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回不去的那座山》:行過滿山的記憶

2023/07/3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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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小孩皮耶托在每年夏季,都會和父親回到阿爾卑斯山麓避暑,皮耶托在那裡遇見長他一歲的布魯諾,兩人自此展開了三十幾年的友誼。在皮耶托的記憶裡,父親總是埋首工作,閒暇之餘就是往山上去,而在布魯諾的記憶裡,父親是缺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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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諾作為山村裡的最後一個孩子,皮耶托的父母將其視如己出,甚至相較之下,深諳山性的布魯諾更像「他們的」孩子,因為山野才是皮耶托父親唯一在乎的事物。「父子」三人唯一一次爬冰川,皮耶托不斷落後隊伍,可父親仍獨自前行,留兒子一人在身後不停追趕,面對著自己無法跨越的山溝,那不只是生理上的無法抵達,更是橫亙在他和父親之間的鴻溝。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爬山,父親在隔天一早就獨自下山回到城市,孩子就此失去關照。皮耶托與父親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而布魯諾也被生父帶往異地做工,山村的記憶隨著冬天的臨來,就此冰封在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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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耶托在與父親爭吵之後回到了城市,也自此與父親和布魯諾都失去聯繫。在年幼的皮耶托的眼裡,父親過得不好,也沒有朋友,才會將一生的熱情都投擲在山林之間,而被兒子的言語傷害了的父親,依然選擇沈默,逕自往山頂走去。父親在精神上繼續留在山裡,而拒絕登山的孩子也沒能再親近那座名為父親的山。

皮耶托的父親在電影裡沒有名字,就像山民從來不爲山取名,他們都屬於萬物裡的一部分,都只是廣袤的三千大千世界底下,瞬眼即逝的生命。而在冰山裡積存著的萬物的記憶被保留在山峰裡,直到有天冰層下滑、冰川移動,我們才得以從中尋回那些至關重要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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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常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那些曾經以為輕如鴻毛的童年往事。喜愛遊歷的父親在每年夏天都會帶著全家一起去知本泡溫泉──父親性格執拗如頑石,夏天泡溫泉有自己的一套哲學:冰水沖頭,跳進熱池,泡上個鐘頭,他才肯起身沖茶。就連沖茶他也有自己的堅持,等待茶葉發酵的時間、一壺茶需要幾次回沖才能真正入味、每一杯茶絕不放涼,不管燙口總得一飲而盡⋯⋯,父親的泡湯哲學和茶經在當時的我眼底有些刺眼,且隨著年紀漸長,我越發抗拒父親的那一套學問。我總是覺得,他只是在逃避生活上的失敗,他只是想在這些可以掌控的小事裡尋回自己生命的控制。

我亟欲脫離父親,離開滋養我的山川,從鄉村搬移到城市,被電影院、咖啡店、高級餐廳、人群與文化包圍。

離開了父親的皮耶托念起美國文學,做起拍紀錄片的夢,現實裡則在無數的打工之間輾轉。十五年後,皮耶托的父親離世,面對父親的遺願,皮耶托和舊友重逢,他依循著布魯諾的腳步,再次回到了曾經養育他長大的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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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耶托發現自己缺席的這十多年來,布魯諾陪著自己的父親翻越過更多的山脈,爬上了更高的峰頂,而他失去關照的童年,都散落在布魯諾與父親曾經踏足的山脊。皮耶托沒能療癒過去的自己,過往的失落隨著這次的回返,才從冰封的湖底浮現。

「我似乎錯過了一些重要的時光,只依稀記得那些不重要的小事。」開始理解了父親的皮耶托循著山稜,回到曾和父親一起攻頂的山峰,才發現父親將這十多年來的呼喊都留在山頂,對工作的困頓、對兒子的思念、對生命的探問⋯⋯,其實被工作困住一輩子的父親,也只是想從山裡找回自己遺失的生命。年紀漸長的皮耶托開始踏上父親的腳步,在遠鄉的山間流轉。

長大後的皮耶托和布魯諾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意義:皮耶托在喜馬拉雅山麓定居,尋找著年輕的父親所求的超脫,布魯諾則繼續留在阿爾卑斯山上,他繼承了家族的傳統,當起了真正的山民。同時,他接住了皮耶托父親的記憶,卻也和皮耶托的父親一樣,漸漸失去對人生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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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借用了一段來自佛教的傳說,將定居於阿爾卑斯山的布魯諾譬喻為登上須彌山之人,而皮耶托則是流連於須彌山旁的八山八海,皮耶托以此來暗示布魯諾比自己還要靠近山、靠近自然與空無。電影最後,布魯諾的選擇是回頭呼應「住在須彌山上」的喻示,他的死更接近一種生命總歸於無的宗教意義,代表他真正地遠離了婆娑世界。而餘生只得在山海間不斷行走、叩問生之意義的皮耶托,則象徵著屬於俗世的眾人,活在有情人間,面對每次選擇留下的憾恨和無法回頭的成長,只得繼續往前。

作為布魯諾身旁的家人,或許認為他的避世是逃避,但從皮耶托的眼光來看,也許只有他能理解,布魯諾只是更早地參透了生命的本質,選擇在茫茫的人生裡,不帶牽掛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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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離開父親的幾年後,父親比我還要決絕地離開了世界。在他離開的這兩年,我和皮耶托一樣,循著父親的影子與他殘存的氣味,試圖拆解父親的人生,也才漸漸地意識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與他相處的時間。翻找著他的影像與手稿,我發現自己並不該恨他,他只是選擇了屬於他的活著的方式,他只是想在喘不過氣的生命裡安身。我的父親/皮耶托的父親/布魯諾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自由而選擇了不同於常人的選擇,同時也在這份自由的基礎之下愛人。

而被父親和摯友留在塵世的皮耶托,將夏天的記憶留在那片山麓、那片冰湖,也在他自己的遊歷裡真正地明白:「有座山蘊含著我們人生的精髓,我們的人生就從那裡開始,但是我們都不能再回去。」

在那座回不去的山上,將有皮耶托高掛著的天馬旗,只要風起,思念與祝願便會傳到須彌山上,而留在這裡的我們,在行走之間總會聽到遠山的回音,想像你們的容貌不曾變老,思想不曾苦痛。我們終於記起在冰川底下的記憶是屬於我們的,也終於記起自己究竟來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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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劇照提供:海鵬影業




延伸聆聽:Tizzy Bac〈For The Way I 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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