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二三四期

2022/11/25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帝疆爭雄記》

沈默說法

60年代台灣武俠還藏著寶藏,而且是亟需以當代眼光與評述去回望的。這也是經典的意義,不止是年少懷舊的用途,是真正意義上的永續性。繼陸魚《少年行》後,本期繼續談談該時代的傑作之一,司馬翎的《帝疆爭雄記》。

【目擊武俠】:

〈沒有來處的人──閱讀司馬翎《帝疆爭雄記》〉

       沈默/寫

▉超凡入聖武學想像
1963年問世的《帝疆爭雄記》,是司馬翎的代表作之一。帝疆係指四位武林大宗師吳遐、凌波父、藍商一、葛山堂,分別擅長劍法(人鬼八大劍)、掌法(十二散手)、指法(三才神指)、腿拳(十八路天罡腿法、拳法),這四人每三年會在黃山始信峰定期決高下。帝疆也有多重含意,一是四人決鬥的聖地範圍內一概禁止禁入,違者將受四絕擊殺;二是指其武林地位,亦即登峰造極如帝王般君臨天下的高度;同時呢,帝疆也就意味著武學至高境界。
我不免要想起陸魚《少年行》(1961)裡的章元諸,名之為中天子,身穿龍袍,出入時可是一副皇帝巡遊大陣仗、大派頭。無論是司馬翎的帝疆四絕或陸魚的中天子,與金庸《射鵰英雄傳》(1957)天下五絕(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溫瑞安《神州奇俠》(1977)系列三正(武當大風道長、少林天象大師、恆山雪畢神尼)四奇(大漠仙掌車占風、長空神指桑書雲、劫餘老怪嚴蒼茫、天羽奇劍宋自雪)大有不同,都明顯挪用了帝皇的概念,將江湖人物權位化、至尊化,打造出純然架空的武林脈絡。
換句話說,武林本身就是帝國、就是天下,而不是隸屬於某個王國朝廷底下。
《少年行》還有個模糊淡薄的明代、朱元璋背景,但其實在武林大事件中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力,頂多是大內高手東奔西跑,感覺就是龍套。而《帝疆爭雄記》更是沒有任何官方勢力的存在,純然就是武林自成系統的運作。帝疆爭雄記,其實也可以是帝將爭雄記,亦即透過武學高下之判斷,決定誰是皇者,誰是將帥兵卒之流。
帝疆以外,尚有伽因神尼(大悲佛手、無相神功),超然於四絕之上。而與四絕互不侵犯的癡人舊友,如馬癡歐陽銘、武癡陸凡、百勝將軍呂飛,還有雕刻狂羊森,善於製作機關的老柯,這些人物形象也很難不聯想到金庸《笑傲江湖》(1967)的江南四友,對技藝或某種東西異常著迷的人;四絕以下,另有武林太史居介州以公侯伯子男五級(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為武功高低判斷的封爵金榜。
司馬翎的武林境界、招數特質與排行榜設計,下啟了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1968)百曉生兵器譜、黃易《覆雨翻雲》(1992)黑榜和《邊荒傳說》(2001)九品高手榜、羅森《風姿物語》(­1997)天位(小天位、強天位、齋天位、太天位、終極)、烽火戲諸侯《雪中悍刀行》(2013)一品四境(金剛境、指玄境、天象境、陸地神仙)等等,貢獻之大,委實難以估計。
