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連日晚睡,這幾天還是有點懷疑人生的感覺,幸好有去田裡,否則待在城市裡的中年文青生活就太憂鬱了。
車行出市區,過了大橋,田就藏身在下橋轉彎處,倚靠著一排樹林、水圳流經,我換上雨鞋,想著今天要做什麼。先生說:「到了田裡不要急著工作,先去觀察園子看整體。」腳踩進田裡,白鷺鷥從草叢裡飛出來,草澤裡傳來窸窣聲,趕快看土坡邊是否又有螃蟹的足跡。
即使是冬末,日照仍充足強烈,果樹區的小番茄正瘋狂結實,菜園裡蝴蝶翩翩,被剛成熟的十字花科的氣味吸引而來,這是一種不祥之兆(又要徒手抓紋白蝶毛毛蟲了),胡蘿蔔土壤的表面看起來有點乾,得趁氣溫升高前噴點水,邊緣兩行田畦,先生把一盤萵苣苗拿出來,這種菜不怕蟲,現在種下,就是春季菜蔬來源。
我在構樹下的陰影休息,喝口水,盤算著怎麼運用時間在各項工作,當然,還要採收呢。
前一天在田裡,我第一次割地瓜葉,沈甸甸充滿水份的大白菜、手掌大的花椰菜,新鮮的青蔥,田裡的萬物都在生長、土壤在變化……
曾文溪流淌在大地上,自古就在這個區域內掃蕩,沈積下細緻而富含石灰質的砂頁岩泥土,讓台江內海成了陸地。
在近海的地方,魚塭、潮溝遍佈,連接到七股的海埔新生地與潟湖,較早形成的沖積處,則有蔗田、甚至稻米的種植,往上連接到佳里、麻豆等平原的雜糧、畜牧地帶。
我們的田,就位在這農作與養殖的交界,曾經是嘉南平原大面積蔗田的一部分,在嘉南大圳通水後也曾種植水稻,隨著八零年代的水產熱,挖盛魚塭去飼養水產,然後在九零年代又填平,之後就一直休耕至今。
一開始在周遭務農多年的先生看到這塊田,心中就浮現願景時,我其實是很躊躇的。
「沒水了,這裡的田埂都在種草。」當地的里長說,因濱海又缺少地下水源,農地含鹽分較重,水圳水一停放,土質惡化,土壤因缺少微生物、有機質而顯得灰白。
旱澇分明,雨季田又因排水不良積滿水,土壤剖面一挖下去,只有表面的十公分有土壤構造、有孔隙跟水份、跟空氣往來,這情況能容許哪些植物順利生長?只有蘆竹、構樹而已。這些植物相信從西拉雅時代即長存在這片乾濕交替的濱海,形成了草澤、矮樹林。
而人類該如何跟這片淡鹹水之間的土地相處?相信是沒有定論的,隨著區域內上千公頃鹽業、糖業的土地停產與休耕,近來行駛在道路上,遇到越來愈多太陽能面板的施工車,不遠之處,工業區也在計畫中。
各種變動因素,我看著這片田野,像是希望有人給我保證,說: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環境是不會變的。
躊躇許久,只是想到,一塊田是沒有辦法選擇的,它只能承受在它底下流過的污水,天上飛過的飛鳥,吸收降下的大雨,跟陽光、空氣互動,它是永遠開放的。而我們耕種,似乎也是選擇接受這種開放。只是能在田地上營造一個蓄水池、就地整理土方,挖低補高,創造一行高畦,種下適合的植物群落,去維護、營造好的環境。
於是我們也像一株鹽地的植物一樣,抵著腳跟努力紮根,試圖在這片大地中生存。
我們將田的十分之三面積開闢為水池,在雨季蓄積自己的水源,曳引機的迴轉犁打過,把田菁、蘆竹、銀合歡的莖梗與枝葉打碎,分解後它們會形成一層腐植質,給這片土壤缺乏的有機質,之後輪耕雜糧、綠肥,為土壤逐漸增加肥力。
