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2023/02/21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就這樣,兩人一面修行澤山錄,一面與耿峻軒拆招對練,武力如同山上的白雪,隨著時日越積越深。三個多月後的一日清晨,桓古尋於飛瀑上的巨石又見耿峻軒,寬闊的肩背依然正氣凜然,不一樣的是,他的背上多了一把三尺長劍。
  桓古尋好奇問道:「道長這次在想甚麼呢?」
  「在山上待了這麼久,可有甚麼心得?」耿峻軒側頭反問。桓古尋偏頭想了一會兒,答:「改進對招上的缺失,加強我原有的優勢。」
  耿峻軒眉一挑:「加強優勢?你有何優勢?」黑色的眼睫搧了搧,刀客回答:「身法紮實,力氣蠻大的。」「是嗎?那你打我一拳試試。」甚少起伏的嗓聲稍揚,略帶挑釁。
  沒有發怒,也沒有猶豫,桓古尋鞏固腰腿,右拳全力擊向耿峻軒背心!
  「噗!」耿峻軒之後三丈外,桓古尋四肢大開地躺在冰天雪地裡。
  「咳!咳咳咳……」片刻愣神後,桓古尋摀著左胸坐起身,重整岔掉的內息。耿峻軒走下石頭,拉了他一把,「感覺怎麼樣?」
  又緩了緩,桓古尋方道:「痛,很痛!」豈止是痛?適才他拳未到,耿峻軒肘擊先至,正中心口!回神過來,眼前景象已轉為天穹白雲。奇怪的是,明明打在前胸,痛楚卻似利刃穿過厚實的身軀,桓古尋甚至以為胸膛裡的心臟破體而出,直至現在,後心仍在發麻作痛。
  待他喘定,耿峻軒說:「我老了,氣力遠遠不及你這年輕人,卻照樣打得你四腳朝天,為甚麼?」「你將內勁匯在肘處,單點突擊,動用的力氣及功力雖少,依舊威力不凡。」桓古尋分析。
  耿峻軒頷首補充:「更直接的說法,是穿透力。你力壯若山,然力量太過分散,所及之處,筋肉痛而不傷,骨骼摧而不碎。武者發招時,會將真勁集中前往發力點,然而人體並非一個密不透風的箱子,聚功過程中,部分功力會經由體表的竅穴逸散至體外,致使最終的勁道減弱。山型的內功恰能鎖住周身竅穴,使功力不會白白流失,以聚力來提速;以提速來聚力,將兩者發揮至極限,勢如滾石墜落,用最少的功力,達到最強的殺傷力。你方纔是聚功聚得太慢,才會反吃我一肘。」而後又問:「你可知何謂『萬宗磊砢』?」
  桓古尋答:「積聚全身內力,壯大氣勁。」
  「若僅此而已,那麼澤山錄還不足以擔負神功之名。」眺望遠方山頭,耿峻軒再言:「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想要將山型的特點運用到最大,便要借助天地靈氣。」
  「意思是……」桓古尋眨眨眼。
  淡灰的眼眸二度投注過來:「在內力匯聚前,要先吸入萬物靈氣,蓄於膻中穴,再混合己力悉數鎖緊,如是一來,氣勁將瞬間倍增,勢不可擋,這雖困難,跟前你也還沒有這等功力,然假以時日,必然傲視群英,但要記住,慎選發功的時機。」
  桓古尋恭敬回應:「是,我明白了。」
  「寧澈天生聰敏,一招一式妙思不斷,宛若信手拈取,但如你所言,汝之身法紮實,縱使敵人殺招陡至,亦能沉著應對,風格平實無華,與寧澈各有千秋。他若以奇兵喻之,你便是大將,招招穩重踏實,隱有狂傲之氣。」沒想到耿峻軒對自己的評價這麼高,俊朗的臉龐微怔。
