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怨
「你喜歡你自己嗎?」
「什麼東西...?」
「你要說喜歡...」
「哦哦,喜歡。」
「那我們喜歡的是同一個人。」
輕快無聲地埋下種子,羞赧生怯地萌芽,全力無悔地紮根。花朵的根在無情的土壤間急切穿梭, 尋覓著不存在的溫度、不存在的心。直到時間予我自上空俯瞰這塊土地,始驚見花根在上疼痛的爬伸蔓延,竟形成了幅幅愧疚的符號與怨情的圖示。
記得那年我們不過十三、四歲,用懵懂而自以為是的筆調,寫出一場青澀的鬧劇。那是國中的事 ,一個跟我同姓、高我半顆頭的長髮女孩對我從暗戀、表白、頑強追逐,最終失望放棄的過程。
那時不知是因第一次段考直接藐視資優班、彷彿賞他們班四十二人全部一個響亮的巴掌考了個 校排一,還是游泳課時蓄意賣弄展露的一身肌肉,這位選修課坐在附近的小姑娘像是撞見了什麼 麒麟神獸一般,對我萌生了一股強烈的愛慕欣羨之情。
這個世代的校園小情小愛,總在螢幕上一格格的訊息框裡被表露出來。女孩會找我班上的同學 聊天刺探敵情,然後再跟姊妹們分享、討論戰術。記得那時她們女生班的班導很保守傳統,不准 她們談戀愛,因此消息只侷限在她們班和我們班兩群人之間流動。而每當她固定那幾個朋友遇到 我,就會開始很吵地大叫著女孩的名字,像是她個人專屬的裝了揚聲器的偵測雷達一般。就這樣 ,手機訊息的打字聲和煩人刺耳的起鬨尖叫聲譜成了這齣鬧劇的主旋律。
十二月六號晚上,我的生日那天,女孩終於要給曲子寫出一些變奏。她要我放學後在外頭跟她碰 面,說要給我卡片和糖果。我表面上漠不經心地答應了,可心底其實默默盤旋著一絲期盼和愉悅的情緒。
從校門口出去,沿著騎樓,經過新莊捷運站,穿過長長的中華路,朝著廣場上那棵發著金光的聖誕樹走。在這燈火熠熠閃爍充滿節慶氣息的方格街道間,不可穿透的建築物、匆匆來往的人潮與嘈雜紊亂的車流全都讓眼前的視線愈加模糊,我感到暈眩,彷彿在一個黃昏時刻或季節轉變交替之際,世界某種最基本的數學定理正在變得黏膩濃稠,一切皆滑行流動著,令人倦怠地可有可無。而我在和女孩意外輕鬆順暢的話語交換間,落入了一個陌生的場域,在這裡有無限的數字、符號、公式與規則,它們全都為達成一個目的而生:找到答案。
聯立方程式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含有多個未知數的方程式聯立得到的集,未知數的值稱為聯立方程式的根,一般在方程式的左側會有大括號標註。你可以用很多方式去找到兩條直線的交點: 畫圖法、代入消去法、矩陣法。而兩條直線若非平行,必存在交點,平行則無解,重合則有無限多個解。
女孩曾經傳了兩三次訊息來問我數學,全都是些簡單明顯的題目,用意十分透明,她也從不試著加以佯裝潤飾,她的作風就是如此,奔放不羈。
某天的午餐時間,我一人孤僻地坐在餐廳裡大口扒著飯。女孩踩著雀躍的步伐向我走來,大膽地說: 「欸,你為甚麼不喜歡我?」
小王子的花只會傲嬌地展示棘刺和白目地咳嗽裝死,我的花朵則有一抹頑皮柔媚的笑顏,和不知哪來天大的勇氣。 可沒錯呀,對一個國中男生而言,被一個女孩喜歡難道不是一件幸福無比的事嗎?為甚麼不喜歡我?
