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易天(香港)
我習慣在海外訂種籽,有間專門出售OP(open pollenated)(天然授粉)種籽的公司,鼓勵大家留種,增加園藝品種的基因多樣性。他們偶然會在訂單以外,送小量的種籽給顧客嚐試。我一年大約訂兩次種籽,總會收到一兩包贈品。這一次,我打開郵包,見到一包贈品,嚇?呆了。然後花了點時間閱讀包裝上每一個字,看看它可以透露幾多關於這個種籽的訊息。贈品是一包白菜種籽。
一間美國種籽公司,白菜的英文寫作BOK CHOY。這個既不是目前大陸普通話拼音,也不是香港話轉英文習慣的譯音。最新的香港音音譯英語應為baak6 coi3。英殖年代,香港廣東話音譯為英語自有香港的方式,白菜可以音譯為bak choi。香港的廣東話,菜與蔡同音,我認識很多姓蔡的朋友,身分證上的官方譯音均為Choi。但係我睇得明,bok choy就是白菜。
最初令我剎那呆住的,不是bok choy這個字,而係下面的小字:HEDOU TINY。因看得明白係白菜,因此又看得明HEDOU TINY。這個英文譯音其實是普通話拼音鶴藪,tiny就是小的意思;兩字合拼,即是鶴藪小白菜。如果你有機會走進香港的濕街市買餸菜,你會見到菜販在一種小白菜的標示寫上:“學斗白”三個字。一見到這三個字,我心裏就會不高興。作為香港人、菜販,連鶴藪白菜都不認識,寫成學斗白了?在香港話裏,鶴與學,藪與斗同音,鶴藪寫成學斗。學字現今的普通話拼音,應為xue;斗字在香港語裏,用作度量衡,例如不為五斗米折腰。斗字讀成黃豆的豆,而不是鬥爭的鬥。香港人讀豆為dau6,而不是dou。所以,把鶴藪寫作學斗的人,把這棵小白菜的形、音、義都通通攪錯了。
種籽公司這樣介紹:The extra-dwarf heads of this minature bok choy are famous across China and in the U.S. A staple in many Asian dishes and perfectly bite sized, it is said to have been grown first in the small Hong Kong village of HAK TAU. (編者翻譯:這種小型矮腳白菜,在中國與美國皆為人所知。它是許多亞洲菜餚的主要食材;大小十分適口。據說它首先是在香港/鶴藪村種植出來。)
以上的文字資料有些對,有些不對。鶴藪白菜在中國大陸的非常南方省份,如廣東,可能有點名氣,但說全國知名則言過其實。白菜的品種也多,但東南亞地區可能種高腳白菜為主,鶴藪白菜在香港主要在冬天旱季種植,屬矮腳白菜品種,不太合適生長在在太潮濕的東南亞地區。它說對的是鶴藪白菜源自香港新界一條細小的客家村,鶴藪村。鄧姓客家村,鶴藪白菜是六十年代中,由其中一位村民獨自選育而成的小白菜品種。HAK TAU (鶴藪)兩個字,卻又是英殖時期標準的香港話英文音譯。由此可推,種籽公司分別將菜種名稱鶴藪寫作HEDOU,又把地方名鶴藪寫成HAK TAU, 種籽公司其實並不理解種籽的身世。
我曾經住在鶴藪村,在那裏租用村民的棄耕農地,也租住村民的村屋。業主是一位獨居老太太,兒子在市區居住。她說房租不貴,見我一個年青人在這小村種田,把我當兒子看待。我心懷感激,但內心其實不想太親近。年青、性格孤僻,經常想跟老太太保持一點距離。第二年的秋天,她撐著手杖到田裏找我,老太太給我一小樽菜種,說是她一直留種的鶴藪白菜種籽,只是人老了,腳無力,不能種田了。我謝謝老太太,對這樽種籽沒有特別的驚喜。我不認識鶴藪白菜,對這條村也不認識,祇是知道這裏有農地出租,所以才會在這裏開始生活。我心裏的耕種生活與概念,一直是之前與家人一起生活的記憶。白菜,記憶猶新。我不喜歡吃白菜。
