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活了大半輩子,已然熟悉生活周遭的一切,以致能夠知道死亡就在筆直的前方等待著你,你會繼續前進,還是轉彎繞道,試圖將路途走得更久、更遠?
代表玻利維亞角逐𝟐𝟎𝟐𝟑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高原上的家屋》(Utama),是導演亞歷杭德羅洛艾薩格里希(𝑨𝒍𝒆𝒋𝒂𝒏𝒅𝒓𝒐 𝑳𝒐𝒂𝒚𝒛𝒂 𝑮𝒓𝒊𝒔𝒊)在拍攝電視紀錄片劇集時走遍玻利維亞,旅途看到安地斯山區居民所面臨的現況,受到啟發決意拍攝。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在風聲當中,主角比希尼歐(荷西卡爾奇納 𝑱𝒐𝒔é 𝑪𝒂𝒍𝒄𝒊𝒏𝒂飾)向落日前進,那就是他人生的寫照:走,一如他說的「我要走路才能活下去」,每天未亮便在高原上牧著駱馬;妻子席莎(路易莎奎斯佩 𝑳𝒖𝒊𝒔𝒂 𝑸𝒖𝒊𝒔𝒑𝒆飾,兩位素人演員在現實生活中亦是結縭近五十年的伴侶)則是遠道去村裡打水,在田裡工作,用最原始的作物,準備一日餐食。身為原住民「克丘亞人」的他們雖然生活簡樸,卻也能安然度日──如果沒有沉重的呼吸聲,和不知何時會湧上的劇咳與疼痛;如果不是將近一年的旱象,使大地乾涸;如果不是漫天的風沙,愈來愈少的作物,限縮著他們的生活空間……
他們不以為苦,相信只要下了雨,一切困難都能解除。還在等待的時刻,孫子克雷維(桑托斯喬克Santos Choque飾)忽然到訪,既帶回昔日父子價值觀的齟齬,「到城裡跟他們一起住」的建議和未解的生活困境也考驗著比希尼歐的決心。一開始,爺爺因以往孫子到訪都為受罰,加上孫子只會說西班牙語,幾乎不懂傳統的克丘亞語,對他全無好臉色,直到孫子早起跟著放牧,問起為何不願離開,爺爺回答:
「有些地方是神聖的,你不懂嗎?」
「當神鷲知道自己即將死去,覺得再也不能飛時,就會到最高的地方,收起翅膀墜落而死。」
由此可知,爺爺的生活是循著大自然的規則進行,他寧可走到最後一刻倒下死去,也不願到城裡向兒孫乞食,或為了吊一口氣忍受「醫療」的折磨,那對他來說雖生猶死。當他相信孫子是真心來幫忙之後,態度才稍有好轉,過程中還和留在當地的同伴上山獻祭駱馬祈雨,然而氣候變遷使乾旱持續,不僅井底打不出水,爺爺的體力也漸難應付艱苦的勞動。即使如此,比希尼歐仍堅持隱瞞妻子病況,拒絕孫子的提議──直到他咳到無法走路,倒地不起。
比希尼歐是固執的,他未曾了解兒子離去的真正理由,只覺得他懶惰又害怕,吃不了苦;他也沒有試圖理解孫子是因為孩子即將出生,希望能接他們回去住的心意──或許那也是因為,無論是兒子或孫子,都沒有試圖理解他必須持續行走的這片高原,是他用雙手生活,以畢生熟悉的歸處;或者辨讀跡象、感應自然的過程,是他確認一己生命「存在」且具有價值的信念。如果遷移必須同時捨棄歸處與信念,那與將病鳥剪去翅膀關進籠裡又有何異?
畢竟是血緣之親,為了爺爺的身體,孫子也不輕易放棄──儘管一度被爺爺的冥頑不靈氣走,卻沒有真正離開,而是帶了醫生來給爺爺看病,證實了爺爺病勢沉重──乍看之下「非得離開」的理由,在爺爺眼中祇是「毋須離開」的確認。在他一顆一顆把止痛藥剝出來扔掉,轉頭與神鷲對視一如與死神照面的片刻,僅是從預兆再次證明他大限將至。因此他把自己所有的、能在城市裡兌換的財產,和頭上戴的帽子,交給了孫子,叫他離開;孫子則終於接受爺爺的決定,把散失的駱馬找了回來──頑石不靈,只因與信念相違,否則石亦有情。不久,爺爺在夢裡安然逝世。
除了世代衝突,導演亦藉由比希尼歐和席莎與村人的閒談,淡淡帶出政府未能致力於開發水源、解決乾旱,以及試圖改善偏鄉醫療資源不足的城鄉差距,致使村民一一搬離,只留下不願(放棄土地以致失聲)或難以改變生活方式的老人咬牙苦撐。比希尼歐的堅持是無意義的嗎?那是他選擇的生活方式,是他生命價值的堅持,而他幸運的是,席莎始終都是他最親密、彼此理解的伴侶:他忍受病痛的折磨,隱瞞狀況,不願讓她擔心;在外總是挺直著背走路,卻會在妻子身邊屈身將頭枕在她的膝上,像孩子一樣安睡;他會在放牧時尋找喜歡的石頭,像贈送花束般贈予妻子,每顆形狀不同的硬石,代表了他眼中的美、以及堅定不移的愛。當孫子勸爺爺搬到城裡時,總會要他為奶奶著想,比希尼歐則答:「你阿嬤是我的事。」「她得跟我走,去湖邊,越過靈魂之路,然後死去。」他確實沒有問過妻子的意願,誠然是他一貫如頑石的表現,但我認為,這正是他們對彼此的深刻理解與信任,是生命的共同體。在比西尼歐離世之後,鏡頭轉向桌上那成堆的石頭;在葬禮當中,席莎在花朵的中間放了一塊石頭;以及孫子在葬體後要回到自己新建的家庭,獨留奶奶牧著爺爺留下的駱馬,向著落日前進,而遠方有雷聲隆隆,預告大雨將至──
與首尾呼應的畫面,既是生死的循環,亦是一種價值的延續,一如爺爺曾告訴孫子:「死亡是為了新生而存在。」這樣順應自然法則的信念,不因歲月摧殘、環境苛刻而扭曲,並非被動的忍耐與固執,而是主動的、對自我生命實踐的堅持,一如比希尼歐與席莎之間的感情──最珍貴的不是不變,而是儘管變化始終存在,待他們亦不留情,卻始終能同心同行,至死無悔。
「駱馬」是本片最可愛的專業演員,耳上都綁著色彩鮮艷的耳飾,專精南美洲原住民文化研究的慈濟大學英美系副教授石雅如表示,此為克丘亞人的習俗,除了讓飼主分辨駱馬所屬的隊伍,當地也有舉辦動物花飾節的傳統,會在駱馬和羊駝身上裝飾花形絨球或毛線流蘇,以為期多日的樂舞節慶向神祇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