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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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陸沉舟生平有三願。
一願,仕途順遂。
二願,家宅興旺。
三願,得娶意中人爲妻。
前兩願,唾手可得。
唯有第三願,求不得,愛不能,解不脫。
都說他人之妻不可奪,可若那女子是他前世和離的妻子呢?
1.
定北侯府今日不大太平,都說小侯爺陸沉舟中了邪,一覺醒來便問是誰偷襲的他,又問侯夫人何在。
府裏上下都是一臉驚訝,一來沒人敢來侯府偷襲小侯爺。
二來,小侯爺還未曾娶妻,哪裏來的侯夫人?
「興許侯爺想問的是老夫人?老夫人今日一大早就和小姐、表小姐她們進山上香去了。」
陸沉舟身邊的長隨小心回着話。
陸沉舟本就頭疼得厲害,幹什麼都有點不耐煩,這會兒聽到長隨回話,越發不耐煩起來:「耳朵聾了嗎?本侯問的不是老夫人,是侯夫人。」
「侯……侯夫人?侯爺,您還未曾娶妻,府裏沒有侯夫人啊。」
長隨說這話的時候,腿肚子都要哆嗦起來。
陸沉舟愣住了,他看一眼長隨,這是慣常跟在他身邊伺候的那一個,不會說假話欺騙他,他說府裏沒有侯夫人,那就當真是沒有侯夫人。
可他明明記得,他早已娶了吳興沈氏女沈矜爲妻,婚後因爲夫妻不睦,沈矜已於半月前搬回孃家小住,不久送了口信來說要和離。
他與沈氏成婚三載,膝下尚無一子,他母親老侯夫人早就思量要讓他休妻另娶了。
他原本還有些猶豫,見沈氏要和離,便就坡下驢,兩家約定好在沈家別莊籤議和離書。
簽好之後,他與沈矜各自乘坐馬車離開,就在出莊的時候,不知哪裏竄出一夥歹人,衝撞了他的馬車,等他轉醒的時候,人就已躺在了牀上。
他以爲是家裏下人把他救回來的,可聽長隨的意思,竟不是那樣。
陸沉舟揉一揉額頭,下意識問長隨:「今兒是什麼日子,母親她們要去山寺上香?」
長隨躬着身回他:「今兒是表小姐生母逝世一週年的日子,老夫人帶着表小姐去寺裏添香油燭火呢。」
表小姐是老侯夫人妹妹的女兒,姓柳,閨名婉柔,生得一副好樣貌,偏偏身子有些弱。
自她母親病故之後,老侯夫人憐她無人疼愛,就接到定北侯府小住,誰知一住就住到了現在。
不過,陸沉舟記得柳婉柔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姨母已經故去四年了,怎麼長隨說的是一年?
他蹙一蹙眉,便又問長隨:「今兒不是德光三年嗎?」
長隨愣了愣,疑心聽錯了:「年初時候宮裏頭才改的年號,今年算下來是德光元年。」
德光元年,怎麼可能?
他和沈氏就是德光元年成的婚,到如今三年有餘,該是德光三年纔對,怎麼他睡一覺醒來,就回到德光元年了?
陸沉舟坐在牀上發着愣,尚未琢磨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忽而又聽長隨說道:「還有一事,老夫人臨走的時候叫小的們轉告侯爺,前兩日靖南侯府下帖子說老侯爺今日過壽,老夫人身體抱恙還得上山,就不去了,讓侯爺備禮過去賀壽呢。」
靖南侯府老侯爺過壽?
陸沉舟眉目一挑,他想起來了,靖南侯府老侯爺是在德光元年辦的六十整壽,那天母親也是這樣稱病不去,由他帶着賀禮前去靖南侯府祝壽。
就在他被上菜的小丫鬟撞到,弄髒了衣服欲要更衣的時候,不幸中了沈矜的詭計,無意與她進了同一間房,還被前去賀壽的一干女眷碰個正着,爲此他不得不娶了沈矜爲妻。
沈家早年也是京城裏的名門望族,可惜家族男丁不思上進,等到沈矜這一輩,沈家已是日薄西山、光景淒涼了。
如按常理,憑沈矜的身份、地位,是萬不可能與定北侯府結親的。
是以,在陸沉舟看來,沈矜就是爲了要嫁高門,纔不惜出此下策。
他惱恨自己被人算計,更惱恨沈矜滿腹心機、攀權附貴,夫妻兩個見面伊始就不甚愉快,婚後他更是能不進沈矜房門便不進,能不搭理沈矜便不搭理。
別人家夫妻相敬如賓,而他和沈矜則相敬如冰,到最後以和離收場,於陸沉舟而言,已是圓滿的結局了。
而今他一朝重回三年前,饒是陸沉舟冷靜自持過人,這會兒也掩不住激動的情緒。
德光元年,太子被廢,他們定北侯府站錯了隊,錯擁琅王上位。
結果琅王被查出窩藏龍袍,差點累及他們定北侯府滿門覆滅,幸而關鍵時候他當機立斷,轉去投奔了瑨王,這才保全了家人性命,但定北侯府元氣大傷卻已成不爭的事實。
那之後,他無時無刻不在後悔,如果早知琅王不堪大用,他寧願不站隊,也不會擁立琅王。
眼下若他當真回到了三年前,既是知曉了結局,定北侯府定然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還有,他也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去備份賀禮,找個可靠的人送到靖南侯府,若有人問起,就說老夫人身體抱恙,本侯送她上山靜養去了。」
他倒要看看,他不去靖南侯府,那沈矜還怎麼算計嫁給他!
2.
老侯夫人和侯府小姐、表小姐是傍午時分纔回來的,本以爲陸沉舟出去賀壽不應在府中,沒想到他託大,竟是沒去。
老夫人臉色有些難看,說的話也不大中聽:「靖南侯府如今依附在太子身邊,來日富貴不可小覷,你怎能如此怠慢老侯爺的壽誕?」
陸沉舟不以爲意,太子遲早被廢,將來樹倒猢猻散,靖南侯府的風光不過是一時而已,他們定北侯府纔是前路光明、仕途坦蕩。
有沒有得罪靖南侯,他並不關心,讓人先送老夫人回房歇息,只問了表妹柳婉柔幾句可曾餓了,是否在山上用了膳。
柳婉柔眉目含情,羞赧地看了一眼面前光風霽月、神仙一般的表哥,搖搖頭,說了句「不餓」:
「寺裏的齋飯別有一番風味,姨母同我和沉魚都喫了不少。」
沉魚是陸沉舟的嫡親妹妹,向來與柳婉柔親厚,聽到陸沉舟和柳婉柔說話,便插句嘴道:「哥哥哪日得空?不如同我們一起上山去嚐嚐,那裏的柴火齋飯可好喫了。」
「改日吧,改日一起去。」
陸沉舟點點頭,難得沒有推拒。
他知道表妹柳婉柔對他有意,也知道母親將已經及笄的柳婉柔接進府中,遲遲不肯送回柳家,爲的就是撮合他和柳婉柔。
早先他志存高遠,以爲兒女情長不過是風流人物的一場遊戲,從不將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故而對柳婉柔也沒有過多關注,是以他母親輕易也不敢對他的婚事做主。
直到後來被沈矜算計,娶了沈矜爲妻,鬧得滿府上下家宅不寧、婆媳不睦、姑嫂不和,才懊悔沒有聽從母親的安排。
如今從頭再來,陸沉舟倒是願意接納柳婉柔了。
且不說柳婉柔品貌如何,單說她和母親、妹妹之間感情深厚,往後成了親,絕不會再鬧出婆媳不睦、姑嫂不和的醜事來。
柳婉柔和陸沉魚得他一句話,都是喜不自禁,尤其是陸沉魚,挽着柳婉柔的胳膊,還沒走出門就邀起功來:「我就說嘛,表姐你生得這般貌美,又知書達理,我哥怎麼會不喜歡你呢?這下好了,改日我要叫你嫂嫂了。」
「小小人家,快休得胡說。」柳婉柔臊紅了臉,捂着陸沉魚的嘴漸走漸遠。
陸沉舟在門裏聽得失笑,恰好派去靖南侯府送賀禮的人回來了,長隨進門回話,陸沉舟便讓他把人叫進來。
問過了靖南侯府的宴席,便似無意般追問一句:「今日本侯沒有去,靖南侯府壽宴可有什麼稀罕事發生?」
來人本打算走了,見問忙站住腳,回道:「壽宴是靖南侯夫人一手安排的,據說很是奢靡,去的賓客都大呼稀奇。侯爺要問還有什麼稀罕事,說來倒真有一樁意外,鴻臚寺少卿家的小姐在靖南侯府落了水,更衣時候不小心被靖南侯世子闖進門去了,那位小姐鬧着要尋短見,被靖南侯夫人攔了下來,估摸着兩府大概要聯姻了。」
鴻臚寺少卿是從五品,現任鴻臚寺少卿一職的是位姓林的官員,那就是說林家女兒落水,被靖南侯世子撞見了?
這套路,怎麼這麼熟悉?
陸沉舟想起自己當年和沈矜,可不就是因爲沈矜在靖南侯壽宴前落了水,而他則被侯府丫鬟弄髒了衣服,兩下里錯進一間屋子,結果成就一段孽緣嗎。
怎麼眨眼間,這落水的人就變成林小姐了?
「除了鴻臚寺少卿家的小姐,還有沒有別家小姐落水?」他皺着眉問。
來人搖搖頭:「沒聽說還有別人,鴻臚寺少卿夫人一聽林小姐落水還被人看了身子,當場就氣昏過去了,直把到場的女眷都嚇了一跳。」
「可曾聽說戶部員外郎沈瞻家裏的小姐去賀壽了不曾?」
戶部員外郎沈瞻是吳興沈家的長子,吳興沈家早在開國之初湧現過不少能人志士,也曾在京城名噪一時。
後來家中子弟少年紈絝,不思進取,以致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沈瞻這輩,能說出口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個從五品員外郎。
來人給陸沉舟辦事,常年於京中行走,對於京中百官如數家珍,聽到陸沉舟問及沈瞻,雖奇怪他何時關心起了一個從五品的小官,但面上還是恭敬回道:「沈大小姐和二小姐去歲相繼嫁出了遠門,沈四小姐尚未及笄,本來沈大夫人是要帶沈三小姐來的,據聞半道上沈三小姐腹痛吐了一地,沈大夫人便讓人把沈三小姐送回去了。」
如此說來,沈矜沒有去靖南侯府賀壽?
陸沉舟閒敲了敲書案,不覺道聲可惜,枉他等到現在,就爲了等着聽她的笑話,結果等來一場空。
不過,世間攀權附貴的女子可真不少見,沒了沈矜,居然還會冒出來一個林家小姐用了同樣的方式嫁入高門侯府。
也不知那沈矜回家之後,可曾懊悔自己腹痛的不是時候,竟沒能在壽宴上撈個侯門佳婿?