小時候種白菜總是在冬季,種的也不多。回想起來,母親與我都不太喜歡吃白菜吧﹗母親說嫌它寒涼,多吃喉嚨痕,會咳。我自己覺得它味淡,不似菜心清甜,不特別追求。農曆新年倒數三個月,是播種的時機。農曆年前,白菜的銷量好,我們種的白菜,一半出售,一半自己留來曬菜乾。過了春節,氣候總是回暖,更容易碰上回南天氣,一地潮濕,菜乾會曬壞。
這時候種的白菜,品種一定是江門大白菜。這茬江門白,葉柄如中式的湯匙一樣優雅,基部厚闊,漸漸窄長,色白如瓷,彎彎如臂;葉片開張,黛綠色,有小兒手掌般寬闊。外層葉片大,中心葉片細,一層一層由外到內,厚厚實實形成菜膽。香港食肆菜式有一味鮑汁菜膽。鮑汁者,鮑魚煮成的濃汁配上上海白菜。傳統上海小白菜葉柄厚實,一層一層,可以中間切開兩邊煮。香港稱之為菜膽,取其圓實,即古語說相貌,鼻如懸膽之意。
要曬出上好的白菜乾,晴朗的冬日太陽不可缺少,可是你不用江門白菜,也是浪費了上好的陽光。厚實的江門白菜以其豐厚的葉柄儲存足夠的精華,曬出的菜乾氣味甘醇,煲出的老火湯湯頭混厚。不過,生曬的菜乾會有草青味,我們會在菜地上搭一個臨時柴火灶,用煮豬餿的大鐵鑊煮一鍋滾水,在田上收割的江門白隨即放到大鐵鑊裏飛水。飛水,即放入滾水中以短時間燙煮。祇要白菜稍為軟身即可出鍋,然後掛在竹枝或者鐵網上風吹日曬。每天黃昏太陽偏西即要收回室內,第二天取出再曬;一直曬到手感乾爽,不沾水氣為止。十斤白菜才曬作一斤不到的菜乾。
香港人習慣在不同季節,煲不同的老火湯作食療。菜乾年尾曬好,可以留到來年的秋天煲湯。秋高雖然氣爽,然而風高肺燥,需要湯水潤肺。白菜經長時間太陽照射,寒氣減退,獨留清涼,配以陳腎(曬乾的鴨胃部)、南北杏、豬肺等等,慢火煮它兩三個小時。大家相信這個菜乾湯能止咳潤肺。
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新界農村大都減少種植水稻而改種蔬菜。香港沒有自己的蔬菜品種,而且菜農大都是40至60年代由大陸走難到香港避禍的移民。他們帶來種籽及種植的技術,將廣東省的農業文化也移植到香港。當時在鸛藪村,冬天會種白菜,江門白這個品種是主流。有一位姓鄧的農夫,在苗床發現幾棵表現跟原本江門白非常不同的白菜,於是插上竹枝加以標記留種。用了幾年時間反覆種植,終於得到了穩定的性狀。
在六十年代末期,他們一家人開始正式種植及出售這種外形矮細、葉柄短小的白菜,也有分發種籽給同村人種植。由於這種白菜體型小巧,有別於其他白菜,很快在地方批發市場脫穎而出。加上它肉質豐厚鬆化,煮熟後祇有醬油碟左右的體積,被傳統中菜廚師發掘為高級菜式的材料。例如以花膠魚肚老雞鮑魚等等海味煮成的上等濃湯,必浸入鶴藪白,為厚重的口味添加植物的清甜元素。
七十年代是鶴藪白最風光的日子,由村內農民自行發展出的鶴藪白賣到街知巷聞。鶴藪白最初祇在鶴藪村種植,所以收購的菜販以鸛藪白的名稱叫買這種小白菜。也有種籽公司不知從那個途徑得到種籽,把它作為商品賣到中國大陸及歐美其他地方。
到了八十年代,中英談判香港前途,港英政府不再重視香港農業,地產市場風生水起,農地被囤積種出石屎森林,農業大勢一去不返。一九九七年七月,英國政府撒出香港,那天午夜下大雨;那年秋天,老太太走到田裏送我一樽鶴藪白種籽。那年,鸛藪村村民已經沒有本村村民耕種,也沒有人有討論過由村內誕生的、香港的唯一一種蔬菜品種,應如何承傳下去。我把種籽撒到田地裏。過了不久,那些種籽發芽,不久就被斑鳩吃光了嫩葉;後來又引來大量的黃曲條跳甲,牠們鐘情於十字花科作物。於是,鶴藪白最後一小樽種籽斷送在我這個沒有深思熟慮的外來人手上。多年後始思考留種這個題目,恨錯難返,無地自容。
所以呢,種籽公司,真會挑對象送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