不接受女孩的原因,表面上總說些「不想」、「不合」、「就不喜歡」等等隨意搪塞的爛理由,但實際上,是因為當時的我毫無愛的能力。 也不是毫無愛的能力,而是對當時的我來說,愛情是種人類腦中化學物質流竄作祟的愚蠢結果, 我憎惡戀愛這種可悲的行為,就如同我如何厭恨流行音樂歌詞當中那種膚淺庸俗的思想與態度。
我完全無法忍受班上同學那讓我頭疼欲裂的幼稚吵鬧和學校老師令人作嘔的俗鄙愚蠢。日復一 日繁重的課業負荷、極度痛苦的班級生活、糟糕的精神健康以及我個人的懦弱自卑等等因素使我 開始自閉,並壓抑扭曲自己的真實性格。我開始迷戀黑金屬音樂、崇尚邪惡與死亡、受納粹與極右翼思想吸引、喜愛黑暗的特殊氣味。年少輕狂的叛逆是種虛無主義式的懷疑與摧毀,我陷入徹 底的憂鬱與憤世嫉俗,對世界與生命有種種敵視不滿的我只想要某種瘋狂的革命和殺戮,可找不到生活意義的我連自己的日常都難以支撐。
在這一切意義、價值與規範被毀滅殆盡的荒漠中,哪裡還容得進一朵花天真爛漫的甜言耳語? 我朝著天邊最絕望黑暗的一隅衝去,女孩根本追不到我。
十二月六號晚上,聖誕樹旁,一條金黃色的光束剛好從女孩髮梢間擦邊掠過,射入遠方漆黑夜晚的靜默無聲中。
沒有交集。
女孩瞳孔中反射映照的光芒愈亮,男孩身後的影子便拉得愈長。我在遙遠的一旁望著兩人:女孩半遲疑半欣喜地將禮物交到男孩手中,在他道聲謝謝之後,開始嘗試理開心房裡纏繞糾結許久的情愫。然而編織了千年的文字,竟使人啞口無言。
紅潤的臉頰,擰緊的心。吐不出的愛意化作喉間一道道棘刺,任花朵去咬嚙啃噬著花萼內那份執著的痛楚,嫣紅的血水順著枝幹滴落,匯集成河,從記憶片段的溝渠間流入一旁的我心中,撥動起一陣深沉淒然的絞痛,頓時欲將眼前的女孩緊緊地擁入懷中。颼颼的風吹來冷冽寒心,近在咫尺的距離訴說事實,這時我想女孩心裡是清楚的:無論解了多少個未知數、釐清了多少條難解的幾何公式,兩條直線若平行,即便靠得再近,此題終究無解。
沒有交集。
往後彷彿隨著每一次鐘聲的響起,構成花朵心意的物質都發生了某種不可猜測的化學變化,顯現在花根疲憊的歎息聲,與每次不經意遇見彼此時,她眼裡眉間流露出的狐疑與迴避。而在國中會考結束後,女孩在社群媒體上公開和另一個人的交往關係,我則始終保持著內心的空蕩,一種情感的惡性絕緣。
事隔多年,不再連絡的女孩早已不知去向,曾經虛無的我也早已轉變,在意義的荒漠中建立起一 座以強大、自由和快樂為基底的城堡。在這裡只有無盡的自我提升,和一種尼采式的生活哲學、 一種對世界的熱愛、對生命動力的熱忱。 女孩對我從未有恨,只是現在回頭我才發覺,當初那個男孩心中的空無與憤懣,或許唯有戀情的溫度能填補融解。花朵的荳蔻年華虛擲於沒有交集的季節是種浪費,貧瘠的荒漠得不到花蜜的浸潤是種可惜。在愧疚與自責的驅使下,不時自腦門飄出的花香總彷彿窸窣埋怨著當初,男孩無謂的冷酷倔強。
高大笨重的城門緩緩傾斜挪動,方格中的數值悄悄微妙變動,我隱約望見遠方線條的交匯處,城堡的大門已然敞開,歡迎著下一次花意芬芳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