「小姐,喝了藥好些了沒有?」
沈府之中,沈矜病懨懨的躺在牀上,雖然貼身的丫鬟剛給她喝了藥,可她臉色依舊白得嚇人。
她是真沒想到從香囊裏摳出來的那一點番紅花,藥性這麼厲害,不發作則以,發作起來簡直痛死人。
好在,她苦心沒有白費,一口番紅花換一場無望的婚姻,倒也值得。
若不然,真要是跟着大伯母到了靖南侯府,再讓人設計一次嫁給陸沉舟,她這輩子算是又白活了。
3.
喝過了藥,嘴裏都是苦味,沈矜讓丫鬟倒了杯水來,順便問她:「大伯母回來後可曾說過什麼?」
小丫鬟嘆了口氣:「小姐這一病,把大夫人和老夫人都嚇了一跳,大夫人說是小姐您沒福氣,今日靖南侯府老侯爺壽誕,多少世家子弟公卿勳貴都去了,若小姐到場,沒準兒能得一份好姻緣呢。」
靖南侯背靠太子,風光無兩,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多給老侯爺顏面,這事沈矜是知道的。
可她也知道,如今的場景不過是曇花一現,等到太子被廢,秋後算賬,靖南侯府滿門遭殃的時候,連保全無辜稚子的本事都沒有了。
大伯母只看得見眼前風光,所以纔想着把她帶去靖南侯府,以期用她的姻緣換大伯父仕途順遂。
她父母因意外去世較早,祖母又年邁,只能依仗着大伯父大伯母過活,多她一張嘴一份嫁妝,就是多了一份累贅。
原本,她也想着將來嫁了人,多少幫襯沈家一些。
萬沒想到,大伯母心急至此,竟會在靖南侯府壽宴上設計讓她高嫁給定北侯。
卻不知定北侯府表面看着光鮮,內裏卻腐爛不堪。
婆母不慈,小姑刁蠻,夫君薄情寡義,還有一個寄居的表小姐,時刻等着擠走她當上侯夫人。
初時,她看在定北侯府保全她名節的分上,能忍的委屈都忍了,能幹的活也都幹了,可時日久了才發現,有些人不會因爲你隱忍就寬待你,而是隻會對你越發苛刻。
沈矜也沒料到,自己辛辛苦苦裏外操勞,換來的竟是老侯夫人和女兒算計她那不算豐厚的嫁妝,要挑撥定北侯休妻,另娶寄居的表小姐爲妻。
她無意聽牆腳之後,當機立斷,藉口回孃家探親,把嫁妝全都裝上了車,直待一切都打理妥當了,纔將一封和離書送到定北侯府。
原以爲和離會艱難些,想不到定北侯陸沉舟還算有點良心,答應了她的條件,趕到沈家別莊籤議和離書。
誰知一切都塵埃落定,她單等着往後過清淨日子的時候,也不知哪個殺才,駕着馬車橫衝直撞,一下子就把她撞回到了三年前與陸沉舟偶遇的那一天。
也多虧她機警,一發現不對勁,立馬開動心思動起手腳,成功避免了與陸沉舟的見面。
她拍拍胸口,喘息口氣,忽而又想起來,她沒去靖南侯府,那麼當初被她救上岸的落水姑娘,如今怎麼樣了?
「大伯母就沒說起靖南侯府壽宴上發生了什麼稀罕事嗎?可有人落水?」
她問丫鬟,丫鬟「哎呀」一聲,滿是驚訝道:「小姐你真是神了,怎麼猜到壽宴上有人落水的?大夫人回府的時候,就在老夫人跟前兒直咋舌呢,說是有個什麼少卿家的小姐爲了嫁入高門,不惜自個兒跳入水中,拿自己的清白做賭,結果還真讓她賭成了,真就定下了與靖南侯世子的婚約了。」
那落水姑娘與靖南侯世子訂婚了,且還是她自個兒算計來的?
沈矜聞言有些納罕,她記得那回去靖南侯府給老侯爺賀壽,大伯母藉口胸悶非要拉着她去侯府荷花池畔散心,結果她一到那兒就遇着一個姑娘落了水。
她自小跟隨父母在江南長大,頗習水性,一見姑娘快沉了底兒,忙跳下去把她撈了上來。
大伯母又是心驚又是心疼,把那姑娘摟在懷裏,說要送那姑娘去找大夫,卻叫丫鬟把她領到荷花池畔的一間廂房中更換衣服。
結果她到裏間才把衣服換了一半,陸沉舟就推門進來了,看見她露着半邊身子,着急忙慌就要出去,轉頭就與大伯母一行人碰了個正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與陸沉舟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地獨處一室,任是誰看都覺得別有幽情。
陸沉舟解釋不清,她的辯解也蒼白無力,到最後只能是定北侯府喫了啞巴虧,娶了她進門。
過後細想,她怎麼都想不通,單憑大伯母那樣沒什麼遠見的腦筋,怎能在靖南侯府設下這等縝密的陰謀詭計?
時至今日,方知不是大伯母聰明,而是偷聽到了鴻臚寺少卿家小姐的打算,所以纔會誑她去荷花池,頂替了那位小姐完成嫁入高門的計劃。
不過,那位小姐既是一開始的打算就是要嫁給陸沉舟,怎的轉眼間又與靖南侯府世子定下婚約了?
小丫鬟瞧她費解,便道:「還說呢,大夫人提起這茬兒就直誇那小姐厲害。原本那小姐是想着要高攀定北侯的,哪知定北侯府老夫人身子不適,一大早就由定北侯護送着上山靜養去了。那位小姐一聽定北侯不來,當即就讓人把靖南侯世子誑來了。」
原來如此!
沈矜恍然大悟,她就說定北侯的身份可比靖南侯府世子身份高多了,那姑娘怎會現放着定北侯不要,而去算計靖南侯世子,原是定北侯沒有來。
可她那一回怎麼就在靖南侯府遇着陸沉舟了呢?
難道說,她重回三年前後,因爲沒去靖南侯府,所以某些事情也跟着改變了嗎?
沈矜不敢再想下去,而今的萬全之計,就是她借病躲在屋裏暫且不出去,務必要躲開陸沉舟。
陸沉舟還不知曉靖南侯府壽宴背後的故事,他此番好容易有機會從頭再來,自然未雨綢繆。
當先一件事就是韜光養晦,不與太子與琅王過多牽扯,獨在暗中觀察着瑨王的行徑。
二則,將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他既是知曉沈矜未去靖南侯府,深恐哪日碰見再着她的道,乾脆與他母親商議,去信一封到揚州柳家提親。
柳婉柔父親任職揚州通判,雖是正六品,但因是皇帝直接委派前去輔佐州政,故而級別小權利大,心氣兒也高。
滿揚州的豪貴,沒一個能入得了柳通判的眼,一見定北侯府來提親,柳通判連夜派人快馬加鞭送了回信來,兩家就此合了八字定了婚期,約在六月底成婚,同他上輩子和沈矜的婚期差不離。
定北侯府小侯爺陸沉舟向來是京中女子擇婿的上佳人選,原本各家都還在等着陸沉舟加冠禮之後,找個合適的機會遣媒人從中牽牽線,萬沒想到,陸沉舟加冠禮剛過,就定了未婚妻。
一時間,京中貴女盡皆捂胸蹙眉,妒羨不已。
唯有沈矜得知消息後大舒口氣,她就知道陸沉舟與他的表妹柳婉柔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要不然陸沉舟如何會在成婚後經常夜宿書房,只許柳婉柔一人給他端茶遞水?
幸而這回她沒去靖南侯府,得以讓陸沉舟與柳婉柔有情人終成眷屬,她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出門去了。
4.
時值五月,百花齊放,爭奇鬥豔,正是京城一年之中最美的時節。
京中達官貴胄、簪花仕女常有載酒出城、選擇園林勝地飲酒作歌、賞花觀景的習俗。
每逢此時,也是各家收請帖收得最多的時候。
沈家雖落魄,到底還有舊日的名聲在,且沈家還有一位公子、兩位小姐未議親事,沈大夫人手上便也得了不少請帖,多以賞花宴爲主。
賞花宴說是賞花,實則行相親之便,尋常看不到的公子小姐,藉着這一名頭,都可以相看個清楚仔細。
沈大夫人那回因見鴻臚寺林少卿的女兒嫁入了高門,心裏正悔沒有把沈家女兒帶去靖南侯府。
她們沈家一共四個女孩兒,她生的沈大和沈四,沈大出門早,沈四年紀小,都不能去賞花宴。
二房中沈二小姐也嫁出了門,便只剩下三房裏的沈矜,還能去賞花宴上露個臉。
要說沈矜模樣倒是不差,就是性子寡淡怯懦些,尤其上回不知誤喫了什麼東西中了毒,就嚇得半個多月不敢出門。
哪裏比得上林家小姐,爲了嫁個好人家,四月裏的天兒跳荷花池,連命都能豁出去!
也就是她心軟,憐沈矜無父無母,還肯爲她盡心打算,若沈矜再不知好歹,可就白費她的心思了。
「去知會三小姐一聲,就說楊大學士的夫人下了請帖,要請我去她自家花圃參加賞花宴,讓三小姐打扮打扮,隨我同行。」
小丫鬟忙把話傳給沈矜,沈矜心裏早明白她大伯母讓她去參加賞花宴的意圖,但因陸沉舟已定親,是以她不再擔憂被人設計嫁給陸沉舟了,便答應下來,起身換了衣服。
送來請帖的楊大學士爲人粗放,不拘小節,常喜在自家花圃露天設宴,遍邀親朋賞花觀景。且他喜好自然,賞花宴上從不鋪設坐具,都是提前採集了落花鋪於地上,名爲「花茵墊」。
沈矜這會兒纔剛及笄,上輩子因爲靖南侯府壽宴上的事,她在與陸沉舟定親之後,就窩居家中不再出去了。
眼下還是她頭一回參加楊大學士的賞花宴,目光及處,不覺有趣非凡。
沈大夫人既是帶了她來,自然要把她捧到人面前兒,倘或哪家夫人就此看上了沈矜,說不得能有段好姻緣。
沈矜雖不喜沈大夫人如此行徑,但寄人籬下,她不好過多違拗沈大夫人的意思,只得由着她牽引到大學士夫人處,任人品頭論足。
沈家的根基在那裏擺着,要想越過五品官嫁到勳貴人家,怕是不容易。但若從京官裏挑選,倒也可挑得出一二個匹配人家。
無奈陸沉舟的婚事對於京中貴女來說打擊太大,各家夫人小姐聚到一處,議論的也多是柳婉柔,得知她今日也會和定北侯府小姐陸沉魚一道參加賞花宴,夫人小姐們哪還有心思給沈矜牽線,俱都等着看柳婉柔呢。
沈矜平白之中得了閒暇的間隙,乾脆從一衆花團錦簇中抽身出來,沿着楊府中自行引出的溪流,慢慢行去。
陸沉舟本在溪流對岸與靖南侯世子等人說着話,正聽靖南侯世子捶胸頓足痛罵自己被人設計娶了毒婦的時候,目光裏忽見一縷淡紫煙霞從對岸飄過來,他不由得抬起眉眼。
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着一襲煙紫色的紗衣,如風般穿花拂柳,從岸邊遠去了,不是他前世和離的妻子沈矜又會是誰?
