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進Agency的第二年,公司接到一個知名的國外客戶。在當年串流平台還不是那麼盛行的時代,該客戶的進駐,對我們有指標性的意義,證明本土公司也有兩把刷子,能夠擄獲國際影視公司的青睞。
客戶代表來自新加坡,雖然看似同文同種,骨子裡是接受美式教育的菁英。中文基礎不超過十個單字的範圍,「你好嗎?吃飽沒?」
想當然爾,第一次工作會議,必須用英文來進行。未來所有的作業流程,也會採取全英文作業。我當時的主管,是留洋的高材生,公司主事的副總,也有數年國外求學與工作的經驗,我可能不僅是全公司資歷最菜、也是英文最菜的遜咖。
一開始,我並不擔心第一次的業務會議,心想反正有主管擋著,諒他們也不敢把這麼重要的時間交給小菜菜。我邊製作媒體環境介紹的簡報,邊焦頭爛額執行其他活動,毫無任何要以菜英文提槍上陣的心裡準備。
和客戶預訂好會面的時間是某個周一。周五時,我和主管進行了最後一次的簡報review,確認所有細節無誤。離開小會議室之前,剛好遇到副總下班前的最後巡禮,副總從門外探出半顆頭,貌似輕鬆地看著我們,眼光接著回到我身上,「下周一的media environment introduction,讓Jessica上場吧?你們覺得如何?」
蛤?我覺得萬萬不可啊。我從出了大一英文必修課之後,就再也沒有講過英文了啊。那長達50頁圖文並茂的台灣媒體環境簡介,我可能一句象牙都吐不完整啊啊啊啊!
我的小主管非常阿莎力地答應了,她一向不吝惜給予部屬舞台,當時還叫Jessica的我,也實在沒有臉面當場拒絕兩位老闆的盛情,怎麼可能承認自己的英文難登大雅之堂呢?不戰而降的事情,我做不出來,只好選擇打腫臉充胖子。
那個周末,我過得無比焦慮、悽慘、戰戰兢兢又渾渾噩噩。總共睡不到五個小時,每一頁slide都被我寫上密密麻麻的小抄,還不忘搖電話給我媽討救兵。她是個盡職嚴謹的英文老師,在電話裡不斷數落我,平時不努力,現在就是下場。
天啊,羶色腥的英文要怎麼表達?台灣媒體在意屍體與裸體、更甚於衣服穿得好好的人體,只有醜聞與緋聞才能稱得上新聞。這些光怪陸奇,和新加坡極為自律的媒體環境,根本光譜兩極。用寫的,我能寫得入木三分,但要in English講出來,臣妾做不到啊。
頂著黑眼圈,儘管穿得人模人樣,客戶周一早晨見到面,還是不忘用所會不多的中文問候我,「你很累?還好嗎?」我只能報以苦笑,我很好,謝謝妳。
有生以來第一場的英文簡報,慘烈程度,筆墨不足以形容。多年後的現在,依然很難找到其他窘境能與之匹敵。首先,我落入中翻英的陷阱,中文與英文語法的表達結構,原本就是不同體系,中文蜿蜒,英文簡潔,中文得體,英文直接。
再者,我過度緊張、又過度恐懼,周末急就章一萬字的英文小抄,上台一慌就忘了九千九。再一慌,連剩下的一百字都在哆嗦結巴。
講不到10頁,我覺得一輩子的醜,都已經在這20分鐘之內出完了,不知道該不該下台一鞠躬。客戶的表情很困惑、很忍耐,我猜我把她徹底搞糊塗了,我說的話,她可能一句都聽不懂。但基於她的教養與禮貌,始終沒有向我發難。
此時,副總說話了,「Well, I think Jessica is too nervous to move on in English, could we allow her to share with us in Chinese ? Her deck is worthy of attention.」,他為我的失常找了一個台階,仍然肯定這份簡介有繼續的價值,並允許我可以轉換成中文來介紹。
客戶宛若得救般地點點頭,對她來說,可能看簡報上的英文,都比聽我用英文來得易懂和享受。長達半天的會議,我是唯一使用中文的人。
聽著主管與副總流暢的英文,與客戶往來無間,偶爾還能拿時事來開個小玩笑,要不是必須做會議記錄,我只想把頭埋進雙腿間,徹底懺悔我因為懶怠外語練習,而成為破壞團隊專業的老鼠屎。
會議結束後,主管為大家叫了一桌豐盛的外賣,慰勞那陣子的長期加班。我遲遲不敢動筷,做好被責罵或領罰的心理建設,也想過,當年的考績應該是泡湯了,是不是自請離職比較好呢?
