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札記：江戶川乱步作品集Ⅱ《人間椅子》

許久以前購入此書，近日才真的將它一字一句地服下，既吃力又漫長，彷彿在亂步所編織的夢中之夢裡恍惚流離，於恐懼油然而生之際顫慄狂喜，既享受著文字帶來的官能刺激，沐浴在詭麗的奇景之中，理性卻拒絕著獵奇對精神帶來的侵擾——這種弔詭的情結大概就是人們所稱的「亂步體驗」吧。

我其實並不喜歡推理類型的作品，也不是柯南迷，因此說起認識江戶川亂步的起源，其實是從大學英文通識課讀到一篇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恐怖短篇小說 "The Tell-Tale Heart" 《告密之心》後，而有了後續的展開。自從莫名其妙地深陷愛倫坡的小說、詩，以及他所描繪的世界觀，從此只要是看過覺得喜歡的電影或作品，裡頭都能找到愛倫坡的詩與蹤跡，十分奇妙。而翻開此書的扉頁，我又再一次發現，本名為平井太郎的江戶川亂步（日文讀音為edogawa ranpo，與愛倫坡全名相同)，才是真正的大粉絲。也許帶著臨摹或致敬的意味，江戶川亂步的文字偶而浮現愛倫坡的色彩——對我而言，那是比瀝青更黏稠的漆黑，然而油亮的表面卻宛如顆顆靈動的黑曜石結晶，引人入勝。然而除此之外，亂步仍有他獨有的那股大正昭和的博雅蕭瑟與歷經戰爭摧殘的物哀之美。兩相結合之下，層層堆疊的晦暗與晦暗中的閃光，就形成無數個令人惴惴不安的夜晚，和凝視死亡映照的瞳色。

在這本作品集的十五篇短篇小說中，我個人最喜歡的四篇是〈人間椅子〉、〈毒草〉、〈芋蟲〉和〈火星運河〉。

在閱讀〈人間椅子〉的時候，有種感覺到自己不斷被亂步以情節玩弄，但卻在每一個「不、不會吧？」的念頭浮現時經驗到強烈的亂步體驗，真的非常有趣。

另外是〈毒草〉。此篇的基調十分黑暗，描述著無法節育又被迫扛下一家數口家計的貧窮孕婦們，在某個城郊小丘上發生的殘酷物語。雖然只看過這幾篇短篇小說，但可以從中發現亂步對身處社會的敏銳觀察，雖不至於像杜甫那樣，文字中飽含社會主義的提倡，但在〈毒草〉中，我隱約地能感受到，敘事者嘲諷口吻下對此時局受苦婦女的憐憫。想到這突然覺得尤為諷刺，儘管現在社會對生育和心理衛生已具備基本觀念與常識，但仍有許多國家地區的女性被剝奪生育的自主權。不知道若亂步還活著，他會不會認為這是一樁獵奇軼事，還是最費解的人性之恐怖？

而第三篇〈芋蟲〉相信應該許多人聽說過，或看過丸尾末廣所繪的版本。我自己只看過幾張丸尾老師的漫畫，所以並不知道完整閱讀的感受是否和文字一樣。但〈芋蟲〉最令我驚豔的是，亂步能在獵奇與情慾的意境中刻畫動人的愛與絕望，就像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帶給我的感受——惡之華，在罪疚與極惡的深淵，湧起一股絕美。因此結尾那一句「我原諒你」，真的淒美得無與倫比，許多人也認為〈芋蟲〉是篇反戰主義的殘酷短篇小說。

最後的〈火星運河〉，我覺得此篇可以是展現江戶川亂步文采的純文學作品。僅僅跟隨文字腦中就能看見畫面，像是全息投射的魔法，與主人公一同走進森林與沼澤的中央，忘情得撕裂舞動。而此篇篇名也很有趣，原是天文學家將火星上看似曾有水遍佈的「河道」誤翻成了「運河」，這個美麗的謬誤卻成為許多藝術家創作的靈感泉源。

本來想說我其實並不自我厭惡，但突然想起從國中開始留下的札記中，那個過去的我曾對於人類的存在，以及同為人類的自己留下諸多控訴和怨念。所以這樣看來，或許在意識到必須長大成人的那一天，我也戴上了名為「世故」的面具。

而這也是我喜歡江戶川亂步的一點，他對人性的探究與對自我的剖析，十分有心理分析的精神，並且亂步也可說是個另類的社會心理學家，只不過他所欲捕捉的不是人們之於如何獲得幸福的關聯，而盡是人們極盡壓抑但未果的病態與妄想。但也或許，正常與病態只是一體兩面，詮釋此現象的是時代和掌權者的思想。人們終究都是支配與被支配的對象，卻枉想能從中獲得全然的自由，也就不難想像人心怎能不癲狂？

接下來趁著求職渺茫的待業時光，也許這是我難得能夠盡情閱讀的好機會，打算來讀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紀德的作品，又或者更多的亂步。看來我對哲學還是真愛，如果大學那時選擇就讀哲學系，我現在會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呢？

此時不禁感嘆與欣羨過去的年代，有這麼多人對於生命的究竟和社會存在的本質日日夜夜的思索和辯證，也有那麼多人對於知識及理性飢渴不已，他們大聲地唱、拚命地寫、瘋狂地畫，甚至流血流淚地反抗。如今的人們也有人依舊如此，只是多數的人們似乎不再談論和渴望理解它們，因為這些虛無不具形象的思想和囈語無法得到任何人的按讚和訂閱分享，沒圖沒真相，沒有小確幸，沒有投射的慾望。

然而真相從來不在圖裡，更不在恐怖平衡與表面和平裡。

真相，人們是否正在以比光更快的速度背離？

p.s. 中村明日美子老師為此版作品集選繪製封面實在太過美好了，萬分感謝獨步文化團隊的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