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妹」是大忌：酒店小姐的經紀權轉讓「規矩」

「我問你齁，你有沒有帶妹去威士汀上班。」

結束一整天的活動，正躺在床上補眠的我，被電話鈴聲吵醒。戴上眼鏡看了一下，手機上出現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許久沒有在林森北走跳的我，看到來電顯示有些錯愕，但還是接了起來。

2020年2月之後，原本手上帶的兩個小姐都陸續上岸，手上沒有小姐的我，因本職工作繁忙，無心再開發新的小姐，畢竟要說服一個未曾踏足酒店的女性從事這份工作，倒也並非易事。

我原本以為當一個酒店小姐的經紀人，就是要無微不至地細心照料小姐，讓小姐在身心壓力都是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下，能夠有個堅實的後盾。但你旗下如果沒有小姐，那你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是要拿去給誰？我踏足林森北路的第一個禮拜，不是學習怎麼照顧小姐，而是學習去哪開發屬於我的第一個小姐。

「開發」基本上可以分為兩種：熟人開發與陌生開發。兩者的區別就在於，你遊說進入酒店產業工作的女生，前者是你原本就認識的人脈，後者則是在陌生人身上想方設法下功夫。

但我過去的學經歷背景，周圍認識的女孩子甚少會有經濟窘迫的問題，要做熟人開發太困難，我入行剛開始就是先走熟人開發，然後處處碰壁。即使拿的只是三、四萬的薪水，大家倒也沒有那麼容易因為酒店的高薪，就願意委身投入一個面臨各種肢體、言語性騷擾還要努力陪笑的工作環境。

我也嘗試去做陌生開發，在Tinder上面看到長得還可以的女生就拼命右滑，但我真的不太會跟陌生人聊天，遑論是要先小心翼翼地隱藏來意，放長線聊半天才可以慢慢收網這種事，我是真的做不太來。揭露本意後，遭到對方拒絕，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要開發一張屬於自己的「白紙」（沒有從業經驗的女生）是這麼困難，所以不少酒店經紀，都想方設法四處尋找可以「洗妹」的機會，也就是把別的經紀手上的小姐，轉移到自己門下。整整兩年沒有見面，蛋頭哥一打來就問我是不是有洗到別人的妹，大家可以想見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怎麼個嚴重法呢？簡單來說，你就是在斷人財路，從別人的碗裡搶飯吃。酒店經紀最直接的收入來源，是小姐坐檯費的分潤。經紀要賺錢，除了強而有力的紅牌小姐跑出優秀的業績之外，旗下的小姐自然是多多益善，多賺一個是一個。洗別人的妹，等於是讓他原本可以拿到的業績、分潤變少。

而且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並不只在於搶了某一個人的飯，因為這個人手裡的這碗飯，其實是會匯集成一鍋飯；小姐的經紀權更動，損害的不僅是個別經紀人的經濟利益，也同時損害了經紀人背後經紀公司的利益。

在我入行的時候，我的上司小毛哥早早便跟我提到「妹就是公司的資產」。因為經紀公司旗下小姐的多寡，會決定這間公司跟個別酒店互動時，有沒有談判的籌碼。我待在小毛哥麾下，小毛哥的背後是星宇經紀公司，我也就順理成章成為星宇經紀公司旗下的經紀人。打電話過來的蛋頭哥則是晶尚酒店的總經理。

星宇經紀公司鼎盛時期，有十來位小姐在晶尚酒店進行陪侍工作。偶有一兩個小姐因長期遲到被晶尚開了罰單，罰單到了小毛哥這裡，往往也就訓誡個兩下就不了了之了。

某次，晶尚想在聖誕活動週的時候，叫所有小姐都穿馬甲、長靴上班。但活動週的活動服，基本上在那個禮拜結束之後就不會再穿，馬甲、長靴不是每個小姐衣櫃隨便翻都有的東西，再怎麼隨便買一整套下來也要好幾千塊，搞得在晶尚上班的小姐們叫苦連天。小毛哥代表星宇經紀公司出馬跟晶尚費了點力氣說了一番，最後晶尚看在星宇小姐多的份上，活動週直接取消了dress code。

除了立場不同發生矛盾時，小姐夠多的經紀公司可以維護小姐的權益之外，小姐在個別酒店達到一定的數量時，經紀公司還可以向酒店爭取「保姆費」。顧名思義是可以聘人來照顧小姐，但不是所有的經紀公司都會把保姆費拿來聘人，更多時候只是經紀公司的變相收入而已，以至於人數不夠時，不同經紀公司也有可能結盟成一個「組」，達到規模後一樣可以拿到保姆費。