在地勢較高的果樹帶,建了羊圈,先生將兩隻飼養已久的本土黑山羊移來,牠們啃著蘆竹等當地野草,偶爾補補構樹嫩葉、加上砍另外一塊田的大豆綠肥(高蛋白!)、還有碾米脫下的米糠,算是開疆拓土的第一波。
人力無法照管的地方,就撥出一塊空間,作為多層次、較為粗放的食物森林,並跟周邊的雜木林結合。我被分配到的,算是一塊小菜園,種植家庭蔬菜。
這大半年羊吃剩、混有排遺的草,堆在一起慢慢分解,今天終於派上用場,鏟起來雜草的纖維都已細碎,拿個網籃輕輕過篩,小顆有彈性的土壤團粒落下,聞起來的味道是香的,細的就拿來當培養土,粗的當覆蓋物質。
種植的第一步是準備土壤,等到秋老虎逐漸過去,天氣轉而微涼時,先生說,乾濕正好,此時走中耕機,既不會把土壤太濕黏,也不會太乾把土壤打得太散,失去團粒。他先斬草、除草兩次草,小心的把一塊塊飛濺起來的磚頭、石頭撿起,我跟在後面用耙子移除超過三十公分的狗牙根草莖,避免之後纏繞機器,這片作物即將生長的植地才終於預備好,最後中耕機才來回兩次,作畦開溝。
種植時心中懷抱的心像是什麼差別太大了,我手中有一百棵番茄苗,一開始只是盲目挖洞,後來想到這是為植物做一個可以成長的家,就慎重了,植穴要寬敞,讓根部有空間舒展,放進去時手勢要輕柔,拌一點自己的米碾後留下的粗糠,增加土壤孔隙,讓土壤更鬆。又幫忙種幾棵香檬苗,因為樹穴更大,更要澆上一缽帶泥巴水,一次次慢慢滲透,讓裡面泥漿密實,沒有孔洞讓螞蟻進去築巢,最後再加上一些粗纖維當覆蓋物,讓水份不致散失。我以十公分間距,用手指捏著如針尖大小的胡蘿蔔種子,每個洞撒兩三粒,馬鈴薯是以三角形種法,將芽眼向上,三點等距約三十公分排好塊莖,先生再用中耕機鬆土覆蓋,務必夠厚,否則照到陽光處馬鈴薯就要「出青」。
當我看著菜園這塊荒蕪的地,看了一兩年,在紙上規劃一片空白不知如何開始,化為行動,先生開了兩個方向的直線畦,北邊的種玉米和豆類擋風,南邊的種蔬菜,頂端再作一個鑰匙孔菜園,種上女兒最喜歡的草莓,有機線條一出來,菜園彷彿又有了生命。先生輕鬆的,這裡種幾棵豆子、那裡種一畦花生、種下覆蓋作物,一點一點,這裡越來越有人開墾的跡象。
邊界出來了,自然和人為營造的痕跡逐漸清楚,在田裡可以想事情,我常在一片混亂思緒中來到田裡,腳踩在土地上,視覺漸漸聚焦,前一晚上網過度的疲憊退去,感到自己心裡漸漸安靜,肩頸痛緩解…. 抬起頭來,天寬地寬,過了幾個禮拜,腰背也強健不少。
疫情、戰爭、通膨……,外面世界似乎天翻地覆,能回到的,是掌握一門造園的技術... 把一方田園營造起來,土地將孕育我們所需,而這也蠻好的。
節氣一直在變,我們搶時間趕著將秋冬作物落土,黃豆、玉米、花生,紛紛種下。
在以往靠一根鋤頭務農的年代,鋤頭的工夫是最重要的。而除草並不是想像高高舉起,用重力加速度重重落下,把地面挖得坑坑疤疤,而是有控制力的,用「拉」跟「揮」的方式,操作著這個工具,跟水平的把表面草除掉後,再往下去鬆土,鋤碎土塊,正確除草後的土鬆勻、平整。
我特別喜歡種香蕉樹,有二、三十棵的樹苗等著我種,愛上了跟鋤頭工作的感覺,長時間的單一動作,慢慢感覺自己的呼吸跟動作合而為一。
挖開土地、挖鬆土地,把鏟子插入土縫間,氣息也透到我身體的每一部分,背部的板結漸漸解開,一個更大的東西,攫住了我,土地的韻律,讓我把自己交給祂。