這個時候尚未開宴,旁人多是聚在一處閒話家常,獨她一人孤身前行,不知又想算計誰呢。
靖南侯世子也看到了沈矜,見她風姿翩躚,容顏秀麗,比之林氏不知出挑多少,越發嘆口氣:「世間好女何其多,偏偏我遇見的是林氏。」
陸沉舟聽聞,鼻翼翕動,不自覺哼了一哼。
若單看外表,沈矜倒也可稱得上溫婉端莊;可若看內裏,沈矜與那林氏又有何區別?
遂對着靖南侯世子道:「世間攀權附貴的女子何止林氏一家,賢弟也莫要生氣,大不了婚後找個由頭休妻便是了,總不能入了人家的局,還得如人家的意!」
「休妻?哪裏那麼容易喲?」靖南侯世子想起來林氏就頭疼,她既是能設計嫁入侯府,焉知她沒留了後手?
倘或自己哪日再中計,讓她生下一兒半女的,便是想休妻都休不成了。
「最好的打算,也不過是再納兩房美妾罷了。比不得侯爺你啊,娶了意中人不說,據聞嫂夫人還是個大美人。」
陸沉舟聽聞,脣角微微挑了一挑,深以爲若不是自己早有打算,恐怕現下在這裏痛罵毒婦的就該是他了。
沈矜尚不知自己已經被陸沉舟看見了,她悠然遊玩了一圈,本想從橋上過去,再轉一圈便回沈大夫人身邊,眼見垂柳叢中人頭攢動,且多爲男子,便直接轉身從原路回去了。
不想半道上碰到了熟人,是定北侯府小姐陸沉魚和表小姐柳婉柔。
陸沉魚又不知在哪裏鬧了彆扭,沉着一張小臉,扯着柳枝,嘰嘰咕咕對着柳婉柔說些什麼。
柳婉柔面色有些尷尬,兩隻手絞着帕子扣在一起,站在一旁只聽陸沉魚說,並沒有回話。
沈矜光是遠遠看着,都替柳婉柔感到揪心。
柳通判雖是天子指派到揚州去的,但柳家身份地位終究比不得世襲的定北侯府,柳婉柔入京之後,儘管有老夫人在後撐腰,但爲了討好陸沉舟和陸沉魚兩兄妹,私底下沒少受委屈。
尤其是陸沉魚,因老侯爺及早過世的緣故,老侯夫人和定北侯顧念她年幼失怙,對她頗多寵愛縱容,以至於養成了她囂張跋扈的性情,即便是在她最喜愛的表姐柳婉柔面前,也是一言不合想罵就罵。
正因如此,沈矜在嫁入定北侯府後,姑嫂兩個沒少鬧矛盾。
沈矜爲着顧全大局,能忍讓陸沉魚的地方儘量都忍了,只有陸沉魚在府外鬧得實在不像樣的時候,纔會憑藉侯夫人和長嫂的身份管一管她。
一來二去,倒是讓陸沉魚和柳婉柔感情更好了,陸沉魚不止一次當着她的面兒說過想要柳婉柔當她的嫂嫂。
眼下柳婉柔真的要成她嫂嫂了,她倒是不珍惜了。
沈矜失笑搖搖頭,她既不想與陸沉舟有牽扯,自然也會避開定北侯府那一幫人,便屈身躲在假山之後,等着她們姑嫂過去。
陸沉魚胡咧咧罵了一通,撒過了氣,才拉着柳婉柔邊走邊道:「瞧你這不中用的樣子,別人說你身份不夠,你就不能反嘴說她沒本事嫁到我們定北侯府?光知道哭哭啼啼,一股小家子氣。走,我們去找哥哥,叫他來評評理!」
柳婉柔被她牽住手腕,掙了一掙,卻沒掙脫開,只好小聲勸慰着陸沉魚:「好妹妹,這樣小事就不必驚動表哥了。本來她們說的也是事實,我們家的確比不上你們家,但我與表哥定親一事也是不可更改的,就當是她們嫉妒,由着她們說去吧。」
「她們嫉妒你,怎麼不去嫉妒那什麼林小姐?要我說林小姐纔是不要臉,上趕着設局嫁到靖南侯府。哎,你說這些小門小戶的女兒都是怎麼想的,一個兩個當自己是天仙不成,都想往高處嫁?方纔你沒聽到那個沈夫人說什麼嗎,區區從五品員外郎家的女兒,也敢做夢拿去配人家平西侯府的老侯爺,給人家當繼室!我呸,不知好歹!」
柳婉柔說了什麼,沈矜沒聽清楚,她在聽到沈夫人和平西侯府老侯爺繼室的時候,人就有些怔住了。
大伯母還真是不嫁高門不罷休,平西侯府的老侯爺已過知天命的年紀,原配夫人年初的時候才過身,她這會子就盤算着把她一個剛及笄的姑娘家塞過去當繼室了。
沈矜攥緊了衣袖,她不能再任由大伯母安排她的婚事了,若不然,只怕她的將來會比嫁入定北侯府更難堪!
5.
且說陸沉魚拉着柳婉柔找到陸沉舟的時候,柳婉柔臉上的淚痕還未乾透。
陸沉舟擰眉聽他妹妹囉裏囉嗦說了一大堆,聽到最後才明白是有高門大戶家的小姐當面譏笑柳婉柔了。
他嘆了口氣,深覺這等小事什麼時候不能說,偏要在人家府上做客的時候,說到他面前。
餘光裏看着一衆公子哥都站在遠處望着他笑,他不好過多批評陸沉魚,便哄了她兩句,分毫未提其他。
陸沉魚過來找他就是想要他去給柳婉柔出氣,爲定北侯府挽回顏面,看他這樣,不由跺腳嗔道:「哥哥,你怎麼不生氣呀?你聽她們把表姐說得一無是處的,好像她們不嫁我們定北侯府,我們定北侯府就喫了大虧一樣。我還聽說,前次靖南侯大壽,那林什麼小姐想要設計嫁的是哥哥你,因爲哥哥你沒去,所以她才又誑騙了靖南侯世子。」
「住嘴!」
陸沉舟面色一沉,連忙低斥一聲,喝止住陸沉魚。
他這個妹妹當真是被寵壞了,林家小姐現如今已經與靖南侯世子定了婚,不日就要成親,她聽到閒言碎語,不說駁回去,還要到處嚷嚷,也不怕得罪了靖南侯府。
再則,林氏設局要嫁給他的事,她又是從哪裏聽來的?
這等風言風語,倘或傳揚出去,落到靖南侯府衆人耳中,往後叫他們定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如何自處?
「這等混賬話,你從何處聽來的?誰告訴你林家小姐想要設計嫁的是本侯?」
他甚少對陸沉魚嚴詞厲色,陸沉魚乍見之下,頓時有些惶惶然,牽扯着柳婉柔的衣袖怯怯道:「我是從沈大夫人那裏偷聽來的,她……她和大學士夫人商量着要給女兒定親,就順嘴提了一句,我聽她那意思要不是哥哥你和表姐成了婚,她倒是也想讓女兒效仿林小姐設計哥哥你呢。」
沈大夫人?沈家長子沈瞻的妻子,沈矜的伯母?
陸沉舟畢竟是與沈家結過親的人,知曉沈家的情況,沈瞻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其中大女兒已經嫁出門,小女兒尚未及笄。
沈瞻的次弟沒能中舉,只是個秀才,膝下也只有一女,亦早早嫁出了門。
如今沈家留在身邊還能夠談婚論嫁的,便只剩下沈家三子的女兒沈矜了。
沈矜父母雙亡,託庇在沈瞻夫妻膝下生活,沈大夫人會爲沈矜婚事打算不足爲怪。
他奇怪的是,沈大夫人如何得知林氏想要算計嫁給他?
回想起當日他與沈矜和離,沈矜曾對他說過,自己與他一般都是身不由己,嫁入定北侯府實非她所願。
難道,靖南侯府壽宴上的事背地裏還有其他貓膩?
「你還聽到沈大夫人說什麼了?除卻大學士夫人,她有沒有對其他人說過林氏欲要算計嫁入我們定北侯府的事?」
陸沉魚搖搖頭:「當時就大學士夫人和沈大夫人在,沒有旁人了,我因表姐被人嘲笑之事生氣,拉着她恰好在路過的時候偷聽到了幾句。不過,沈大夫人知道哥哥你有了婚約,已經計劃要讓女兒嫁去平西侯府當老侯爺繼室了。」
平西侯已年逾五十,沈矜現下不過纔剛及笄,這樣兩個人如何能結親?