且在日本漫畫如鳥山明《七龍珠》(1984)賽亞人和超級賽亞人、荒木飛呂彥《JoJo的奇妙冒險》(1987)替身能力(源自於塔羅牌與西方樂團與歌曲)、冨樫義博《獵人》(1998)的念能力(四大行、六大系)、岸本齊史《火影忍者》(1999)的忍者(下忍、中忍、上忍、影)和忍術(風火土雷木)及仙術、尾田榮一郎《航海王》(1997)的惡魔果實與王下七武海還有四皇等等之前,《帝疆爭雄記》就已開拓出獨特的戰鬥體系和方法論,神尼、四絕、痴友、封爵五級在60年代初便已蔚然成形,早早預示了武功(超能力)想像的未來大路。
如《帝疆爭雄記》中的修羅七訣,類似《笑傲江湖》的獨孤九劍,簡單來說,就是武學的總要法則,一理通萬理明。有了修羅七訣,則所有武功都可以看出端倪、覷到破綻,有效應對敵人招法──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修羅七訣就是那個宗。而擁抱絕妙機遇的無名氏,可不只有一個宗,最後還學了凌駕於帝疆之上的伽因神尼所傳的大悲佛手,再加上達摩圖解,那武功真是一個高無止境。
而痴人舊友為了紀念死去的武癡陸凡,將達摩祖師手著祕籙雕刻在石墩上。但此部祕笈有缺漏,而歷代持有者又在上頭填補諸多見解,但大多是錯誤的,習之反倒有害無利,且有致命危險。再加上癡友在石墩前排了陣法,會使人生幻境,不可自拔。石墩上的達摩武功圖解,學過修羅七訣的無名氏,看懂其中三種,至於其他的他並不強求,也就逃過了武功謬誤的傷害。
這裡的達摩圖解石墩,很容易就聯想到《俠客行》(1966)俠客島上二十四石室的石壁上雕刻的俠客行神功,而且也同樣都帶有理解和錯解的陷阱,使人走火入魔,以成書時間來看,如此的武功創見,司馬翎無疑搶先了金庸好幾年。
不過,《帝疆爭雄記》不管是修羅七訣或達摩圖解,皆是輕描淡寫幾頁揭過,可以說是概念上的啟發居多,而少了更多細節鋪陳。但金庸可是大張旗鼓地設計武術劍法,獨孤九劍的有法就有破,既有總訣的背誦,也有練功的過程,最後再應用於決鬥中,將技能活用到非常熟稔。在《俠客行》中,金庸亦先是處理羅漢伏魔神功如何被隱藏在木人的表層繪製底下,其後更是大費周章大花篇幅地詳述了狗雜種如何不視文字與意義註解,僅只直覺地依照字的筆劃去練成俠客行神功,顯然是帶著某種特定的意圖(如不立文字、直指本心),在寫武功的研習與後頭藏著深意。比起司馬翎,金庸確實經由細膩的描繪賦予了武學更多的意義和隱喻。
唯《帝疆爭雄記》委實有太多教人驚豔的武學想像,比如柳慕飛以詩詞入武的詩情鞭意(鞭法),也是一絕。金庸筆下的俠客行神功、《連城訣》(1963)的唐詩劍法,抑或後來的溫瑞安《刀叢裡的詩》(1987)也都見得詩武締結,黃易的《覆雨翻雲》則是將詩詞武器化、境界化,如浪翻雲思慕亡妻紀惜惜入口的「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晏幾道〈臨江仙〉),在與黑榜高手談應手、莫意決戰之際,單單是深情唸出這兩句詩詞就動搖了對手的心志,而日本漫畫久保帶人的《BLEACH死神》(2001)也常見得詩歌之現形,還有尾田榮一郎的漫畫《航海王》(1997)劍豪索隆亦喜好在吟詩之際打出招式。
柳慕飛的一邊吟詩,一邊施展武技,多年後我們也可以在不少影視作品見得,比如李安電影《臥虎藏龍》(2000)章子怡飾演的玉嬌龍在客棧的大戰,亦是如此作為。相比於許多武俠小說作者習慣性地將詩詞放入人物的言談,司馬翎早在60年代便已將古典詩詞真正的武俠化,不僅僅是讓人物吟誦,表達內心情感而已,是更大程度的活用,融入於招式、場景與氣氛之中。
另外,柳慕飛的武學還有一個特色是,劍在匣內不發,整場閃避,但若一拔出,就是一擊斃命,像是拔刀術。在同一名人物的身上,擁有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絕技,是非常有意思的,其鞭術是抒情的隱喻,充滿各種情感,實際施展時念著詩詞頗為饒舌,詩情鞭意也是多招法,而劍法則是冷異殘酷見生死,只有一招,不發則已、一出必傷。換句話說,在物理、時間與招式上,柳慕飛的兩套是長與短搭配,具備著雙重性,也喻示著他情感執迷如陷迴圈(主要是與美豔夫人),以及孤傲、不見容於群體的人格特質。
