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的頭痛問題,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我家有淵遠流長的偏頭痛病史,發起病來幾乎無藥可治。但凡沾染上的,都練就了一番忍受疼痛的本事。
不過,和深受其苦的媽媽與弟弟相較,我的症狀,又有些微的不同。首先,它發作得無跡可尋,不像我媽總是在天氣變化前率先拉警報。我發作的起點,是先從耳朵外緣開始的,時不時有些痠脹,一開始並不覺得惱人。我弟的病徵則又快又急,像走在路上突然被雷打到腦袋,接著動彈不得,不太能吃東西、一吃就吐。
如果我輕忽了最初的警訊,過了半天,痠脹便往耳朵深處紮營,據地為王形成一種具有規模、且有規律的痛楚。和自己的心跳是不同拍子的,每隔半秒,疼痛的震央便會釋放能量一次,然後整座身體都能感受到,不受自己控制的震波,正由深而淺地往外擴散,準備瓦解每一吋的意志。
再往後,就會失去辨別疼痛的方位意識。我曾求醫無數,各科醫師總會要我從一到十,自述疼痛的分數。我因為頭痛引發暈眩不得不坐輪椅滑進診間,每次都不忘記發揮無聊的幽默感,和對方說,「醫生,我覺得我的疼痛指數是九十九。」某部分也不算笑話,我真切痛得五馬分屍。
當醫師用手指觸及那些可能引發痛楚的部位,我也說不出哪裡是核心痛點。總之無一不疼。耳朵、顏臉、眉窩、天靈蓋。疼痛的高點,是任何詞彙都追奔不上的境界。只剩下忍耐,用呼吸卑微地和疼痛對峙。
甚麼光、甚麼斷層都照遍了,沒發現病入膏肓的節點,於是懷疑可能與自律神經失調有關,也被推斷過搞不好是纖維肌痛症,最後都因為關鍵病症不完全吻合、而被一一排除。拿了各式止痛藥回家,像我媽和我弟一樣把它們分裝在透明盒子裡,方便我在卒防不及的時候,用指尖探底皮包與抽屜深處,即可暫時獲得救贖。
我並不喜歡依賴藥物,除非萬不得已,多數時候仍咬牙硬撐。有次和朋友吃飯,不經意聊起頭痛的隱疾,朋友立即放下筷子,傾身向我,又用厚實筷尾刺探了我臉上的某處。啊啊啊,我感受到熟悉的痠脹感,不由得掩面低呼。
「妳有可能是顳顎的問題,去看齒科吧。」朋友是顳顎關節炎的資深病友,很有把握我無以名狀的疼痛,十之八九是顳顎關節炎引發的。
上網查了查資料,又把自己的痛點按圖索驥對照一遍,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顳顎關節,就位在二側耳前約半指之處,作為下巴開闔的支撐與連結。會患上這個症頭,和夜間磨牙脫不了關係,緊張、焦慮、易怒、求好心切的人,是高風險群。
去診間報到的那天,我刻意穿得一派輕鬆,深怕被發現自己符合所有負面表列的人格特質。醫師是個年輕人,先客氣地請我照了片子,等待片子回傳到診間的時間,就用來進行指診。
我在醫師的指示下,做了幾組嘴巴開闔的動作,片刻便覺得面部僵硬,還有些說不上來的部位,感覺受到連帶性地牽扯。醫師溫柔地說,「我現在會把指頭放進妳的嘴巴裡,探觸幾個部位,如果覺得痛,大叫大哭都沒有關係。」
我心裡不禁有點戰兢,是會有多痛?當下也樹立起防衛心,不管多痛,絕對不能哭。難得畫好妝,又沒帶補妝包出門。哭花了無從補救起。
隔著厚厚的膠皮手套,我能感應到醫師利用拇指與食指,在口腔上沿四處遊走,不舒服的程度尚可忍受。但難過的很快就來了,「小姐,不好意思,接下來我會更深入口腔後壁,妳不要緊張、放輕鬆。」
不一會兒,醫生就找到了那個幽微的關鍵痛點。隱藏在口腔雙側的深處。他根本不用出力,光是讓手指停留在那裏,我就痛得流淚。淚水順著口罩的耳線,悄聲滑落耳洞裡。我語意不清地吐出句子:「就是那邊,真的好痛。」,醫師緩緩收了手,「那我知道了。果然和我想得差不多。」
我原本都做好準備、聽到最壞的結果。可能是一顆瘤嗎、還是整組顳顎關節發炎到萎縮。醫師望著我幾秒,告訴我,這個令我輾轉反側的,「是妳的面部肌肉。」
面部肌肉?怎麼可能?
