，更不想靠近它。現在，你有憂傷、痛苦，別去扼殺它，唯有如此，才能感受到喜悅。
那些無以名狀的情感 安東妮亞波齊的詩與蘇揚史蒂文斯的歌
當Oliver離開，Elio帶著淚痕回到小鎮時，女孩跑來找他，女孩讀完了Elio送她的詩集，安東妮亞波齊（Antonia Pozzi）的詩集。其實對女孩來說，Elio就是她的Oliver，一個她期待擁抱、期待觸碰、期待能好好被愛的對象，也是一個讓她心碎流淚的對象。於是兩個孤獨的靈魂，給了彼此一個深深的擁抱。
我記得，在我母親的房子裡
在平原的中央，我有
一扇窗戶可以看到
草地；遠處，樹木繁茂的河岸
隱藏著提契諾河，再往前，
是一座黑色的山丘。
那時的我只見過
一次大海，卻對它保留著
一種強烈的思念，就像戀愛時一樣。
傍晚時分，我凝視著天際線；
稍微瞇起眼睛；撫摸著
我眼瞼之間的輪廓和顏色；
連綿起伏的山巒變得平坦，
蔚藍而顫抖；在我看來，它就像大海，
比真正的大海更讓我高興。
—安東妮亞波齊〈距離之愛〉（Love of Distance ）
整首詩不講愛，卻訴盡了愛。不僅美，還與電影遙遙互文。Elio住在母親的房子裡，房間有一扇窗，看出去就是茂密樹林；大海是Elio與Oliver和好如初的地方，就像戀愛一樣；每到傍晚時分，Elio總是在想，Oliver去哪裡了，他什麼時候才要回來；關於河流，Elio帶Oliver去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他們在那裏輕吻彼此；至於山巒，電影裡只出現過一次山巒，那是Elio與Ｏliver兩人唯一一次的遠行，遠離世間一切，只有彼此，「它就像大海，比真正的大海更讓我高興。」
除了詩，電影也精準地選了蘇揚史蒂文斯（Sufjan Stevens）的三首歌：〈Mystery of Love〉、〈Futile Devices〉、〈Visions of Gideon〉，非常貼合著電影的劇情與Elio的情緒，為整部片渲染出更動人的情感，成為電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讓人聽到旋律便會泛起眼淚。
〈Mystery of Love〉（愛的奧秘）寫道：「當你第一次親吻我／我的眼淚失去了邊際／你的牆豎立在我的周遭」，Elio在那個風光明媚的夏天與Oliver邂逅，以為自己此生永遠無法逃離他。
〈Futile Devices〉（徒勞）寫道，「當我睡在你的床上時，我感到很安全／當你用毯子蓋住了我的臉時／我真的愛你／我真的愛你／當你彈吉他時，我聽到琴弦的共鳴的聲音／在你的手指下振動／我會說我愛你／但大聲說出來很難／所以我不會說／而且我不會待太久／就算你就是我此生最渴望的一切」，這其實更貼近Oliver的心境，那個看似瀟灑，面對愛意卻又相當膽小的動物。
最後片尾的〈Visions of Gideon〉（伊甸的幻象）則寫道：「這是我最後一次愛你／這是我最後一次吻你／難道一切都只是幻象嗎？」，這既是火爐前強忍著淚水的Elio，也是電話另一頭無法再愛的Oliver，夏天結束後，兩人可能再也沒有交點，但這個夏天，將會成為兩人永遠不會忘記的夏日。因為是他，因為是我，因為最美的是初戀。
電影如詩如畫的色彩美學，輕聲呢喃的電影配樂，以及男主角提摩西夏勒梅（Timothée Chalamet）令人怦然心動的情竇初開．深深刻畫在觀眾的心底，即使走出戲院，心裡依然浸潤在晶瑩剔透的溪水中，仍沐浴在1983年夏天，義大利小鎮風光明媚的日光裡。有些電影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被世人遺忘，而《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則隨著時間，更加刻骨銘心。
今年《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重新上映，金馬影展也規劃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專題單元，讓影迷有機會以完整脈絡，認識這位義大利名導，從懸疑推理的《倫敦謎案》、豪門情慾的《我愛故我在》，再到新作《骨肉的總和》以殘忍的食人謀殺事件為題材，他的作品題材跨度極大，不變的是獨樹一幟的影像美學。
延伸閱讀：
希米露〈《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太陽神與酒神的特殊友誼與合一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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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係由國泰世華銀行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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