真要說起來,柳慕飛兩套武藝的設計,委實優勝於伽因神尼、帝疆四絕等,主要是他出手的細節描繪到位,且武功能夠與其人相互襯托,達成一體效果,堪稱《帝疆爭雄記》裡在武技與個性結合得最為深刻的角色。神尼、四絕的形象雖出眾,但其武學更像是為傳承、成全二代人物如無名氏、藍岳、顏峰等而存在,基本上是點到為止,並不足夠深入。
當然《帝疆爭雄記》不僅於此,還有九幽悲號、魔鏡等等,前者的鬼哭神號、魔音穿腦,教人印象深刻,堪比周星馳《功夫》(2004)琴魔兄弟的音波攻擊、神雕俠侶的獅吼功般的悍然威力;而魔鏡尤其出色,甚至連四絕都差點遭殃,只要對上這面鏡子,所有人物都會看到自己的心魔,那些邪惡往事──司馬翎將西方常見的魔鏡意象,引入了武俠,這也是全新的武器、招數設定,教人敬佩難忍。
總歸來說,司馬翎在60年代就已經開啟了武學想像的超凡入聖之道,那可不是民初武俠仙來怪去天馬行空的異想,而是含有文學、哲學與藝術底蘊的武功,無論是外在形式或內部邏輯都是有真義的,絕不僅僅止於單純的砍殺而已。
▉前存在主義式人物
在某個層面來說,魔鏡的出現無疑是《帝疆爭雄記》最有意思的橋段,當藍岳講述帝疆四絕在大離島與魔鏡長老葉如對峙一事,這是本書敘事起飛的魔幻時刻,有一種奇異的跳脫感,不但揭開了上一代恩怨情仇,且司馬翎別具匠心的是,不只是藉由後輩去講述前代的傳奇故事,更是在四絕被魔鏡映照時,驀然地切入了老賭徒吳遐的少年往事,再一次讓敘事倒轉,直逼進無可避去的真實,這不啻於回返的回返,也就是雙重倒敘,主要是涉及於上一代的身世故事,講出了帝疆四絕之組成,且帶出了一個極其特殊的中原一惡食人禿王。
此人沒有姓名,就只有外號,而且行事詭譎,一出場就是吃人肉,而且號稱這種絕滅式行為,基本對人身、武藝是大有問題的,是他有著特殊心法,才能免除傷害,對了,他還非惡人不吃呢。而四絕在島上中計,葉如宣稱他有一套自絕生息進而提升功力的技法,四絕一方面不信世間有此功法──自絕生命不可能練得武功絕學,強調天然萬物生長之道──但又不免好奇,這才給了葉如使了一記金蟬脫殼的機會。
從這裡也就看得出來,司馬翎想要講述的是表面上看來如此的事,其實後頭還潛藏別的可能與意思,人不應該被刻板印象與聽聞所框限住,而忘了或懶得追究事物後方更深沉的內容。
於是乎,我們隨後自然會發現到,乍看之下猶如《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1991)人魔萊克特博士或《食人魔達默》(Dahmer,2022)傑佛瑞‧達默的食人禿王,其實不過是吃吞特製假手──這不就是《絕代雙驕》(1966)惡人谷中李大嘴的原型嗎──此角色的本質就是個舉世善人,但刻意反其道而行,以首惡的樣貌現身於武林。
司馬翎武俠的絕妙之處,就在於他總是會進行俠之定義的翻轉,讓正邪善惡變得更不容易辨識,必須大花功夫去指認,甚至是處於一種顛倒的模式,你得反過來想,才能抵達他真正想說的話。金庸《笑傲江湖》、《連城訣》的岳不群、戚長發等師父群像,旨在揭發正人君子的邪惡臉孔,是正中之反的人性暗面策略,則司馬翎更有雄心壯志於一種關乎正邪本質的思考,反裡有正地秀出了惡棍面目底下的善人之心,且推進到正反混雜的曖昧地帶,深刻地道出人性難解的真實,讓人重新尋思武俠小說中人與俠的價值與疆界。