  然後耿峻軒忽道:「你心思單純魯直,日後須嚴防小人心機。」
  知曉他在說誰,桓古尋亦不迴避:「你說的人可是小澈?」沒有遭到否認,話聲遂沉:「道長因為和他的曾祖父決裂,不信任小澈,那幹嘛要教他澤山錄?」耿峻軒靜默不語,一時之間,陷入冗長的尷尬中。
  半晌後,才聞一氣長喟:「我相信寧澈的良善,卻又害怕寧慶的狠毒。」聽的人頗感不滿,且聆耿峻軒又續:「他的行為我不該投射在寧澈身上,但……」
  「晚輩生性懶散,目前只望平安度過狼騎的追捕,再無他求,道長大可放心。」清亮男音忽爾傳來,面色平淡的公子雙手負背,氣質溫潤高雅。
  淡漠的灰目黯淡了幾分,「是我不好,胡亂臆測。」
  寧澈不太在意,笑意上頰:「道長,晚輩對澤山錄仍有幾點不明,還請指導。」
  通曉他要問甚麼,耿峻軒逕答:「澤型與山型相同,均要先與天地靈氣融合,相異之處在於融合後,百骸關竅似水載沉載浮,敵人攻來時,如打入水體般,柔軟而結實,容納所有外力後,再行反噬。要做到這一點,眼力比功力重要,技巧也比山型難上些許,你曾祖父當初亦停滯了好些日子,才慢慢克服。眼下可先利用你本身的黏勁,將對手的內力導入經絡虛耗,模擬出同樣的效果。」受教者豁然大悟,不住點頭。
  耿峻軒又言:「澤山錄的精妙不僅只於此,口頭問答外,親身體會最是實際。」雙眸驀地熾熱,手一擺,再朗:「來!今日再打不過我,你們倆就別下山了,在這裡終老吧!」說罷,不理背後斷崖飛瀑,寬鬆的道袍灌滿真氣,迎風獵獵,整個空間的氣息俱在掌握。
  桓古尋左手摸上背部斧袋,嶄新的短斧掛在裡頭,斧柄折自百年巨松的枝條,上頭亦刻有突厥文字。他抽斧上手,猶似孤峰獨矗雪原,氣勢逐增,蓄而不發,正面對峙耿峻軒;耿峻軒距離斷崖不過三寸,已無餘地。
  知悉他的威能,冒然攻擊只會再次種下敗因,寧澈一反平時搶快進攻,從容步向前方,四步後,足陷雪地七分,舉腳一蹴,弄得雪花四散,再旋身掃腿,雪花全數飛向耿峻軒。桓古尋同時拔身逼近,短斧奮力一擊!
  「砰!」空氣輕炸,桓古尋翻身退開,右掌垂於腹前,微微顫抖;耿峻軒仍舊穩立於巨石上,右手反執拂塵橫在胸前,左掌擺於其下。
  方才的對決中,耿峻軒不受飛雪影響,拂塵力擋短斧,左掌趁隙推出,幸虧桓古尋反應夠快,不然此掌拍中小腹,即便沒有使上十成力,也得令他躺上好幾天。
  初擊不成,寧澈遂腳走之字,忽快忽慢地化作數影,本離耿峻軒二丈有餘,下一刻迫在眼眉,揮來左拳,卻遭拂塵捲腕,猛力一扯,將之扯向崖邊!
  驟然面對萬丈深谷,寧澈連忙定下心神,右足踏穩實地,左腳後勾對方頸窩。耿峻軒左手一攥,中指凸出,欲擊膝關。
  撐地的右足一跪,寧澈改勾其下盤,於此同時,耿峻軒腦後忽有壓迫,知是桓古尋,但被箝制住的雙腳難以動彈,遂翻轉手腕,柔軟似綢的拂塵化作尖刃,朝腳邊人刺去!
  寧澈處變不驚,舉起左臂欲以護具抵擋,誰知招行半處,耿峻軒霍然變招,將拂塵往己身左脅下穿過,突刺後頭的桓古尋,桓古尋側頭避過,拂塵削過髮鬢時,旋又軟化,宛如靈蛇纏上口鼻,耿峻軒再徒手抓住寧澈胳膊,後揮舞兩條臂膀,一前一後甩出!
