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以往總是比較好》

70歲的Steph呆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電視畫面一幀幀逝去，六神無主。也許你會認為她坐得累了，看不清電視也聽不清聲響。可是此刻，她的思緒高速跳躍，思忖著剛才自己跟孫兒說的一席話，究竟是否出自真心。

Steph素來不是一個過於斟酌話語的人。11歲的時候，她的個性大大咧咧，在小學很受同學歡迎。然而，老師總是覺得她過於嘈吵，不守紀律。儘管她受盡同學愛戴，同學們踴躍支持她擔任班級中流砥柱的職責；但是老師始終不會給她委任領導事務。Steph覺得很受挫，覺得很難滿足所有人的期望和信任。她第一次意識到人們對自己都有不同的要求和價值觀，令她很難面面俱圓。

某天，她坐在小學操場的長凳上，思量著為什麼她考得全班第一，老師卻沒有稱讚她。她拼命想為甚麼自己得不到所有人的愛戴，又拼命想為甚麼她要思考這個問題。隨著隔壁幼稚園放學鐘聲響起，她看到學生們拖著老師和同學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出學校門口。

她想：「真好，小時候不用理會誰喜歡或討厭自己，只需要蹦蹦跳跳、說說笑笑。」

五年後，Steph是一個16歲的妙齡少女。同學們比以往更積極討論學業，個人興趣，發展方向......每當她與閨蜜們結伴經過一群年少氣盛的男同學時，她總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形的競爭：每個女生都比平常更注重儀態，極其自然地搔頭弄姿，眼角看似不經意但又小心翼翼地伺探著哪個男孩子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

某天，她獨自坐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店裡做功課，瞥見自己的閨蜜Sophie和自己暗戀的男生Keith坐在咖啡店的角落緊緊相擁著。她看著他們眼神裡的甜蜜，想起自己經常和Sophie訴說自己對Keith的密切關注，想起自己和Keith在走廊上擠眉弄眼的點滴，突然一種龐大的背叛感迎面襲來。她不知道該責怪自己遇人不淑，該怨恨好朋友陽奉陰違，還是該厭棄暗戀對象四處拈花惹草。此刻她的腦袋高速運轉，卻想不出任何答案。隔壁桌一群小學生的歡笑聲傳到耳邊來，他們一時討論著流行的歌與劇，一時埋怨著老師的厚此薄彼，喋喋不休。

Steph煩躁地收拾起自己的文具和紙張，準備離開咖啡店，心裡想：「真是一群吵鬧的小學生，身在福中不知福。」

八年後， Steph是一個24歲的大學畢業生。現在的她意識到時間和經驗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她在銅鑼灣租住了一層實用面積只有200尺的公寓，那裏的交通非常方便，節省了不少上下班時間。她在金鐘一所大企業上班，是一名全職受僱的建築師助理。她嘗試在工作期間學習大公司的資源管理手法，下班時間便回到公寓研究如何集資開創自己的新興產業。Steph把所有的空餘時間都拿來自我增值，基本上沒有任何閒暇休息。

某天下午， Steph整理著電腦文件，嘗試把舊數據清空然後下載更多新檔案。她在瀏覽和翻閱電腦文件途中，無意中開啟大學時期建立的相簿和文件夾。她看著相片中自己無憂無慮的笑靨，文稿中帶點稚嫩的滄桑，還有一種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衝勁。

她想：「真羨慕自己讀書時期無後顧之憂。現在初入職場，明明職責大部分事不關己，但自己卻比以前營營役役，窮思竭慮。」

白駒過隙， Steph已經是一位40歲的女人。12年前她與自己的企業合夥人結婚，現在已經是中型企業老闆娘，收入穩定。她的丈夫已經完全接手了企業事務，而她只需要打理家務和照顧孩子。兩夫妻非常恩愛，在外人人稱羨，在內只有二人知道，丈夫習慣把工作壓力化成怒火撒在Steph身上，而Steph則習慣沈默忍耐。有時候，Steph會覺得自己看似得天獨厚，實則被責任綑綁得無處可逃。

某天上午， Steph攜同兒子出席家長日。兒子的班主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24歲女老師。她鉅細無遺地向Steph解釋著兒子的科目成績和課堂表現。Steph看著老師惺忪的雙眼透露著誠懇的光芒，不禁猜測這位老師應該為了準備今天的家長日而一整晚沒睡。

她看著這位老師涉世未深的樣子，心想：「真羨慕她的未來還充滿著彈性和可能性，而自己事事都需要顧及家裡老幼，彷彿每一個決定都不是自由主宰，而是責任驅使。」

三十年後，70歲的Steph坐在沙發上和孫女看電視。電視裡的女配角患上末期癌症，晴天霹靂，很後悔自己一生中未能完成太多事情。孫女轉頭看著Steph，問道：「你有後悔的事情嗎？」

Steph頓時想不起任何頓挫，答：「沒有，我沒有後悔什麼事情。」

孫女的表情首先詫異，然後變得不可置信：「也就是說，你沒有覺得自己做錯過任何一個決定？浪費過任何一剎那？或者，你沒有想過要回到哪一段時間修補過去？」

Steph仍然想不起任何一件特別後悔的事情，她說：「我覺得我最後悔的，是我一直都在後悔。青少年時期我羨慕少年時期，壯年時期我羨慕青少年時期，一直到成年、中年、老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失去著更多。很多時候，困難並不屬於一段時間，它都會被解決，然後又會再有新的困難，週而復始。只有快樂會被模糊地鑲嵌在某一段時光裡，令我忘了其實快樂永遠與悲傷共存。」

「我做錯了很多決定，但正因為這些錯誤才能把我導向正確的道路；我浪費了很多光陰，但正因為這些蹉跎才讓我明白全速前進的重要性。我沒有哪一段時間想要修補，因為人生並沒有正確的生存方式，人類也沒有正確的發展方向。我只覺得此刻的我應該要學習昂首闊步，因為不論現在的我被誰厭棄著、抬舉著、珍惜著、羨慕著……最羨慕自己的人，是未來的自己。」

電視節目結束了，孫女離開了，只剩下Steph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呆望電視畫面一幀幀逝去。她從來沒有彩排過怎樣回答孫女，更沒聯想過這樣的問題。她想，自己是真的這樣想的嗎？自己真的沒有特別後悔的剎那嗎？自己真的如此坦蕩和明智嗎？

她想，也許20年後，當她已經是一位90歲的老人，應該會非常羨慕自己還能自由四處走動，坐在沙發上與孫女看電視，聽到孫女的聲音，然後說出這一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