食人禿王及繼承其價值觀的吳遐,都走在正邪交界,後者且因對正義的信念,而誤殺了前者,而悔恨終生,但也更堅定了他以四絕定勝負的名義,綁住了絕世強者凌波父、藍商一、葛山堂(這三人的行事並不鋤強扶弱),讓他們無餘力去危禍江湖。小說中的反派人物顏峰,堅信自身有能力就該享盡一切,行事之霸道殘虐,使人髮指,但司馬翎寫來,依舊能瞥見此一角色的魅力,機智百變不在話下。
盡得司馬翎作品精髓的黃易武俠也是如此,且看他的邪派人物,如《覆雨翻雲》魔師龐斑、人妖里赤媚或《大唐雙龍傳》(1996)邪王石之軒、婠婠等等,皆有自身的信念體系與門派使命,並不是純然無來由的邪惡。
近期熱映的《黑豹2:瓦干達萬歲》(Black Panther: Wakanda Forever,2022)亦然,我們一方面看到了舒莉從小屁孩長成新黑豹,遭受心中復仇慾望的吞噬後,熬過悲痛創傷,也緩解想要毀滅全世界的怒火,另一方面也目擊了海底之神人納摩對陸地人的怨恨,其來有自,且他終究只是想要守護自身族民。兩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場裡,無論是正轉邪或相反,都顯現出人心的複雜性,以及善惡往往一念之間──在對決將死之時,突如插入了親人記憶與人民日常生活的影像調度,真是詩意難擋,那像是兩種文化國族在最高衝突時,忽然有了一次神蹟般的交流,也就避免掉雙方的毀滅浩劫。
說回食人禿王,這角色其實也是無名氏(只有代號),帝疆四絕的武藝可說皆源自於此人,最後再彙整於無名氏身上,讓無往日記憶的他,變成帝疆唯一人。司馬翎如此安排大有深意,沒有姓名和來歷的人,搭配著《帝疆爭雄記》去歷史化(無明確朝代歷史)的風貌,製造出一種全新的脈絡。亦即,武林本身就是一種歷史,縱使是虛構的,但其中仍舊蘊含著人性追索與武俠定義的豐饒流變。
無名氏著實是《帝疆爭雄記》最有意思的核心人物,首先他類似於電影《神鬼認證》(The Bourne Identity,2002)的傑森‧包恩,是一名失去記憶、身分的高手,不同的是,包恩積極地藉由各種線索想要找出自己是誰,但無名氏對此卻是非常被動、消極的,像是毫無興趣,這當然是由於「失去了痛苦的記憶,但痛苦卻仍舊無以名之的留存在心中」,也因此他的情緒起伏變化十分劇烈,擺盪在深情與無情、溫柔與冷酷之間,會猛然就失去了生機,一切都無所謂。
司馬翎寫無名氏,彷彿跟世界毫無關係,隨時可以放棄、轉身與跳脫,「『因為我覺得這世上一切都無聊得很!』他侃侃道:『活下去或者死掉都是一樣!……有時我也感到奇怪,因為我既不願活著,但也不願自殺!不過假使別的人要殺死我,那又變成無所謂了,我絕不反抗!』」他連練武功也是一副「我不要練武,我對這些事已經厭煩極了」的態度,真是了無生趣。某種程度來說,無名氏是非常存在主義式的人物。
關於無名氏之冷漠的描寫,很難不聯想到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異鄉人》(L'Étranger,1942)什麼都不在意也無所謂、只有當下的主角莫梭,母親死去全無所感,甚而因為刺眼日光在海灘上槍殺了人,百無聊賴、萬事索然。
有趣的是,《帝疆爭雄記》夏雪與丁嵐被封於財神之墓,兩人各自想慕著心中所願之人,卻在絕望中忽爾纏綿、性交──定焦於存在的此時此刻,如此的破格描寫,我也不免憶起七等生被奉為存在主義經典短篇〈我愛黑眼珠〉(1967),小說中的李龍第在洪水肆虐城市時,即便妻子在對面屋頂上,他仍舊將所有善意(本要給妻的香花、麵包和雨衣)都給了眼前的妓女,對盛怒下落水的妻子,也未立即施以援救。