小姐是公司的資產這句話其實可以再更直觀一點看待。整個酒店產業鍊的經濟流動一路從消費者、仲介者（幹部）、酒店、經紀公司、經紀人，然後才到小姐。以我田調的2019年為例，小姐陪侍10分鐘為一個單位，禮服店行情價開的是「18單」，也就是消費者請一個小姐一小時陪侍需要支付1800元給仲介者（幹部），10分鐘為一個單位就是300元。

消費者支付300元給幹部，幹部則會支付250元給酒店；酒店會支付210元給經紀公司，經紀公司則會支付200元給經紀人，之後才由經紀人依照小姐上班天數、外貌條件、是否有欠款等因素，決定支付150-180元不等的薪資給酒店小姐。經紀公司在當中也有收益，所以小姐（的經紀權）自然有成為公司資產的價值。「洗妹」侵害的自然不只是個別經紀人的分潤，也侵害到了經紀公司的利益。

酒店經紀公司背後必然有黑社會勢力，個別經紀公司代表著不同的黑社會堂口，因此洗妹在業界是非常嚴重的事。

雖然洗妹是觸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行規，但是在酒店業裡，大家也都清楚洗妹是家常便飯，各大酒店也因此設下各種規範，避免有人在自家店裡洗妹，讓店家捲入不必要的紛爭。

例如可以每天都可以接觸到小姐的造型師，原則上不能兼任經紀，否則是會出事的。帶我入行的造型師朋友私底下也有在帶小姐，這件事情後來被任職的店家發現後，造型師朋友被惡狠狠地揍了一頓，這還是看在他的造型技術在小姐之間頗受好評，店家還是很需要他的前提下，只給了一點「小教訓」。

因為很常送小姐到晶尚上班，跟晶尚的造型師漸漸變熟，把小姐送進店裡後，常常都會跑到造型室跟他聊天。見此情景，一開始行政人員用比較委婉的語氣跟我講說，髮妝的地方有些小姐也會在那邊換衣服，我一個男生在那邊不方便。後來蛋頭哥才找到我把事情攤開來說：「妹在那裡進進出出，然後你一個經紀待在那裡，別家（經紀）公司的人會怎麼想？那個經紀為什麼可以一直待在那裡？是不是要在那裡洗妹？會不會洗到他們家的妹？」

在晶尚的造型室裡我是真的冤枉，但跟著小毛哥出去應酬，甚至是我自己開桌的時候，我的確是會多跟小姐互動，多製造一點機會。小毛哥也跟我說做經紀一定要想方設法多認識小姐，有合適的時機便可以把小姐轉到自己旗下。

在林森北的那一段時間，小毛哥沒有給我一套酒店經紀的職前／在職訓練，有的就是跟著他到不同的酒桌，多看多聽多學。但第一次跟著小毛哥去應酬的時候，我差點就出了大事。

在上到酒桌前，我知道我應該要積極去認識小姐，尤其在我被造型師朋友引薦入行的時候，我旗下是沒有半個小姐的。我非常害怕如果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小姐的話，我沒辦法拿到經紀人的身分，我會沒有辦法在林森北做田調。

有社交恐懼的我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氣，努力跟坐在我旁邊的小姐不停地搭話。我知道不能把別人家的妹隨便挖到自己旗下，我想著，那還沒入行的，應該就不在此規範之內吧。

「你知道你剛剛差點出事了嗎。」小毛哥一臉嚴肅，而我卻一臉錯愕。我知道剛剛那個小姐有經紀，我沒有要洗她的意思，我以為我的言行舉止沒有踩到紅線。我沒有跟那個小姐講說如果經紀人對你不好可以轉投我門下之類的話，我單純就跟他說了一句：「如果有認識其他女生想要做酒店的話，可以介紹給我。」

「你是沒有直接叫那個妹跟你，但那個妹認識的其他妹妹，有要來做當然也是先介紹給他經紀。這個真的要鬧起來，人家要說你洗妹也是可以。」我才恍然大悟，「洗妹」這條不可被踩到的紅線，不只適用於已經入行有經紀人的小姐身上，連小姐周圍的（女性）人脈資源，也會被理所當然地視為是經紀／經紀公司的資產。