「妳的顳顎關節,其實狀況還行,雖然有一點退化和磨損,但不至於會讓妳痛不欲生。」醫師指著剛出爐的X光片,上面光明與暗影交錯,我有點怔忡,不確定這算不算好消息。還是又迎來另一次無法確診的模糊醫療術語。
「可妳的肌肉,問題很大,它已經攣縮到很僵硬,我一伸手就感覺到了。整塊硬梆梆,甚至一路蔓延到頸脖、肩胛。我剛剛試圖轉動妳後頸的肌肉,完全動彈不得。」看醫師的表情,有憂心、有同情。他是甚麼時候轉動過我後頸的肌肉呢?我完全沒有察覺。
「所以,這不是甚麼絕症,不算太嚴重、可以治療,對嗎?」我還是有點狀況外。
醫師露出了複雜的神情。一付我不知道天高地厚、胡亂揮霍自己身體斤兩的樣子,「小姐,我勸妳正視這個問題。對,嚴格來說它不算太嚴重的絕症、當然可以治療。但,妳描述的疼痛頻率與耐受度,顯示妳身體對於肌肉僵硬的容忍值,已經到達了極限。它不只會讓妳越來越痛,也會全面影響妳的吃、睡、行動、所有妳想得到的日常生活。」
我的吃、睡品質都很差,但沒想到和肌肉僵硬互為因果關係。至於治療的方法,醫師微微嘆了一口氣,「小姐,我可以開長期肌肉鬆弛劑的處方簽給妳。可是,我認為這是治標不治本的爛主意。看過這麼多病人,我希望妳可以先學習一個觀念就好,事情來,不要咬緊牙根,事情走,不要過度執著。」
醫師判斷,我口腔深處的痛點,是出自下意識咬牙的習慣,他的許多患者都有這個習慣,將暗自咬牙當成激勵、鞭策、壓抑、忍耐的自我暗號,雖然疼痛並沒有崩潰他們的意志,然而必須長久與疼痛共存,「我覺得,比起共存,最好的方法,始終是排解和釋放。而不是習慣與默認。」
醫師搓了搓手,深深地凝視我,彷彿望進我故作閒散的背後,緊咬著多少撒不開手的執著,「特別是,妳還年輕,不應該消極地應付疼痛,卻積極地放任導致疼痛的起因。」
我想張嘴辯解,卻不知道為什麼又哭了。這次,熱辣辣的眼淚,直達齒齦的最深處。痛點就在那裏,敞開了深沉的大口,等著被正視和填補。
那天以後,我很小心地使用醫師開立給我的肌肉鬆弛劑。每次開會,輪不到我講話的時候,就認真地在口腔裡做起皮拉提斯的舒緩遊戲,這是醫師教我的簡單技巧,將舌頭微微向上顎頂起,感受面部的肌肉和關節,一直穩妥地安放在原本的位置,發生任何事情,都不需要過度用力。
當我拿出淡粉色的扁平藥丸在手中端詳,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害怕失去,失去穩操勝券的一切,失去關注和話語權,所以我一直出力,抓緊時機、踩緊立場、咬緊牙關,一再讓渡出自己的柔軟,將早已經不屬於我的,牢牢繫緊。
但這樣實在太疼了。原來失去自己,就算獲得任何,也終會疼痛到難以忍耐。過去,我以堅韌安身立命,未曾想過因此而種下疼痛的根基。如今,我願意鬆弛身段和牙口,但願那個輕緩的自己,能超脫疼痛的囹圄,早日歸返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