以前,種田是只看種出什麼作物,能從土地拿取什麼,然而從更廣泛的觀點來看,農耕是關乎整個環境,土壤跟大氣相通,跟水、岩石、生物交互,重點在營造土壤。
而我們在裡面,細碎、剝落、分解… 也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初春,秋作的菜漸漸成熟了,蟲類也紛紛被吸引,每次就徒手抓上百隻毛毛蟲,玉米螟一多、瓢蟲也駕到,天敵逐漸來到,幸好是小量種植,只能期待更多的生態平衡,並當成環境觀察的過程
此時野草也萌動,匍匐的豬母乳、野莧、杜香、狗牙根,紛紛搶著開闊地日照的地盤,長勢旺盛,除蟲、除草、收穫、補植,一刻不閒。
開始吃了!種出來的白菜,清洗掉大概二十隻蟲後,就煮獅子頭、白菜滷,苦脆清甜豐富的滋味,菜湯最好喝。春蔥就作蔥油餅,芹菜大收,芹菜葉卻吃不完,就細細切絲包進水餃。
橙黃色的番茄在陽光下特別耀人,酸甜鮮明,吃得到植物努力行光合作用的味道,我們作成蕃茄糊當湯底,風味豐富,把它油封、鹽漬起來保存。
春雨落下,先生答應幫朋友巡水田,同一塊田,十一月還種著芝麻,現在已成了水田,這裡離我們的田在更內陸十公里處,是古麻佳半島範圍,曾文溪的古河道在此,因此沖積出較早的耕地,發展出水旱輪作、兩年三作的傳統。
成熟後葉子枯黃了待收割的玉米、剛收完紅蘿蔔土裡的殘株、綠旺旺的蘆筍、剛播下去青色的秧苗、較大的較小的兩批高麗菜……作物隨著時節輪流上場退場,各種顏色,像是一塊塊田地的織錦。
有一塊田正在採收紅蘿蔔,空曠的鄉間裡突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塊田地上,傳來笑語,都是老人家,農事在忙的聲音也挺熱鬧的。
再往下游走,冬至到清明之間,大片這田的甘蔗就會收起來,準備進糖廠製糖,大地景象一變。而靠近海的地帶,等著梅雨季充沛的淡水源注入,魚塭進行著放苗準備工作。
生態心理學家威廉‧卡哈朗(William Cahalan)認為,扎根(groundedness)是指一個人和自己四鄰以及更廣大土地中自然或人為的生態,逐步深化接觸的深度,因而所帶來踏實、喜悅和驚奇的狀態,而在土地上耕種、栽植食物,透過一次次與大地的交會,堪稱是這種經驗的典型。
三月,蜜蜂喧鬧的鑽花朵裡,木棉花的艷紅和胡蘿蔔的明亮,互相輝映。
主要作物即將收成,是要自己來,還是邀請別人呢?感謝一個小工作隊,來自女兒共學的家庭們,一群小孩碰碰跳跳的拔出胡蘿蔔、挖著馬鈴薯,拿著蝴蝶網捕蝶,在地上找倒地鈴,一起分享這收成的喜悅。
秋冬作正式結束,換成春夏季蔬菜了。雖然說土壤鬆軟是歸功於中耕機打鬆的原因,但收成時看到一大堆土壤生物浩浩蕩蕩在逛大街,蚯蚓、蜈蚣、鼠婦、螞蟻、雞母蟲……,如果沒有種植作物引發的反應,似乎也不會有這些生物,土壤變得更團粒有彈性了。
鋒面對峙後,梅雨降下來,芋頭、香蕉葉面不停長大,先生將綠豆長蟲的砍倒作綠肥,草又不受控制的長上來,蚊子多到驚人,母羊又生了兩隻小羊……
幾次強降雨讓這片土地又淹水了,不清楚是水圳滲水、周邊的田都填平造成以鄰為壑,或是下游排水不佳回堵,總之還要再整地。先生一直叨唸著,芝麻應該都要出芽了,七夕前後,又要播秋作的花生,節氣又至,一年循環又將來到。前面,還有很多挑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