沈家爲了高攀,真是臉都不要了。
如若沈矜肯答應,想來她還是那樣攀權附貴,虧他方纔還忖度她有苦衷。
陸沉舟面色低沉,不欲再聽那些糟心事,也不想管沈家到底如何嫁女,就讓柳婉柔把陸沉魚帶回女眷那邊去,叮囑她好生看顧陸沉魚,莫再與人生口舌是非。
須臾,人就重新走回靖南侯世子他們身邊,照舊聊着他們男子仕途經濟之事去了。
一場賞花宴,可謂賓主盡歡,唯有沈矜心事重重。
她不便於開口打聽大伯母將她的婚事定向了何處,只是行事舉止越發拘謹小心,再不敢輕易答應與沈大夫人同行。
可巧,不日就是沈四小姐的及笄禮,沈四是沈大夫人親生女兒,及笄禮又是女兒家最重要的禮節,沈大夫人的心思便從沈矜身上轉到了沈四那邊。
這日,沈大夫人備好了發笄、髮簪、釵冠等物,又請了幾位世家交好的夫人前來充當正賓、贊者、贊禮、擯者和執事,沈矜同沈家其他三姐妹也早早換好了衣服,單等着吉時一到,便給沈四行笄禮。
不想這時候有人鬧上門來,要向沈家提親,求娶沈氏女。
足把沈大夫人嚇一跳,忙讓人出去問了,來提親的人竟是已故戶部薛侍郎的獨子薛懷悰。
沈大夫人聽到來人名號,方想起來。
前戶部侍郎薛益原是她夫婿沈瞻的上峯,亦是同門師兄弟,二人私交甚好,曾約定過若一人得男,一人得女,便結爲兒女親家。
不久沈瞻先誕下一女,數年後薛益才生下一子薛懷悰,本以爲這樁婚事就此作罷了,不承想沈大夫人隨後又生了一女,便就此定下了薛懷悰與沈四的娃娃親。
原本薛益官職高於沈瞻一等,這門親事在沈大夫人看來着實上佳。
叵耐天有不測風雲,就在薛懷悰剛及志學之齡的時候,薛侍郎驟染風寒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人寰,獨留下薛懷悰和寡母艱難度日。
那時沈大夫人便欲退了與薛家的親事,是沈瞻說薛大人屍骨未寒,這般行事爲人不齒,她才作罷。
其後家中事多,又逢沈家老三夫婦意外身亡,沈大夫人忙得腳不沾地,竟把定親的事忘去了腦後。
而今薛懷悰找上門來,她才驚覺自己晚了一步。看着滿堂賓客,她委實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女兒許了個落魄人家。
可要是把人攆出去,過後提起,難免落人口舌。
沈大夫人進退兩難,在屋子裏與老夫人和沈瞻商議許久,終是狠心想要藉口污衊薛懷悰是個無賴,把人趕出去,哪怕背地裏被人罵兩句,也好過把女兒往火坑裏推。
她開了門,就要出去叫家丁來攆人。
卻見沈矜急匆匆走過來,牽住她的手,將她牽回屋中,便雙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伯母莫要心憂,我願意替四妹妹嫁去薛家。」
6.
「你!」
沈大夫人呆住了,她雖不想女兒嫁去薛家受苦,但也沒想過要把沈矜推出去,薛家那般人家,於沈家毫無助益之處,沈矜爲何自討苦喫?
沈矜豈不知沈大夫人的打算?
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當年她被設計與定北侯府締結婚約後,再回沈家參加沈四及笄禮時,就曾見過薛懷悰,知薛懷悰並沒有沈大夫人想得那般不堪。
薛侍郎在世時候,就多有廉潔之名,薛懷悰秉承父志,爲人正直,有勇知方。
之所以會選擇在沈四及笄禮登門提親,一則及笄是女子許嫁之齡;二則薛懷悰母親病重,急於在生前看到薛懷悰成親,薛懷悰侍母至孝,又重信守諾,所以纔會到沈家來。
沈大夫人若是通透之人,大可以對薛懷悰明說,當日兩家締結娃娃親不過口頭爲之,她不認,薛懷悰也不會賴着不走。
但沈大夫人愛女心切,偏要把事情往壞處想,這纔想出個餿主意,竟說薛懷悰無賴,故意到沈家攀親,使人將薛懷悰打罵走了。
卻不想,薛侍郎爲官多年,人雖逝去,到底還有親朋故舊在,眼見沈大夫人如此無禮行徑,多有譏諷之言。
甚至有看不下去沈家嫌貧愛富的清流官員,在朝堂上藉故參了沈瞻一本,以致沈瞻官聲日下,晉升之路更加艱難。
便是沈矜,當日也頗爲可憐薛懷悰遇人境遇,見他衣着破舊,想是一路輾轉奔波,便揹着人使二門外的小廝給他送了些碎銀做回程路費。
此後,再見薛懷悰,是在她嫁去定北侯府做了侯夫人蔘加宮中慶宴,薛懷悰進士及第,披宮袍戴宮帽,倒是個模樣周正的好兒郎。
這般清朗人物,這樣儉樸人家,沈矜私以爲與其自己在沈家任由人擺佈,婚姻未卜,倒不如嫁給薛懷悰。
如此一來,大伯母不必因憂心沈四的婚約而使沈家聲名受損,她自己也不用時刻提心吊膽會被大伯母塞去給老侯爺當繼室了。
沈大夫人和沈瞻聽罷,思量片刻,也覺得沈矜替嫁是上上策。
只是沈矜父母雙亡,婚姻一事還需得有個名堂。
沈瞻當即便決定,將沈矜過繼到沈大夫人名下,以後他和沈大夫人便是沈矜的父母,嫁妝除卻沈矜生身父母留下的產業,他和沈大夫人亦會給她再添一份。
於是,沈大夫人便讓人把薛懷悰請進門,當着滿堂賓客,宣告沈家雙喜臨門,尋人合了八字,將薛懷悰和沈矜的婚期亦定在了六月底。
同日,定北侯陸沉舟迎娶柳婉柔爲新婦,京中達官貴胄多去定北侯府喝一杯喜酒,就連宮中也頒下了不少賞賜。
至於沈矜出嫁,因沈瞻官位不顯,薛家地位也不比往昔,是以並不大爲人知曉。
陸沉舟自忙於婚事後,於外界就不大關心了,待柳婉柔進門,他便心無旁騖,專一在仕途上鑽營。
因他提前三年知曉了結局,是以在德光元年九月廢太子一事上,當初因功封侯的四大家倒了兩家,只有定北侯府和平西侯府巋然不動。
德光二年,平西侯府因參與黨爭,牽連入獄,四大侯府便只剩下了定北侯府。
當今天子是太祖的胞弟,太祖死後以兄終弟及之故登上了寶座,他兄弟二人當初都是倚仗軍隊起家,因此立國之後最忌憚的也是那些坐擁兵馬的功臣。
如今見得四大侯府陸續倒臺,偏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定北侯行事妥當,從不結黨營私,且還主動交還了兵權,天子龍顏大悅,追封老侯爺爲定國公,定北侯府改爲定國公府,將陸沉舟擢爲御史中丞。
陸沉舟一時名聲大噪,朝野內外皆知其是御前紅人,定國公府在京裏亦是風光無兩。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陸沉舟本就生得儀表不凡,再有權力加身,益發尊養處玉質金相之氣來。
待得春闈過後,似他這樣輕的年紀,竟也有了門生故吏。
這日下朝,御史臺的幾位下屬同僚思量明日休沐,左右無事,便相約着去郊外遊園暢飲,把今年新進的幾位監察御史一起喊來,權當接風洗塵。
幾位監察御史能有機會同上峯和前輩打交道,多是欣然赴約,獨有一人推辭不去。
陸沉舟得知好奇起來,便問不去的是誰,可巧有一人與那人師出同門,又是同日考中的進士,便回道:「薛懷悰家中老母身患頑疾多年,恐家裏人照應不周,是以尋常宴飲他都是不去的。」
薛懷悰?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陸沉舟把前後兩世裏都想了一想,忽又問道:「可是已故戶部侍郎薛益的兒子?」
旁人笑道:「中丞大人好記性,薛懷悰的確是薛益之子,今年剛及弱冠,就中了進士,足可慰薛侍郎在天之靈了。」
陸沉舟點點頭,薛益的清廉曾滿朝周知,他父親在時也多誇其雖身在戶部,卻有言官之志,他的兒子想來是不會差到哪裏的。
年剛弱冠,那便算是少年及第,這樣的人才,如若能和他妹妹結親,往後倒也不失爲他的左膀右臂。
於是,他試探着打聽了薛懷悰的情況,旁人便道:「說來薛賢弟身世雖然坎坷些,但到底有福澤傍身。聽聞去歲他母親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便欲薛賢弟娶個媳婦回來再過身。薛家自薛侍郎過世後,落魄了好些年,薛賢弟那時又不曾有一官半職傍身,都以爲娶妻之事要不了了之。不承想這薛侍郎在世時,竟曾與吳興沈家定過娃娃親,薛賢弟上門求親的時候,沈家二話不說就把女兒嫁過去了。當年薛母就病好了泰半,等到今年初薛賢弟考中了進士,薛母的身子就越發好了,就是心口的頑疾還需得時時喫藥伺候着。」
吳興沈家,陸沉舟再熟悉不過了,聽到薛懷悰娶的是沈氏女,他掐算了一回,便道:「想來與薛懷悰定親的是沈家四小姐了。」
旁人聽聞,搖了搖頭:「好像不是四小姐,我記得薛賢弟提過一嘴,說是他夫人在沈家姊妹中行三。」
沈三小姐?薛懷悰娶的是沈矜?
這怎麼可能,他活了兩世,從來沒聽說過沈矜和薛懷悰有過婚約,定過娃娃親。
「你沒有聽錯,薛懷悰娶的是沈家三小姐?」他追問着道。
旁人肯定地點了一點頭:「沒聽錯,三和四是萬萬錯不了的。」
陸沉舟雙目微張,好個沈三小姐,好個吳興沈家,居然敢在已定婚約的情形下去算計他!當他陸沉舟是什麼人了!
「去,找個人帶話給薛懷悰,就說明日本侯在家中設宴,特請他來赴宴!」
7.
天子腳下之地,可謂寸土寸金。
薛家在京中原還有些根基,只是薛侍郎病故時,薛懷悰年紀尚小,其母也抱恙在身,是以薛家光景一落千丈,支應不起那麼多花銷,薛懷悰便與母親搬到了民巷中租房住下。
沈矜嫁過去之後,自然也隨同夫婿住在了民巷裏。
初時,薛懷悰還擔心她住不習慣,但沒想到,沈矜於身外之事上並不大計較,相反她倒是甚能自得其樂,將一處不大的民房收拾得井井有條,鳥語花香。
薛懷悰趕到家中的時候,正見沈矜和隨身陪嫁的丫鬟站在檐下,給花澆水。
他便走上去接過丫鬟手中的水壺,一面澆着花,一面同沈矜說話。
先是問過了他母親的情況,得知剛喫過藥歇下了,薛懷悰點點頭笑道:「母親是極怕喫苦的,尋常喂藥總要哄她三四遍,頗是辛勞。下回若要喂藥,大可等我回來再說。」
沈矜莞爾,不過是喂藥而已,這點子事情她還是做得來的。
且她自嫁入薛家以來,薛夫人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並沒有她多操勞的地方。
薛夫人也不似她之前的婆母老侯夫人,光看面相,就甚是慈眉善目。
兼之她當年不嫌薛家落魄,毅然決然嫁給了薛懷悰,薛夫人感激在心,對她十分友好,自身能走動的時候,還會幫她搭把手做些女紅。
反是薛懷悰,他才中舉,剛在御前領了差事,當先要緊的是先辦好差,家裏頭的事能不叨擾他就不叨擾。
說到差事,薛懷悰倒是想起來:「明日休沐,本該如約帶你和母親去郊外玩上一日的,不巧中丞大人說明日要在家中設宴,特地託了人來告訴我,想來明日我要違約了。」
薛懷悰現如今領的是御史臺的差事,御史中丞是他的頂頭上峯,上峯親自邀約,他自然不能不去。
只是,沈矜自打嫁入薛家之後,忙着打理家務照顧婆母,許久未曾聽聞外頭的動靜了,便問薛懷悰:「中丞大人打算在哪裏請客?是單請你一人,還是諸位同僚都去?」
薛懷悰道:「之前的中丞大人調往別處去了,現如今的中丞大人是新上任的,便是當下的御前紅人定北侯,他既是說在家中設宴,那必定是在定國公府了,應當不是單請我一人。」
定北侯?
