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秘密的樟木櫳（下）

就這樣那件旗袍在若臻的衣櫃裡安穩的住上了。她偶而拿出來端詳，益發覺得旗袍的腰腹尺寸比例不符合她對阿媽年輕時身材的想像。

一次聊天若臻忍不住問大姐若安：「我收著的那件大紅繡鳳旗袍是阿媽的嗎？那腰身怎麼那麼奇怪呀，阿媽年輕時身材不是那樣的啊。」

若安說：「咦，妳不知道阿媽結婚時肚子裡已經有了若平?」這真是驚人的消息，活到這歲數，若臻從來不知道這件事。難怪她老覺得那件旗袍比例不對，想必婚禮的時候，阿媽的肚子已經隆起。那樣的年代，阿媽在婚禮上一定得頂住不少異樣眼光和三姑六婆的竊竊私語。

自若臻懂事，她知道大姐若安並不是真正的老大，若安上面還有位兄長若平。但是從未謀面的若平在家裡只是個名字，並不曾生活在這個家裡。

父母日常不會提及若平，卻也不否認他的存在。若臻腦裡總有一堆問號，只是家人不提，早熟的她也識趣地不問。她覺得若平是不可見、不可感、不可度量的靈魂，但總在家中徘徊不去。

既然若安提及若平，若臻打鐵趁熱的追問：「到底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呢？」若安就跟若臻講若平的來龍去脈。

若臻父母所處的年代「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是不存在的。亂世會發生很多現今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

父母將女兒委託給陌生的軍人，只為了可以跟著撤離。半大的孩子去上學，到校即被通知隨校撤離，馬上趕往港口上船，沒有行李、無法與父母告別。孩子還弄不清狀況，人已在船上，還以為很快就可以回家。

有的是父母費盡心思弄到火車票、船票安排全家出逃，但他們的子女之中也有人因嚮往社會主義新中國，而讓在車站、港口的家人等不到人而心焦如焚。諸如此類故事，在那個時代上演著。

就是在這種時空下，若臻的外婆將已經懷孕的阿媽託付給當時已年過三十的阿爸。忠厚的阿爸真心喜歡阿媽，承諾外婆善待阿媽，並視肚子裡的孩子如己出。

阿爸在家鄉是有頭有臉的書香人家，於是辦了相當體面的婚禮，並跟若臻的爺爺奶奶說孩子是自己的。若臻的爺爺奶奶抱孫心切，對於已懷孕的阿媽欣然接受。那旗袍還是奶奶特別親自選料，請知名的旗袍師傅手工縫製。

婚禮三個月後若平出世，爺爺將他寫入家譜。眼見戰事逼近，阿爸盤算著要帶家人離開好避開戰事。爺爺奶奶不願離開家鄉，而孫子還在襁褓中，決定將若平留在身邊，讓阿爸帶著阿媽離開，心想不久戰事就會平息兒子終將歸來。

但是事與願違，這一走即生死兩茫茫。在長期通訊封閉的情況下，聽說爺爺奶奶在文革時期先後去世，若平不知所終。有人說爺爺知道風聲鶴唳的文革必會殃及自己，他更早未雨綢繆，將若平改名換姓送到很遠的地方。

若臻父母有委託人探尋，但沒有音訊下落。深切的牽掛折磨人，於是就盡量不去想起或提起。若平變成家裡的一個禁忌，樟木櫳裡的旗袍就讓它壓在箱底。

若臻問若安：「那若平的父親到底是誰呢？」

若安回：「我有偷偷問過阿媽，阿媽不願意正面回答，只說若平的身生父親在遇到阿爸以前就已經死了。」

若臻聽完，想到阿媽這麼多年來要封存這樣的記憶，是多麼不容易啊！而阿爸當年又何其大量，才能對外婆承諾那些事呢。他一定很愛阿媽，若臻如是想。

後來若臻總懷著崇敬的心欣賞那件美麗的旗袍。腦裡浮起古詩文裡的句子，「身如柳絮隨風飄」，「死生契闊，不可問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