想要讓別人家的小姐移轉到自己旗下，不是不行，畢竟小姐也有跳槽的權利，但要做到讓別人沒話說，必須是小姐自己想要換經紀，而不是經紀主動去攏絡小姐。

「所以第一個，跟妹聊天的時候，不要談到節薪。」小毛哥說，如果跟小姐聊天的時候，問小姐現在一節可以拿到多少錢，不免瓜田李下，讓別人覺得你想要用比較優渥的薪水，把別人家的小姐吸引過來。

「然後妹妹如果有跟你抱怨他的經紀怎樣怎樣，就是聽他講，不要跟著罵。」因為說別的經紀的壞話，尤其是在他旗下小姐面前說，一不小心會被冠上為了洗妹挑撥離間的罪名。

為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呢，因為在業界要挖人牆腳，若名不正言不順，則會面臨賠償問題。賠償的金額從數萬到數十萬都有可能，看小姐的產值、看兩造勢力的強弱，以及兩造勢力是否是友好關係。所以在業界，不靠行的經紀人雖然有，但可以說是少數中的少數。靠行經紀公司雖然會被抽成，但其實有點像是買保險的概念。因為如果背後沒有勢力，本身實力又不夠強大的話，妹被洗了就是被洗了，沒有人會替你主持公道、替你討賠償。「個經的話就直接踩過去就好了」，小毛哥如此說道。

「時機成熟了之後，不要用訊息也不要打電話，能約出來談儘量約出來談。」即使小姐覺得現在的經紀人對他不好，即使是小姐主動提出想要跳槽的意願，也要小心再三。文字訊息被曲解之後就是洗妹的鐵證，因為不知道會不會被錄音所以語音通話也要儘量避免，見面詳談才能把所有風險降到最低。

身邊的人漸漸知道我在林森北當經紀的事情，在朋友的引介之下，我認識了心心。我認識心心的時候，他才剛入行兩個星期。心心看著眼花撩亂的薪資單，這裡扣一點、那裡扣一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剝削了，於是找上了我，請我幫忙看看他的經紀人是否有苛扣他的薪水。

雖然心心的經紀人沒有胡亂苛扣他的薪水，該給的一分都沒有少，然而會有這樣的猜忌，是因為心心跟經紀人的關係，從一開始就不是很好。心心從經紀人那邊拿到的節薪是一節170，以2019年的行情來說，相當不錯。小姐的節薪高，意味著經紀人拿到的分潤是相對低的。心心經紀人願意抽比較少，不是因為他有一副好心腸，而是因為他的主力在幹部那塊，經紀方面基本上就是業界稱呼的「塑膠經紀」，也就是把小姐丟到店裡上班之後，沒有再提供小姐其他工作上的協助。

我之前一直認為當一個經紀人，就是要負責照顧小姐。接送上下班是基本中的基本，跟店家行政人員puânn-nuá，讓他們可以多照顧我的小姐。小姐上班時保持手機暢通，有事隨時協助處理，業績不好也需要適時提供安慰。下班之後，要成為小姐高強度情緒勞動之後的垃圾桶。

但後來我發現，幾乎沒什麼經紀這樣做。有真的在照顧小姐的酒店經紀可以說少之又少。對店家來說，經紀人的功能就是打烊了小姐還醉到不省人事的時候，有人可以負責把小姐拖回家。我也詢問過一些小姐對於經紀的想像，有個小姐甚至跟我說，只要不會拖欠薪水的經紀就是好經紀。

滿街的塑膠經紀其實也是有它的原因存在。要對小姐提供無微不至的照顧，要花的心力實在太高，以經紀人能夠在小姐身上得到的分潤來說，其實很不划算。但經紀人最起碼需要提供一個基本的功能，就是當小姐被性騷甚至性侵的時候，要能夠為小姐爭取權利。心心的經紀人便是在這裡犯了錯。

某天，心心一如往常一樣在包廂內陪客人喝酒，坐檯的過程中都沒有什麼事情發生，直到客人結帳要出包廂的時候，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回過頭掐了心心的胸部。心心還在錯愕的時候，客人就這樣走了。回到休息室的時候，心心才把剛剛被吃豆腐的事情跟經紀人反應，只換來一句：「這又沒什麼，下次不要看他的檯就好了啊。」不僅沒有幫心心討公道，連一句安慰都沒有，這成了心心跳槽到我這來的關鍵引爆點。

「Nick，我可以改跟你嗎？」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確實有點開心。除了真的照著該做的事情，漸漸讓原本有經紀的小姐，願意轉投我門下之外，心心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旗下的小姐也幫我說了很多好話，我提供的照顧與協助，在心心與自家小姐身上，得到了肯定。