沈矜有一剎那的怔忡,她已許久不曾聽過這個人的消息了,亦有許久不再將這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兜兜轉轉一圈,這人居然成了她夫君的頂頭上峯。
可她記得,定北侯陸沉舟沒當過御史中丞呀,最多也就當過殿前副都指揮使。
遂問薛懷悰:「定北侯這般年紀,也可做到御史中丞嗎?」
薛懷悰一笑:「旁人都是以貌取人,你什麼時候以年齡取人了?定北侯年紀雖輕,但爲人處世卻極爲穩妥,去歲廢太子一事與今年黨爭案,平西侯他們或多或少都有牽連,唯獨定北侯潔身自好,不失其操,官家見了豈有不愛之理?這樣的人做御史中丞,倒也合宜。」
陸沉舟潔身自好、不失其操?
沈矜與他做過一世夫妻,最是明白,這樣的八個字放在誰身上都合適,唯獨放在陸沉舟身上不合適。
他可是最會於官道上鑽營的人,當初只因定北侯府老侯爺去世得早,他恐定北侯府受人欺壓,上上下下沒少打點。
廢太子一案他雖是沒被牽連,可她知道那是陸沉舟搶先依靠了琅王,才僥倖躲過了一劫。
至於琅王后來被查出有謀逆之心,定北侯再棄琅王,轉投瑨王的事,就更不消說了。
這般人物做到御史中丞,沈矜不由得替薛懷悰捏一把汗,扯住他的衣袖叮嚀:「上峯請你赴宴,不去不妥,但去了也須得記得,不該說的話千萬不要說,不該辦的事千萬不要辦,尤其事涉宮中,更要千萬小心小心。」
她說得如此鄭重,以至於薛懷悰都不太敢同她嬉笑了,便反握住她的手道:「夫人說的話,我都記下了,明日宴請,我去去就來,必不在侯府過多耽擱,你若是在家中無聊,就同母親先往郊外去,待我回來再去接你們。」
「嗯。」沈矜點點頭,明面上雖未再多言,內裏卻還是隱隱感到不安。
她總覺得重回三年前之後,有些事和她經歷過的不一樣了,她竟不敢過多預料將來會發生什麼,就如她沒有料到陸沉舟會變成御前紅人,當上御史中丞。
翌日一早,她送了薛懷悰出門,再三叮囑一遍後,才目送着薛懷悰坐上騍馬往定國公府方向去了。
定國公府門外,早有小廝得了陸沉舟的口信,站在廊檐下等着了,一看薛懷悰來,忙把他請進門內。
薛懷悰眼見小廝如此,還當是自己來得晚了,跟在小廝身後匆匆趕到設宴的花廳,抬眼一瞧,花廳裏就坐了陸沉舟一個人。
他一時愣住,待得回神,忙躬身給陸沉舟行了禮。
陸沉舟自薛懷悰一進來,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了。
見他行止端方,進退有度,身量頎長,眉眼清亮,倒是生了副探花郎樣貌。
這樣的人,倘或沒有婚約,春闈中舉之後,各家權貴勢必要在榜下捉他爲婿,偏他早有婚約,且約定的還是沈矜。
陸沉舟想到此處,面色就不大好,隨意擺擺手示意薛懷悰坐下,便讓人上了酒菜:「今日休沐,御史臺的大人們原說好要一道出外遊園暢飲,本侯不耐遠行,就沒有去。聽說你也沒去,就把你叫來,閒話些家常。聽說你今年剛及弱冠,本侯倒是虛長你幾歲,若你不嫌,今日大可不必將本侯當做御史中丞,只當做是你的兄長,快請坐下吧。」
他話是這樣說,可薛懷悰豈敢真的拿他當做兄長?道過了謝,方傾身坐在陸沉舟對面。
陸沉舟斟滿了酒,遞一杯到他面前,看他雙手接了,方同他閒話了幾句家長裏短。
須臾,貌似無意問道:「本侯那日在御史臺見到你,還思量着要給你說門親事,卻不想你已於去年成婚了,不知娶的是誰家姑娘?」
薛懷悰道:「不敢讓大人費心,小可娶的是戶部員外郎沈瞻沈大人家的三小姐。」
「哦?」陸沉舟微微挑眉,「我與沈大人同朝爲官也有兩三年,他膝下有一子二女,只是按照沈家姊妹排行,他女兒可不是行三。」
薛懷悰聞言一笑:「大人所說不錯,拙荊並非是沈大人嫡親女兒,而是過繼到沈大人膝下的。」
「那本侯怎麼聽說,你和沈大人家女兒是自幼定的娃娃親?沈家除卻沈瞻,次子三子都不在京城,你們薛家可是從祖輩起就在京城裏定居的。」
薛懷悰不想他把沈家和薛家瞭解得這麼清楚,雖不知他意欲何爲,卻仍是坦然相告:「是,拙荊幼時並不長於京師,而是長於姑蘇,直到數年前岳父岳母亡故,才被沈大人接到了京中。小可原先定的娃娃親也不是拙荊,而是沈大人府裏的四小姐。」
陸沉舟抿脣,自己料得果然不錯,與薛懷悰定親的本該是沈四纔對。
薛益原是戶部侍郎,沈瞻是戶部員外郎,這樣的兩家人定下娃娃親,纔在情理之中。
而沈矜……
陸沉舟垂眸想了一想,沈矜少時父母雙亡,進京之後只能依靠沈瞻夫婦生活。
沈瞻的那位夫人他是見過的,眼皮子短淺,行事無章,若薛侍郎還在,薛懷悰與沈四的這樁婚事,她定是喜聞樂見。
而今薛侍郎不在,薛家也今非昔比,她極有可能爲了親生女兒,把沈矜李代桃僵嫁去薛家,
想必沈矜心裏一定惱恨極了吧?
8.
陸沉舟想到此處,不由對沈大夫人顯出幾分鄙夷,也對薛懷悰抱了一絲同情:「以你如今的前途,廝配那沈四小姐,應當綽綽有餘。眼下料那沈大夫人在家中定是悔青了腸子,當日爲何不將女兒嫁與你,卻偏偏要拿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搪塞你。」
薛懷悰聽他這般說,當即搖了搖頭:「大人料得錯了,小可這樁婚事並非大夫人強求得來,而是拙荊自願替嫁。」
「自願?」
陸沉舟執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似沈矜那樣喜好攀權附貴的女子,會自願嫁入落魄清貧的薛家?
他深以爲是薛懷悰是爲着顧全薛沈兩家顏面,纔會這麼說,是以笑了一笑。
薛懷悰年少及第,何等精絕人物,一見陸沉舟如此,便知他不信。
若事關他清譽,陸沉舟不信便也罷了,但事關沈矜,他總怕旁人會誤解她,故而接着說道:「不怕大人笑話鄙某自誇,拙荊雖是女子,然而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婚嫁當日,拙荊便對鄙某言明,她不是與我定下娃娃親的沈四小姐,而是過繼給沈大夫人的沈三小姐。拙荊說,若按薛沈兩家的約定,原不該以她替嫁,但她們沈家向來兄弟一體,姐妹一心,她父母雙亡之後是沈大人收養的拙荊,於拙荊有再造父母之恩。沈四小姐雖說已及笄,但因年紀尚小,且在家中頗多疼寵,如若將沈四小姐嫁入我們薛家,只恐她照應自己都不周全,更遑論是照應我家阿母了。是以,爲全薛沈兩家婚約,亦爲了報答沈大人和大夫人的養育之恩,拙荊便自願替嫁到了我們薛家。這般有勇有謀、忠義兩全的女子,能娶她爲妻,是鄙某三生之幸。」
「呵。」陸沉舟輕抿了一口薄酒。
看薛懷悰這模樣,倒不像是在說假話,難道沈矜當真是自願替嫁到薛家的?
可她爲何要這麼做?縱然她父母已經亡故,媒妁之事須得沈瞻夫妻安排,但她若是不願,大可以再尋個機會嫁個好人家,不說嫁到他們定北侯府,卻也不必嫁到薛家受清貧之苦。
尤其是她嫁入薛家的時候,薛懷悰尚未及第,焉知薛家幾時能恢復過往榮光?