  二人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方停下,再抬頭時,只見白雪紛墜,模樣狼狽不堪,調整好天旋地轉的視野後,方發現自身離崖邊僅半掌之寬!若非耿峻軒甩人的角度及放手的時機掌控得宜,下場就是葬身崖底。
  沙啞的嗓音再啟:「還是太躁進了。」耿峻軒的目光投向寧澈:「比起第一次見面,你進步不少,懂得延續攻勢,不會一招即退,三招敗北。但出招仍要再慎重些。」寧澈拍落臀部雪片,恭謹說是。
  「澤型講求把對手內力納入經絡,再反守為攻,反攻時因內含對方的真氣,更易侵入臟腑。你的身子天生柔韌,好好運用將所向披靡,可惜你我功力相差太遠,隨意納勁惟恐重創經脈,不適合測試你澤型心法。」寧澈正要說沒關係,耿峻軒逕自再言:「還有一項,注意了。」
  口吁長氣,耿峻軒左手托住拂塵,輕輕拂過柄端獸毛,手經之處獸毛不再垂軟,橫於半空中,卻非變作長刃時的剛硬尖銳,韌且勁,內力的控制登峰造極!而後他緩慢踩出左足,畫了個半圓,屈低膝頭,兩手一抹一挑,拂塵隨之舞動,似在演示招式,又似隨意揮灑,自然寫意,舉手投足間,雖緩但蒼勁,能感受到內中蘊含的實力。
  桓古尋與寧澈瞧得目眩神迷,怔然忘我,沒多久,兩人同察體內真氣一滯,耿峻軒倏然收勢,拂塵縛住背上長劍,連鞘拔起,再運臂帶動身周氣流,彷若山石滾落,一劍刺來!
  寧澈首先回過神來,見長劍未出鞘,交臂欲格,後感背脊一熱,是桓古尋貼掌催動真勁,前邊的耿峻軒恰恰撲至!
  強強相交的結果,桓寧二人嘴角溢血,耿峻軒撤退三步,下身刺痛不堪。
  剛剛寧澈合著桓古尋之力抵禦,耿峻軒雖即時化解,但下一掌再出前,寧澈左足閃電踢出一腳,旋中耿峻軒腰側!與桓古尋渾厚強勁的真氣不同,細密若髮絲纏繞,迅捷如洪水淹至,綿密不絕地猛灌各脈經絡。
  不等他動作,桓古尋縱身一蹦,寧澈則倒地滑向耿峻軒,雙腿一分要叉開其下肢,上方的持斧者彷彿隼鷹,疾疾掠下!
  耿峻軒順勢劈成一字馬,而後氣走拂塵,末端繫著的長劍接收沛然真勁,劍鞘脫射而出,狠狠地砸在桓古尋的鼻梁上,痛得他眼淚都噴出來,隨後耿峻軒另一手贊上寧澈,寧澈朝後滾出雪痕,耿峻軒便騰身躍起,迅至他的頭前,高擎拂塵劍!
  桓古尋擦去臉上鼻血後,沉沉一吐,眼窩漫出赭紅……
  耿峻軒頓感上方突來一股怪力,要壓垮舉劍的那一手!面前寧澈的雙目一瞬也不瞬,聚精會神,耿峻軒欲提左臂,卻如入水中,有勁難施。
  他難得受制,短斧趕緊勾住刀盤,白麟刀閃亮出鞘!
  桓古尋力匯刀尖,直往耿峻軒衝去;寧澈也沒浪費機會,左掌外翻,彈出的袖裡劍立刻拉近雙方之距!
  後方桓古尋掄刀砍到,前方寧澈揚劍削來,耿峻軒當機立斷,收招閉目,作一手印。刀鋒劍刃即將觸及衣衫時,淡灰色的雙眼猛睜,精光大閃,沉喝一聲,雄渾的內勁形成氣圈盪開,伴隨著轟聲巨響,猶若平地爆起驚雷!