我不能說,《帝疆爭雄記》是司馬翎有意圖於寫存在主義(然則卡謬也不認為自身作品就是存在主義),但至少我想這是前存在主義吧,一種還沒有發展成形的存在主義,抑或稍具了雛形。這裡當然是我的多想了一些,甚至更多是胡思亂想,但從小說人物所採取的、與世界斷裂、專注於一時之存在的奇妙行動來看,又何嘗不是司馬翎作品中不動聲色的前衛之處,只是當時就連書寫者本身都未必有意識到啊。
而關於無名氏,我同樣也會想起另一位作家,1940年代以《北極風情畫》、《塔裡的女人》轟動一時的無名氏,其晚期作品有《無名書》,從1946寫到1960年,洋洋巨著七大卷,據聞他是有藝術野心地將所有感覺、思想與信仰投諸於小說中,並想要整合儒、釋、耶三教,以小說創建一個新宗教、新信仰。那麼,司馬翎想像、建構了帝疆新武林,不也挺像是另一本無名大書嗎?
再比照小說中的馬癡、武癡等人,無名氏猶如站在另一種端點,他的無興趣(生存的熱情),真是癡人的對反,一種自絕於世的姿態,孤獨而完整,一種廢的極限主義。無名氏是一個沒有來處的人,儼然空降。我以為,司馬翎把武俠的未來、人心的無明都放進了此一角色,完美示範了人物如何與整本小說的意旨,乃至武林樣貌與命運結合。
金庸《俠客行》的狗雜種,一出場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狀態,一個身世成謎、負有天大運氣的人,此人同樣是沒有來處的人,但他最後還是被擺到了家人的面前,只是疑雲密佈。《帝疆爭雄記》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小說尾聲無名氏最終仍舊是無名氏,司馬翎並沒有讓他擁有那些回憶,雖凌玉姬等人皆知他名姓與來歷(涉及一慘痛往事),但他本人一無所知,記憶無意義,邪惡往事盡流喪,再也沒有了世家子弟俞昭,只有帝疆第一人無名氏,偕美前行,將過去的全都卸下了。
▉心理側寫大師
在二十世紀武俠作家中,司馬翎是一個被徹底漠視、低估的前輩,但他的能耐與份量,實在不下於王度廬、郭箏、黃易、溫瑞安、金庸、古龍、陸魚、梁羽生、張大春等人。這些年來,我陸續重讀司馬翎作品並寫了〈無上境界與愛的完成──閱讀司馬翎《劍海鷹揚》〉、〈無間狂之詩──閱讀司馬翎《檀車俠影》〉、〈著魔的宿命──閱讀司馬翎《武道》、《胭脂劫》〉、〈逆向通行──閱讀司馬翎《玉鉤斜》與古龍《天涯.明月.刀》〉等評。
要現在的我來說,甚至會認定司馬翎是武俠第一人。自然他的作品因為連載之故,灌水與bug是不會少的,唯小說中某些超越時代的真知灼見,獨門至極的心靈觀照,令人驚嘆不止。
譬如藍岳轉述其伯父藍商一在內的四絕遭遇魔鏡,有一深刻體悟,即非凡高手總有練不到的必死罩門,但功力通神的帝疆四絕,卻已抵達了肉體無罩門之境,但縱然如此,藍商一感慨地講:「除非把這顆心煉得堅如金石,七情六慾均不能傷,始是世上無敵功夫。……如果心堅如金石,七情六慾均不能傷,那就等如活著的死人,即便是神尼伽因大師,武功深不可測,禪心寂滅,但仍然尚有憐憫之心,算不得活著的死人。」換句話說,武功煉得再高,心都是足以致命的弱點,所以四絕險些折損在魔鏡幻象。
這裡又有另一重點,柳燕娘插嘴:「假使一個人連心都死了,比有道高僧還要寂滅無為,那時候有一身厲害的武功,又有何用?」藍岳聽了這一番話心中狂震想著「如果此心已死,武功再高,又有何用?」當下心情激動得嘔血。
司馬翎對人生、情感的思索,盡在其中。何以堪稱心死代表、活著的死人的無名氏,終究遺忘了過去婚姻的創傷,迎接了凌玉姬新感情,即是此故。心不能死,心不可能死。是這樣沒錯了,武功可沒有比心更重要。