陸沉舟有些猜不透沈矜的心思了,但薛懷悰都這麼說了,他便也就此作罷,深以爲當初既是沈矜沒有與薛懷悰定過娃娃親,便也不再拿婚約一事拷問薛懷悰了,遂將話題轉向了別處。
沈矜在家中久等薛懷悰不來,又不知陸沉舟邀請他們過府赴宴都說些什麼,心中不免有些憂慮,也沒心情再往郊外遊玩了。
直待傍午時分等到薛懷悰回來,聽他說及陸沉舟只是拉着他說了些家常,還提到了他的婚事。
定國公府眼下可談婚嫁的只有陸沉魚,薛懷悰的才貌在新科進士中算得上出衆,陸沉舟若問起他的婚事,想必是要給自家妹妹找郎婿呢。
沒有事涉王公,就是萬事大吉。
沈矜放寬了心,照舊如常料理家務不提。
如此平靜了些時日,一晃月餘已過,薛懷悰領了薪水回家,當先就把銀兩都交付到沈矜手上。
沈矜當初爲沈瞻夫婦解決了後顧之憂,且因她的替嫁,給沈家帶來了不少好名聲,外界提起沈瞻,都說他重信守諾,不因薛家落魄而嫌貧愛富,乃官中清流人物,故此在朝野之中頗有些口碑,連帶着沈四也許到了好人家。
沈瞻夫婦大喜之下,對待沈矜越發友善,除卻嫁出門時添的嫁妝,平日裏生怕她日子過得清苦,也時常遣人賙濟她些許。
待得薛懷悰中了進士,賞了官職,薛沈兩家往來就更密切了。
沈矜與沈家上下,真就如同她所說那樣,兄弟一體,姐妹一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會兒見薛懷悰把薪水如數交過來,沈矜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你初初爲官,應酬打點都少不了銀子,家中用度自有我操持,無須你費心,這些錢你還是自己留用吧。」
薛懷悰不依,堅持要她收下:「既是做官,自然要做好官,夫人見過哪個好官拿銀子應酬打點的?這錢還是留着自家用吧,你的那些體己留待你買些珠釵裙襖,我瞧你這兩年都沒添新衣。」
沈矜的陪嫁丫鬟聞言掩着口笑,當日她家小姐說要替嫁,她還擔心所嫁非人,這回看來她家小姐是嫁對了。
沈矜被丫鬟笑得滿面羞紅,不好再與薛懷悰推託下去,便接過銀兩收起來。
薛懷悰這才說回正事:「我聽同僚說,北街那邊新開了一間瓦子,佔地深廣,裏頭不僅有相撲、蹴鞠,還有新出的雜劇。之前因爲忙於差事,沒能帶你和母親出去遊玩,明日休沐不如我們去聽雜劇吧。」
勾欄瓦舍,向來都是男子去得多,沈矜也只在傳言中聽聞過裏頭的好玩之處。
見薛懷悰要帶自己去,一時猶疑:「你去便罷了,我也能去嗎?」
薛懷悰不以爲然:「怎的不能去?女子與男子一樣有手有腳,有耳有目,緣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男子能看的雜劇女子不能看?」
沈矜心動起來,她少年時隨父母遠居姑蘇,因父母膝下只她一女,是以對她頗多縱容,不僅請了先生教她讀書識字,外出遊玩也時常帶着她。
她過慣了閒雲野鶴一般的日子,本以爲京中繁華富庶,必然要比姑蘇還要有趣,哪裏料到京中遍地是規矩,她竟連尋常出門都得循規蹈矩纔可。
後來嫁到定北侯府,侯府的規矩就更多、更重了,喫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裏,一舉一動皆不得自由。
而今嫁給了薛懷悰,萬沒想到還能有機會去瓦子裏看雜劇,她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遂去問過薛母,薛母瞧她夫妻兩個新婚不久,前番爲了春闈,薛懷悰就和沈矜分房了許久。如今中了舉,又因事務繁雜,兩人也許久不能一道出行。
難得薛懷悰明日有空,薛母便藉口身子不適,推託掉了,讓他夫妻二人自便。
沈矜知其心意,越發覺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對了,翌日晨起就另換了一身衣裳出來。
薛懷悰本在院中晨讀,瞧見她出來,扭回身一看,當即愣在了原地。
只見沈矜身穿一襲竹青色交領襴衫,如墨的長髮用一縷同色絲帶高高束起,腳踏皁履,手執摺扇,一副文人士子裝扮,竟顯出別樣清韻來。
沈矜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轉了一轉身笑道:「雖說母親答應我可以與你同去,但你如今畢竟有官職在身,總不好因我落人口舌,所以我扮做了男子,旁人問起,就說是你的堂弟。」
薛懷悰讓她說得連連失笑,瞧她這模樣着實稀罕,也沒再說什麼,夫妻兩個便攜手出了門。
瓦子因是新開張,許多人都慕名而來,沈矜和薛懷悰到的時候,人擠着人才能進門。
薛懷悰恐沈矜被人衝撞,少不得要全心護她周全,倒沒留神幾位相熟的面孔就在離他不遠處。
今日休沐,陸沉舟在府中也無甚要緊事,正好瑨王、秦小公爺和安寧伯等人邀他一塊來瓦子裏看雜劇,他就掐着點兒過來了。
一進門,就看到薛懷悰在人堆裏頭左右支應,脣角不由一挑。
平日都說這薛懷悰極爲顧家,每發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裏,而今看來,也不過如此,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又如何有閒錢來看雜技?
他有心要看薛懷悰神色,便順着人堆往裏走了一走,走到薛懷悰身後,才發現他懷裏還護着一個小郎君。
陸沉舟正待要找薛懷悰說話,忽見那前頭的小郎君回過頭來,對着薛懷悰一笑。
容顏秀雅清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竟是薛懷悰娶回家去的沈三小姐沈矜!
9.
沈矜正在人堆裏擠得熱鬧,回頭本是想對薛懷悰說句玩笑話,不料一回眸就看到了一個不該看到的人。
她前世的夫君,現如今的御史中丞陸沉舟!
她見陸沉舟也看着她,心頭不覺撲通一跳。
回頭再一細想,她重生之後再沒有見過陸沉舟,想來陸沉舟應當是不認得她的,她便轉回身,只當自己也從來不認識他。
陸沉舟重來一世,未雨綢繆這麼久,從未料想過自己與沈矜見面,會是在這等情形下。
她一個已爲人婦的女子,如何敢到勾欄瓦舍裏來拋頭露面!
想當初她爲侯夫人的時候,言行舉止哪一樣不循規蹈矩,這如今嫁到了小門小戶裏,就連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薛懷悰即便年紀尚輕,再怎麼胡鬧,身爲朝中御史,也不該帶着女眷到這些地方來嬉笑取樂,設若被人瞧見,成何體統!
陸沉舟自覺自己作爲薛懷悰的頂頭上峯,有必要提醒他注意修身齊家,便揚起手中玉骨折扇,拍了一拍薛懷悰的肩膀。
薛懷悰正與沈矜說着悄悄話,冷不丁被人拍中肩膀,忙側身望去,恰與陸沉舟撞個正着。
一見頂頭上峯在此,他趕緊躬身抱拳便要行禮。
卻被陸沉舟半道上抬扇攔住,道是出門在外,不必那麼多禮數,稱呼他陸兄便可。
薛懷悰環顧四周,確實不宜在此地喚他一聲「中丞大人」,便越矩叫一聲陸兄:
「不知陸兄也駕臨此地,實在幸會。」
陸沉舟微微低眉,往他懷裏看了一眼,片刻方指一指沈矜問道:「不知這一位如何稱呼?」
若換做別處遇見,薛懷悰定會拉着沈矜,坦然介紹。
但這會兒是在瓦子裏,沈矜又是男兒裝扮,他不好言明沈矜身份,便照着來時對好的言詞回覆陸沉舟:「這是我家中小堂弟。」
小堂弟?
陸沉舟脣角微抿,他倒是不知薛懷悰寫文章的本事不小,這信口開河的本事更是不小。
薛家人丁凋零,他父親薛益那一輩更是隻剩一枝獨苗,哪裏給他生出來的小堂弟?
「不知你這堂弟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可曾讀書,可曾應舉?」
薛懷悰本是想隨意敷衍過去,不想陸沉舟追着問到底,他平素裏不是慣於扯謊胡謅的人,一時之間竟被陸沉舟問住,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纔好。
還是沈矜語快一步,對着陸沉舟輕揖一禮道:「薛三郎見過陸兄,我本居姑蘇,去歲才入京,時年十六,讀過幾回書,識得一些字,不過尚未應舉。」
薛三郎?好一個薛三郎,薛懷悰娶的好媳婦,信口開河的本事真是與他不遑多讓。
陸沉舟面色微沉,看着沈矜道:「既是讀過幾回書,識得一些字,那便該知曉何爲禮義廉恥。似你這般人物,在家中胡鬧也就罷了,如何跟着你堂兄到這裏來?」
他這話說得離奇,沈矜頗有種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錯覺,但她來時對鏡自照過,連耳垂都做了掩飾,應當沒那麼容易被人看出女兒身,便斗膽回了一嘴:「我與堂兄向來感情深厚,入京之後常是同喫同住,一道來瓦子裏看雜劇,又有何稀奇?」
陸沉舟想不到她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還待說話,旁邊薛懷悰忽而開口道:「陸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無聊,才帶他出來瓦子裏玩耍的。」
「就是有你這般縱容,她纔會肆無忌憚。」
陸沉舟委實看不慣薛懷悰對待沈矜的態度,身爲女子,本就該恪守女德,薛懷悰既入了御史臺,不單要糾察百官過失,更要嚴於律己。
他便對薛懷悰道:「古人云交友在心,娶妻在賢,如今你兩樣皆無,往後又如何立足?若聽得勸,還是速帶你這女扮男裝的堂弟回家去罷。」
沈矜聽聞,不由得和薛懷悰面面相覷,沒想到陸沉舟當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過,他這話說得也太欠妥當了。
何爲娶妻在賢?難道就因爲她跟着薛懷悰來瓦子裏看雜劇,就不賢惠了嗎?
可見他看人目光之短淺,怪不得他當年站錯了琅王。
沈矜心下冷笑了一聲,禁不住揚起眉眼瞪着陸沉舟:「我聽說前朝時,女子不僅可以外出遊玩,歡飲達旦,還可以入朝爲官,封侯將相。當今我朝四海昇平,富庶繁華遠出前朝,陸兄卻說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纔可稱賢,意思是當今還不如前朝咯?」
這話陸沉舟豈敢說,他是嫌命長了,纔敢非議當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沈矜,仗着有薛懷悰撐腰,纔敢不分好歹,胡說八道。
他怎麼之前就沒發現她這麼有能耐呢?
陸沉舟被沈矜氣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爲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與她區區小女子一般見識,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顏厚矣」,就不再搭理沈矜和薛懷悰兩個,扭回頭看雜劇去了。
沈矜也不想與他多費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見他心不煩,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頭和薛懷悰一塊看雜劇了。
今兒的雜劇演的是一出南戲,從浙江一帶傳過來的,京裏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觀衆都看得無比認真。
陸沉舟原也是喜愛雜劇的人,但因和沈矜鬧了一番口角,現下興致全失,若非慮及瑨王他們還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擁擠不堪,他想去瑨王那邊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時,忽覺觸手肌膚溫熱滑膩,不似一般男子那樣粗糙,分明是女兒家纔有的。
而滿場之中,能是女兒身的,只有沈矜一人。
陸沉舟眸光一暗,想不到沈矜這般大膽,行事出格有傷風化不說,還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恥」二字如何書寫?
陸沉舟越想越惱,眼看沈矜的手背還在若有似無地擦着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開她,卻見她垂在身側的手中緊握着一把紙扇,紙扇的另一端牽在薛懷悰掌中,不時隨着湧動的人潮輕輕晃動。
再觀沈矜,她一雙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臺上的戲子,看都不曾看過他一眼!