  剎那間,山河劇盪,喝聲迴繞谷峰,久久不散。
  一片白茫中,只有一道人影傲然直立,足下所踏之地再非雪色鋪墊,而是黑鴉鴉的石地。剛才耿峻軒運功聚集天池靈氣,再結合畢生內力向外炸去,竟連深逾一人高的積雪也給震開,方圓十丈內盡是岩地,威勢之強,令人咋舌驚嘆!
  「噗哈!」寧澈手腳並用地鑽出雪堆,大口喘氣。桓古尋亦自另一頭爬出,右手虎口迸血,他四下張望,才見白麟刀卡在不遠處的山壁縫隙間。
  「很好,你們已能運用萬物靈氣克敵利己。」耿峻軒的眼圈本就泛著薄紅,此時更紅得似塗上脂粉,「持之以恆,他日江湖上再無人是你們的對手。」語畢拾起落在附近的劍鞘,然後右手一抖,拂塵像是加長的手臂,捲劍入鞘,負背繫好。
  寧澈躬身道:「晚輩明瞭,多謝道長。」桓古尋也欠著腰,滿懷感激。
  細細審視二人多遍,耿峻軒方又開口:「你們的武功原就不差,現又有澤山錄傍身,尋常高手為難不了你們。但須謹記,武道不進則退,切勿疏於練習,另外……」其聲轉為凝重:「當認為一門武功愈是所向無敵,這門武功就愈是危險,刀槍劍棍如此,澤山錄更是如此。」
  不只桓古尋歪頭困惑,寧澈亦是不解:「此話何意?」
  耿峻軒解釋:「萬物相生相剋,凡是存在於這個世間的事物,必有其優劣,武學同理,就算運使澤山錄如獲神助,終究有不能企及之處。」桓古尋遂問:「那澤山錄的劣勢是甚麼?」
  劍眉微揚,灰瞳放出隱隱光彩:「這就是你們往後的功課了,藉由不停的對戰,摸索澤山錄的深淺,瞭解它甚麼時候可以用,甚麼地方適合用,透析的越多,就越能體會此功何以稱神,若參透不了,那澤山錄之於爾等,就是一把雙刃劍,不用也罷。」
  年少的武者相互對望,看來要通透這門神功,尚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舉頭仰望藍色的天幕,耿峻軒道:「今年的冬天來得快,去得也快。雖然積雪猶深,但今兒個天象不錯,不如趁此下山。」
  道別來得突然,桓古尋訝然:「咦?可是……」耿峻軒揮揮手,仍是那句話:「下山吧。」還要再說幾句,卻被好友阻止:「阿尋,走吧。」長目瞧進灰眸,看出深意。
  隨後,寧澈屈膝拜倒,垂首一叩,「前輩四個月以來的教誨,終身受用不盡,映塵銘謝五內,永誌不忘。」桓古尋呆了呆,後跟著跪下,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初遇耿峻軒時,覺得他冷情孤傲,經過數月相處後,對兩個晚輩雖嚴厲,卻也很有耐心,令父母早亡的少年郎心生孺慕之情。
  仰慕的前輩無話,只是轉身背人,桓寧二人直身後,回屋收拾行裝,沿原路下山。
  待人遠去,耿峻軒看著由天池分出的細流,行至懸崖時被巨石劃分為二,奔洩直下,後在崖底積為乘槎河,繼續湍行。
  收回俯眺的視線,他蹲下身來,手伸入河中,運勁一吐,潺潺流水霍地暴漲,豐沛洶湧地沖向山崖,使水勢本就浩大的瀑布更為壯觀。
  毫不保留地把元氣元精注入河流,良久後,河水復回細水長流,其內功亦蕩然無存。耿峻軒按撫著太陽穴,減緩腦中的暈眩,無聲望著近百年的功力付諸流水。
  如今的身體沉重累贅,心神卻是前所未有地輕盈,早已飛到千里之外的汪洋。他拖著虛浮的腿足,步回石屋,盤坐石臺,闔上眼簾,呼吸綿長均勻,好似入睡,爾後忽止,永不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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