司馬翎最吸引我的部分,除去武學極限探索、超凡人物的普通日常性外,便是他對人物行為、內心的分析,堪稱是心理側寫(剖繪)大師,是的,與其說司馬翎擅長推理懸疑,不如說是他能夠巧妙地展現披露人物心理變因與狀態,更接近改編FBI行為科學組探員犯罪心理學的非虛構作品、由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主導且執導部分集數的《破案神探》(Mindhunetr,2017)所描述犯罪現場、手法的解析能力。該影集講述了兩名探員如何發展側寫這門技術的始末,且帶出不同罪犯人物何以至此的脈絡,不僅僅是視為邪惡與瘋子而已。
影集中,霍頓透過一些行為分析,當下就理解了女友想跟自己分手,包含沒有邀請他入房、拒絕晚餐、獨自喝酒等等,這是一次成功的解讀──當然了更進階厲害的,就會變成美國影集《謊言終結者》(Lie to Me,2009)專研微表情的心理學家卡爾·萊特曼博士、日本松崗圭祐推理小說《千里眼》(1999)的航空自衛隊兼臨床心理學家的岬美由紀,光是表情就能看出端倪、找出解答。
司馬翎的貢獻,也在於人物行為與心理側寫,如凌玉姬明明鍾情於無名氏,卻又對兩人成親一事鬱鬱寡歡、遲疑彳亍,即便在與伽因神尼談過後,仍舊衝動得拿刀自殘,想要割爛自己的臉,神尼也就懂得她的複雜心思,直指凌玉姬是怕有朝一日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狼毒母親美艷夫人(玉府天妖容美艷),會被丈夫錯認或生母忍不住假扮成自己,勾引女婿云云。如此一連串透過人物的言語、行動等外在因素,推敲琢磨出其內在的運作、變化,實實在在是司馬翎的拿手戲。
而從心理到情感的描繪,司馬翎的獨門演繹至今讀來,依舊不同凡響。如從吳遐引用了古語「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鍾情正在我輩。」(原文出自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傷逝》:「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評述一代情種柳慕飛──這裡我也不妨想遠一些,如同智利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sperada,1924)的名詩句:「愛是這麼短,遺忘是這麼長。」柳慕飛的鞭(長)劍(短)雙絕學,也恰是對情愛如此綿長、而人生何其驚險一瞬即絕的最佳隱喻。
以及老賭徒吳遐與毒仙程珠的情感糾葛,前者自悔因誤會錯殺了食人禿王,後者則是全家受食人禿王之恩,領父親之命必須復仇,兩者卻又彼此心屬,吳遐的一句「我別的都不耽心,只耽心妳心中沒有我,早知妳心中有我,早就該結束了!」可謂癡情不改教人驚心。這樣的賭毒之輩,司馬翎讓兩人的外號負面化,但卻又讓他們擁抱純真、神聖的愛,同樣也是這位作家的超然思索力所致。
我也要想起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愛在瘟疫蔓延時》(El amor en los tiempos del cólera,1985)那對年輕時錯過、老年卻愛得癡迷甚至宣言直到永遠的費米娜‧達薩、弗洛雷提諾‧阿里薩,而馬奎斯是這樣寫的:「思考愛情是一種美麗的狀態,不是為了得到任何東西的手段,而是有自己的起點和終點。」
司馬翎也在《帝疆爭雄記》裡思考了愛與人類情感,探討了身與心的極限,的的確確是一種美麗的狀態,而且找到了現在的起點與過去的終點。而我還要這麼敷衍去想:心或者是愛,才是世上真正的無敵功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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