10.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瀝瀝的梅雨從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還沒下完。
天氣不好,人的心情難免跟着受影響,御史臺的御史們都覺得他們的中丞大人,近來臉色尤爲陰沉。
前番因爲黨爭,朝堂上百官吵了幾回,御史臺也跟着參了幾回,可眼下黨爭都過去了,御史中丞還有什麼事想不開的。
御史臺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只得每天在陸沉舟眼皮子底下提溜着小心辦差。
陸沉舟也不知自己近來怎的這般火大,看哪裏都不順眼。
先是定國公府一團糟亂,早說了要入梅,書房裏的書、庫房裏的綢緞都該好生保護起來纔是,結果他前兒一開書房的門,差點沒被滿屋子黴味燻暈過去。
想要換件衣服,綢緞上也滿是黴漬。
他以爲家中是換了管家,做事不仔細,問過才知道,管家還是那個管家,但因爲侯夫人新進門,老夫人又苦夏,府裏上下一時沒人管事,這才亂得不成樣子。
他不得不趁着休沐,自己把府中一應事務都安排下去。
家裏的事便也罷了,臺中的事也不讓他順心。
琅王眼看着就要東窗事發,偏有幾個不長眼的老臣,揣着糊塗當明白,三番兩次直言進諫,逼着官家立琅王爲太子,御史臺的侍御史們也跟着胡言亂語,攪和得整個朝堂不得安寧。
官家日子不好過,他這個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會好過,陸沉舟能笑得出來纔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當日輪值的受事御史,問他今日可曾受理詞訟。
受事御史搖搖頭:「昨日薛懷悰輪值的時候,已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今日並無甚要緊事。」
陸沉舟已許久沒搭理過薛懷悰了,除卻在御史臺上碰着時受他一禮,餘外從不與他多言。
這回聽受事御史說及薛懷悰,便順嘴問他:「薛懷悰回去了嗎?」
受事御史笑道:「剛纔和李御史他們一道回去了,說來小薛大人真是娶了個賢妻呀,似他這般從八品的監察御史,能坐得起騍馬就不錯了,想不到入梅之後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傷身,竟拿了體己出來租了輛馬車。李御史有幸坐過一回,別看馬車雖小,內裏五臟俱全,喫的喝的都有,乾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薛懷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沈矜,陸沉舟聽到薛懷悰就不大耐煩了,聽到沈矜,更是煩不勝煩。
就那樣一個流連勾欄瓦舍、拋頭露面不知廉恥的女子,也可稱賢?
哼,這幫沒見識的腐儒,坐個馬車也值得大驚小怪!
他輕甩衣袖,不再與受事御史多說,出了衙門登上馬車。
剛坐下就覺得車裏潮氣逼人,再隨手往旁邊摸了一摸,卻什麼都沒有摸到。
他記得他的馬車裏也是一向冬暖夏涼,車廂靠壁還擺放了一個暗格,暗格之中亦是喫的喝的都有,還有擺放妥帖的紙墨筆硯,怎麼這會兒都沒有了。
陸沉舟蹙一蹙眉,半挑起車帷,問車伕:「近來有誰動過這馬車裏的東西嗎?」
車伕聞言,趕緊搖着頭回道:「稟侯爺,這輛馬車是給侯爺專用的,老夫人和侯夫人她們要出門,府裏自有八寶車和青軸車。」
這般說來,就是沒人動過他的馬車?
那他車裏的東西……
陸沉舟愣了愣神,忽地想起,前世的時候,他的馬車裏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有暗格有喫喝的。
他少年失怙,母親老侯夫人因在老侯爺面前被庇護了半輩子,是以於操持家務上並不用心,有時他出門晚歸,家中連個接應他的人都沒有。
還是在沈矜嫁進門之後,他的日子才過得輕便舒服起來。
早起有丁香餛飩、有各色茶點,晚歸有瑩瑩燭火、有車馬騾轎,他想要什麼,只消在府裏說一聲,即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
他本以爲都是管家之功,如今細想,或許也有沈矜的功勞。
陸沉舟垂手握了握拳,即便沈矜的侯夫人當得甚好,也改變不了她德行有虧的事實。
不敬婆母,不護小姑,她……還是不如柳婉柔的。
陸沉舟在心裏暗暗比對一回,仍是覺得自己當初沒去靖南侯府是對的,要不然他眼下雖不爲家務事煩心,卻還得受盡母親嘮叨和幼妹抱怨。
這般一想,他心下又平和起來,回府之後也沒去見他母親,徑直往房裏找柳婉柔去了。
甫一進門,就看柳婉柔拿着花冠,正對鏡理雲鬢。
他含笑上前去,替她扶好了花冠,問道:「這又是從哪裏得來的?」
柳婉柔看着他來,忙起身擺弄着花冠給他看:「這是京中最新時興的用彩帛像生花做成的花冠,一頂冠子須得紋銀一百兩呢,好看吧?」
一百兩才得來的花冠,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陸沉舟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妝奩,那裏頭已經有好幾頂冠子了,個個所需不菲,他們定國公府雖說不缺銀兩,可也不能這般花費。
再則,宮中尚儉,他又領着御史臺的官職,若自家夫人這樣奢靡,往後他又該如何糾察百官?
陸沉舟掀了衣襬坐下來,漫不經心地擺弄着圓桌上放着的一套茶盞,委婉地提點柳婉柔:「我記得你從前不大喜歡這些東西,平日戴着的那些珠釵就很好,且你身柔體弱,這些花冠戴在頭上未免顯得頭重腳輕了。」
柳婉柔出身不顯,她母親生前因爲只生了她一個女兒,母女兩個本就不大爲柳通判所喜,柳通判寵愛的是給他生了庶長子的姨娘,是以在喫穿用度上頗爲苛待柳婉柔。
後來柳婉柔母親病故,被姨母接進定北侯府,見陸沉魚喫的穿的樣樣精緻,心中別提有多羨慕。
如今自己時來運轉,做了侯夫人,夫君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定北侯府又升做了定國公府,食邑俸祿比她們柳家不知高出多少,她終於可以買自己喜歡的珍寶首飾,衣裳裙襖了,心中豈能不喜?
現下對鏡撫着花冠,越看越開心,哪裏聽得出陸沉舟言下之意,只道:「京中那些貴人小姐都這樣打扮,沉魚妹妹也剛買了一頂珠釵冠,我若是不戴冠子,倒顯得我不合時宜了。」
這有什麼不合時宜,往年沈矜做侯夫人的時候,也沒見她戴了滿頭冠子,京中那些貴人還不是一樣當她是侯夫人。
況且,他現下是御前紅人,柳婉柔的身份,比之沈矜那會兒更加貴重,大可不必再用這些身外之物來增光添彩。
陸沉舟有心再說兩句,但看柳婉柔正在興頭上,而他方纔想到沈矜已是不對,只好嘆口氣,藉口還有事就往書房睡去了。
如此又過了半月,終於雨過天晴,官家被老臣們嘮叨了一個梅雨季,也肯鬆鬆口要立太子了。
朝野上下都跟着輕鬆起來,外出遊玩吟詩頌對的人多了,少不得要鬧出些亂子。
御史臺近日便受了一樁詞訟,有人舉報杭州通判所作詩詞中多毀謗朝廷新政之語。
訴狀遞到臺獄,幾個監察御史一看事涉高官,不敢擅專,就連卷宗帶詩詞,足有半人身高,呈到了陸沉舟面前。
陸沉舟翻看了兩眼,杭州乃是上州,杭州通判本也是天子直派,而今他不說謝恩,反在謝恩表裏夾帶私貨,嘲諷新政,這可謂是件大案了。
陸沉舟當即讓幾個監察御史和侍御史都留下來,一頁一頁翻看詩集和謝恩表,力求查出每一處隱喻。
這一折騰,至晚也沒能結束,幾個監察御史餓得肚子咕咕叫,隨同監察御史一道留下來的薛懷悰聽見,便把身上的香囊取下來,抬起頭說道:「來時我家夫人恐我今日輪值,喫飯不便,捎帶了些糕點給我。幾位大人忙到現在想必都餓了,不嫌棄的話,這些糕點分下去喫了吧。」
監察御史們聽聞,都笑起來,一面伸手來拿糕點一面道:「弟妹做的糕點風味獨特,不比尋常,喫過一次就忘不掉,哪裏會嫌棄?就怕我們喫了,你沒的喫,回去後弟妹要心疼了。」
薛懷悰一笑,拍拍右側道:「這邊還有呢。」
說時,起身把右側裏的香囊也取下來,遞到陸沉舟面前:
「大人也將就喫一點吧。」
11.
陸沉舟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香囊,不比一般香囊用五色絲線纏成,這個香囊是用幾塊碎布織就的,上頭墜以流蘇收口,中間沒有擱置香料,而是放了幾塊糕點。
這般做法,他只在前世裏見過。
這種香囊,他也只在前世裏佩過。
而今,卻是薛懷悰拿了過來,陸沉舟默不作聲伸出手,從香囊中取出一塊糕點,慢慢放入口中,輕咬一口,竟喫到了久違的熟悉味道。
沈矜生於姑蘇,長於南食,與北食的鹹鮮不同,她做的糕點總偏於江浙一帶的甜潤口味,且甜而不膩,潤而不幹。
幾塊糕點,幾乎是瞬間被御史臺瓜分個完全,薛懷悰自己也只得了一塊。
陸沉舟喫完,心裏雖是還想得厲害,卻只能止住,叫了人來,命他去外頭以做南食出名的金家鋪子再買一些糕點來。
由是忙活了幾天,除卻謝恩表一開始時顯露的兩句違逆新政的詩詞,餘者皆無所獲。
陸沉舟上報到御前,官家看了兩眼就擱置到了一旁,顯是未曾放在心上。
此時正逢新法試行,臣工之間政見不合多是常事,在官家而言,這兩句詩詞算不得什麼。
御史臺白熬了幾個晚上,幾位監察御史熬得兩眼通紅,早想着回家好生休息了。
思及過兩日休沐,遂一處商量去哪裏喝喝酒散散心,薛懷悰照舊推辭不去,旁人便笑道:「只一日而已,聽聞薛伯母身子已經大好,弟妹在家想來照應得過來,咱們早去早回。」
薛懷悰擺一擺手,此番倒不是爲了照顧他母親,而是休沐那日適逢他的生辰,家中必是早有安排了。
幾位同僚聽說,「哎呦」一聲,紛紛給他提前道賀,說着說着,乾脆提議不妨一道去薛家聚聚,既是爲薛懷悰賀壽,亦是散心了。
薛懷悰思量自己年紀還小,本不欲因爲生辰一事大動干戈,無奈幾位監察御史都這麼說,他不好再推了人家好意,便一一答應下來,回去之後少不得要同沈矜說了。
沈矜倒是不嫌麻煩,她於持家很有自己的辦法,聽說薛懷悰的那些同僚要來,便把之前的安排都推翻了,重擬了單子,另置一桌菜餚預備宴請。
監察御史們都是嘗過糕點的人,早就盼着能到薛家再嘗一嘗沈矜的手藝了,等不及休沐,就在前一天下朝時拉住了薛懷悰再三叮囑,務必要喫到沈矜的拿手好菜。
他們三不五時聚在一處嘀嘀咕咕,陸沉舟從臺中出來的時候,就覺出不對勁來,便抓住了身邊路過的一位主簿問道:「他們幾個在說什麼呢?」
主簿望一眼薛懷悰,躬身笑回他道:「明日是小薛大人的生辰,李御史他們說是要去薛家給小薛大人慶賀呢。」
「哦?」陸沉舟鬆了手負於身後,這等事怎的沒人叫上他?