收到心心要轉到我旗下的訊息，我馬上聯絡小毛哥，畢竟只在林森北待了幾個月的我，其實就只是個菜到不行的菜鳥。經紀權轉讓到底有哪些程序，我其實一點概念都沒有。

我把心心約了出來跟小毛哥碰面，小毛哥問了心心現在的經紀人叫什麼，打了幾通電話，調查這個經紀人背後是哪家經紀公司，是哪個勢力的人。頗為幸運，心心經紀人背後的勢力，與小毛哥背後勢力為友好關係，可以「借過」，不用支付經紀權轉讓金。在2019年，經紀權轉讓行情價，一個小姐是三萬塊，必須包了這個紅包，補償對方的損失，才能順利地將小姐轉到自己的旗下。

思考要不要跳槽的時候，心心曾為這件事苦惱不已，因為這個權利轉讓金，看起來是經紀人要支出，但依照小毛哥跟我說的業界潛規則，酒店經紀人通常都會把這筆費用，轉嫁到小姐身上。小姐跳槽的時候等於是跟新的經紀人借了三萬塊「贖身」，小姐等於是欠了經紀三萬元。

我以為在對方有重大缺失（小姐被性騷的時候沒有積極作為），小毛哥也談好可以「借過」的情況下，一切應該都是很光明正大的。但小毛哥卻叫心心不要跟前經紀報下禮拜的班，然後再找藉口跟經紀人說自己沒有要繼續做了，之後把藝名改掉，到另外一家酒店上班，搞得偷偷摸摸的。我現在回過頭來看，也許「借過」並不是正式談好，只是小毛哥評估後覺得這樣做被發現也不會出事而已。

心心始終沒有正式跟前經紀人提出他要跳槽的事情，只說自己因為各種因素，所以不打算繼續從事陪侍工作了。但經紀人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抽得少，但沒有人會嫌錢多，那位經紀自然是沒有要放人的意思。

酒店業的薪資是每週每週發放，但小姐這一週的薪資，經紀公司要到下週五才能跟各大酒店請款，然後在週末發放給小姐。因為心心做沒多久便提出要「下檔」不做了，經紀人便扣住他上一檔未發放的薪水，表示必須要持續報班才能領上一檔的錢。心心不甘願自己辛苦的勞動所得就這樣被扣住，跑去找店家的公關經理，詢問是不是真的有這條規定，業績都有登記，薪水是不是可以直接給他。

公關經理表示，薪水的問題一律請經紀人跟他談。言下之意，就是沒有要跟小姐談的意思。小毛哥說這是一定的，店家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妹，跟經紀打壞關係。畢竟一個經紀會不斷開發新的小姐，會持續有機會送新的小姐到店家上班，而且經紀人背後是經紀公司，牽一髮動全身。為了小姐跟經紀打壞關係，這筆帳怎麼算都划不來。

2020年2月，疫情入侵台灣，四月出現了一個酒店小姐的確診案例，防疫指揮中心無預警下令全台八大即刻無限期停業。此事件促使以酒店小姐團體「酒與妹仔的日常」，自發性組織動員，成立工會。2021年五月，萬華茶室出現社區傳播，防疫中心再次命令全台八大產業無限期停業。這一次，足足等了將近半年的時間，全台酒店陪侍產業才恢復營業。

疫情使情慾產業從暗處浮到檯面上，成為全國人民關注的焦點。疫情進入八大的時候，整個社會對於情慾產業的惡意鋪天蓋地襲來。黑暗之處必然存在光明，在八大產業被主流社會用「防疫破口」知名吐口水的時候，同時也冒出了許多支持的聲音。

情慾產業合法化、性交易合法化，對於台灣人民，已漸漸成為趨勢。但合法化之後要保障的是什麼？clubhouse在台灣掀起熱潮時，我曾在上面開了包廂聊這一題，支持情色產業合法化的「進步人士」，對於法令該如何提供更好的保障，卻都是一問三不知。若法令的介入不應該只是消極的承認產業存在的正當性，合法化的背後更代表著「管制」，但管制不應該只是對勞方的管制（例如大家想到合法化就想到性工作者要定期體檢，哈囉，都已經U=U了各位），也應該保障勞方的勞動處境。酒店小姐目前面臨需要改善的勞動處境是什麼呢？時常被巧立名目扣押薪資就是一題。我們的合法化若是為了提供勞動者更友善的待遇，薪水不能被任意扣押，我想會是法令能介入的最簡單，也最實際的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