副總看我甚麼也沒吃,率先幫我拿了一個免洗盤,揀了幾塊pizza和炸物到盤子裡,用慶祝的語氣向大家宣告,「今天的初次破冰,很成功,謝謝大家的幫忙。特別是,我覺得Jessica的表現很棒,她做了一個勇敢的嘗試,我們來給她一點掌聲吧。」一旁的主管也微笑拍手。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副總的口氣很輕快,很真誠,不是明褒暗貶的雙面手法,而來自他一以貫之的領導風格,不以結果論英雄,勇敢去履踐過程的,都是英雄。
這次的洋相,深深影響了後來的我。有好有壞。
好的是,我從此曉得未雨綢繆,總是晴天備傘,確保自己不再是團隊裡的唯一漏洞。即使再怎麼目標導向,也始終保留最後一抹惻隱與柔軟,給稍微落後的夥伴。相信每個人有自己的過程。
壞的部分,持續到我年近45的今天早上。英文簡報,從我27歲的那個周一起,就是很難跨越和克服的障礙。就算我表現出一副坦蕩無懼、感覺英文很罩的樣子,事實就是我他媽的害怕透了。我自覺聽力不佳、臨場反應不如中文敏捷,還有表達的流暢程度,很容易受到不熟悉的語法干擾,形成一種背稿的僵硬感。
今早,所有的部門都必須向國外主管,提報明年的重點計畫,以核實業績目標與預算。我的部分應該是最為迷你的,和其他同事動輒30頁起跳的篇幅比較起來,我大概只有兩頁的內容需要和大家聚焦。而我仍然感受到熟悉的憂慮,混合著舊時恐懼,排山倒海。
現在的我,比過去認得更多艱深的單字,也好像學會以英文的結構,來讓全英文的報告聽起來,真的像在講英文。但恐懼沒有消失。
我和所有需要報告的同事一樣,準備著手稿,拼湊各種講述的方法,因為頁數不多、又分了一頁執行細節交給年輕的team member表現,我其實真的沒甚麼好準備的,不過,還是不放心地腦補了一堆QA。
當我站在無數眼睛亮晶晶的台前,我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這是我在熟悉的中文提報的場合,也很少感受到的舒緩。和數十年前唯一不同的,除了多了白髮,也對當年副總的苦心,生出了全盤的理解。他對我說,英文講得坑坑巴巴,沒甚麼好丟臉,英語又不是我們的母語。
「溝通的本質,是互相理解,而不是彼此作秀,展示有多會講英文。對方聽不懂你講的,很正常,再講一次就好啦;你聽不懂對方講的,更正常,請對方再講一次嘛。不要讓正常或平常的事情,輕易打敗你,結果造成你自己失常。」
是啊,語言只是介質,上台前,我和同事互相揶揄,轉不過來的時候,大不了講回中文啊,再不然比手畫腳,應該也可以過關吧。
重點在於,我想傳達的,可能是比語言更重要的信念、戰略、作為,且把語言的落差或隔閡,當成一個中性的事實,不需無限上綱。允許自己深呼吸一會兒,將速度放慢,沒必要為了佯裝流利,而勉強維持凌厲的語速。我發現,非母語的陳述,格外需要沉得住氣。
這份耐心,會先使自己穩定,慢慢在非母語的文法規則中,重塑口感特色。如此,就算面對來自天涯海角的各式人種,他們最終也會買單。不是買單你的語言,而是你的信念、戰略、與作為。
我知道,恐懼很難豁免,我有我的英文恐懼,你有你的其他恐懼。不管如何,我想說,我們所恐懼的最糟的後果,可能都不如我們以為得那麼嚴重,也可能像我當年的副總所言,都是些再正常與平常不過的事。
盡量保持正常與平常的心,沿著恐懼前進,別讓它們輕易打敗,你對自己的相信。每當深入踩踏過恐懼一次,恐懼級數會等比矮化,接著便能發現,你可以消滅和應付的,遠遠超過你所預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