主簿聽他問起,笑痕越發深了:「大人身份何等尊貴,怎能叫大人去給下屬們賀壽?李御史他們也就是借個由頭,趁休沐日出去玩鬧一回罷了。」
陸沉舟沒再說話,衝那主簿擺一擺手,便上馬車回府去了。
翌日,國公夫人得了貴人的請帖,一早就帶着柳婉柔和陸沉魚出門做客去了,府裏便只剩下陸沉舟一人。
他在院子裏四處轉了轉,又到書房翻開書看了兩眼,隨後起身到池塘邊餵了一會兒魚食,怎麼着都不甚舒心。
跟着他的長隨看他百無聊賴,便想着法子討好他道:「侯爺若不想在府裏的話,不如出門走走,咱們外頭新開了好幾間鋪子,侯爺要不要去看看?」
左右閒着也是閒着,長隨這樣說了,陸沉舟果然動了出門的心思,坐上馬車到那鋪子裏一瞧,有賣胭脂水粉的,有賣筆墨紙硯的,還有賣綵綢錦緞的。
他在鋪裏轉了一圈,忽而指着那一套筆墨紙硯,讓人包裹了起來放到車上,又挑了兩匹淡如煙霞的綢緞,一併放到車上,才指揮着長隨去郊區民巷。
12.
休沐無事,一衆監察御史便早早都往京郊來了,先是在外面遊玩了一圈,而後纔到薛家。
這會兒人來得齊了,正坐在院中花架底下,圍桌暢飲。
沈矜不負衆望,做了幾樣拿手菜,桂花糯米藕、蔥包檜兒、什錦豆腐澇。
用的東西都不貴重,做出來的卻是江南美食,北方鮮少喫得到。
幾位御史喫得胃口大開,適逢盛夏,爲了給衆人消暑,沈矜還仿着前朝流傳下來的宮中御膳做法,做了一道「清風飯」。
她見衆人酒已飲至半酣,思量也該將「清風飯」端上桌了,正待和小鬟去廚房,忽聽門外一陣敲門聲,不覺有些奇怪,忙去開了門。
抬頭就與陸沉舟的目光碰個正着,她扶着門框,一時有些愣神。
這個時候,陸沉舟怎麼到他們家裏來了?
陸沉舟也沒料到她家中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居然還需得她自己來開門,怔了一怔,才掩口乾咳一聲。
旁邊跟着的長隨見有人開門,忙把手裏的東西往前遞了一遞,含笑問好道:「敢問姑娘,這裏可是薛御史家?」
沈矜點一點頭,那長隨便笑指着陸沉舟道:「我家侯爺與薛御史甚是相熟,途經此地,前來拜訪薛御史。」
陸沉舟可是正三品的御史中丞,薛懷悰不過是從八品的監察御史,何德何能,勞駕得起陸沉舟來拜訪?
沈矜心中疑惑更深,正不知陸沉舟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陸沉舟耳聽長隨越說越離譜,也怪自己來時沒交代清楚,便直接對沈矜道:「聽聞今日是薛懷悰的生辰,御史臺的大人們都來給他慶賀了,本侯若是不知便也罷了,既是知道了,就隨大家一道送份禮。」
「這……」
他與薛懷悰的交情,以沈矜所知來說,不過是上下級關係罷了,何至於要他親來送賀禮?
但來者皆是客,沈矜也不好多問多說,做了個請進的姿勢,忙揚聲向薛懷悰等人道:「中丞大人來了。」
薛懷悰和幾位監察御史一聽,都是驚詫萬分,想不到一個小小監察御史的生辰宴竟會驚動大名鼎鼎的御史中丞定北侯,慌得幾人忙都擱下碗筷,起身相迎。
陸沉舟負手進門,道聲不必多禮,隨意舉目一望。
看這民房外觀上雖簡陋,內裏卻別有乾坤,不大的院子裏,成排放了兩排木質花架,上頭依次擺放着各色盆花。
院子上方,架起了花棚,上垂着紫色藤蘿和綠枝葡萄。
底下放着一張四方八仙桌,並幾個淺腳矮凳,八仙桌上盤碗層疊,所用都不甚名貴,卻勝在質樸簡潔。
因他是上賓,薛懷悰便把他引到主位上坐下,看着滿桌盤碗,不甚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下官不知中丞大人也會駕臨蓬蓽,竟先和幾位御史大人喫上了,這……這滿桌殘羹委實不好招待大人,還請大人稍後,下官去重新置辦一桌菜來。」
陸沉舟輕擺一擺手,他來此也不是專爲了宴飲,不過是一時興起,便對薛懷悰等人道:「不必如此拘束,本侯也只是遊玩至此,順腳過來坐一坐罷了,你們方纔怎樣,這會兒自便就是了。」
「是。」薛懷悰和幾位監察御史相繼坐下來,卻不再像先前那樣說笑了。
陸沉舟也知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看衆人都不說話,就先開口引了話題,問薛懷悰:「你這院子倒是整理得別有意趣,是你自己的主意?」
薛懷悰笑道:「卑職尋常忙於差事,家務上多是拙荊拿的主意,這院子也是她打理的,卑職不過是出把子力氣而已。」
「哦?」
陸沉舟瞭然,怪不得他瞧這院子佈景總有幾分眼熟。
往年沈矜在定北侯府做侯夫人的時候,也愛侍弄花草樹木。
他們府裏後院有一處空地,因家中住人不多,一直閒置着,沈矜後來便拿那空地支了花架,還開了菜畦,府中因此常有時令菜可食。
想不到她嫁給了薛懷悰,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還能有興致過着田園生活。
陸沉舟抿脣不言,薛懷悰也不知他來時喫沒喫飯,想着廚裏還有幾樣菜餚沒端上來,便讓陸沉舟稍等,自己起身去了廚房。
沈矜正在房裏低着頭對着陸沉舟送來的壽禮犯難,一來,她不知道這禮該不該收。
二來,即便是收下了,陸沉舟送的禮未免太貴重,往後還禮還不知得多少銀子。
倒不想一愣神的工夫,薛懷悰已經把盛好的「清風飯」端上桌去了。
清風飯,初創於前朝寶曆年間,因是宮中御膳,配料用的都是至珍至貴的龍精粉、龍腦末、水晶米、牛酪漿,調和好後放到金提缸中,垂進冰池,待其冷透再供食用。
薛家沒有那麼多銀兩買這般貴重之物,是以沈矜便用了一些尋常買得到的配料替代,把牛酪漿等物換成了羊酪漿等物。
酪漿,有些人喫得,有些人喫不得,她之前已經問過了薛懷悰,知道幾位監察御史都沒有忌口之物,這才放心做了。
哪想到半路里會冒出個陸沉舟,這廝長在鐘鳴鼎食之家,喫慣了山珍海味,偏生喫不得酪漿,喫上一口就得病上數日。
沈矜放好了壽禮,才從東屋裏出來,一抬眼看見薛懷悰把清風飯端到陸沉舟面前,當即駭得面色一變。
這東西再好,她也不敢讓陸沉舟喫,免得喫出病來,再給薛懷悰惹下不必要的麻煩。
一時顧不得儀態,忙就急急走上前去道:「此物在冰桶裏擱了半日,涼意沁骨,只恐大人喫不消。廚下還有一盞蜜浮蘇柰花,待我去取來給大人享用。」
陸沉舟揚眉瞥了她一眼,瞧她神情不甘不願,似是不想給他喫一樣。
他心裏暗哼一聲,只道她當真不知好歹,賀禮都送上門了,她還捨不得一口飯,遂讓薛懷悰盛出一碗來,對沈矜道:「本侯沒有那麼嬌貴,幾位大人能喫得,本侯自然也能喫得。」
說着,就要動筷子。
沈矜攔不住他,趕緊將薛懷悰手上盛好的一碗清風飯送到李御史面前,又說:「既然大人不嫌棄,還是讓妾來盛吧,這清風飯喫得有講究,盛起來也有講究,越到底下越清涼可口。」
話畢,也不管旁人怎麼想,自顧自拿了碗,另盛了幾份,分別放到幾位監察御史面前。
李御史當先喫了一口,細品過後,倏爾問她:「弟妹可是在飯裏頭加了酪漿,我怎麼喫着有股子乳香味。」
沈矜點頭稱是,陸沉舟坐在桌前,驀地側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不喫酪漿之事,自小除卻他的母親和幼妹,再無旁人知曉,怕的就是會有人在他飲食中做文章。
沈矜……是如何知道他不能喫酪漿的?
13.
車馬輕搖,回程路上,陸沉舟細想方纔沈矜之舉,怎麼想怎麼覺得奇怪。
起先他以爲不過一碗清風飯,沈矜即便不想讓他喫,也不至於那般大驚小怪。
若是因清風飯裏有酪漿纔不讓他喫,這事就得細究了。
他這一世,可是自沈矜婚後才與她見面,尋常他母親和幼妹也從未與沈矜來往過。
沈矜若想知道他的隱私,要麼她有通天之能。
要麼,就是和他一樣,沈矜也是重活了一回。
只有這般纔可解釋得通,爲何沈矜沒有似之前那樣去靖南侯府賀壽,爲何要自願替嫁到薛家。
因爲她早知曉,即便在靖南侯府設計他嫁到了定北侯府,也會在三年後與他和離。
知曉薛懷悰會在春闈後一舉中榜,前途無量。
再聯繫上酪漿之事,陸沉舟越發懷疑沈矜並不是如今的沈矜,但要證實他的猜測,還需得有確鑿的證據。
可眼下沈矜業已嫁給了薛懷悰,他又該如何證明沈矜的來歷?
陸沉舟兀自閉目沉思,回到定國公府,他的心思還沒有從沈矜身上轉回來,就連柳婉柔同他說了什麼,他都沒聽清。
過後才知道,柳婉柔說的是想要在府裏設宴,她自嫁入侯府,還從未自己操辦過一場宴會。
京中豪門富戶之間你來我往本是常事,柳婉柔有心宴請,陸沉舟豈會不答應?
不單答應,他還給柳婉柔提了個要求,讓她把帖子給幾位御史家女眷也送一份,其中就有沈矜。
帖子送到沈矜手上的時候,她有剎那的驚異,不明白堂堂定北侯夫人爲何要請她這麼個小人物,便去問薛懷悰。
薛懷悰想起李御史家夫人也收到了定國公府請帖,笑對她道:「大抵是中丞大人的意思,他新到御史臺,總要拉攏拉攏人心。但朝中忌諱結黨營私,所以讓侯夫人在家中設宴,宴請你們的吧?」
聽聞李御史夫人也收到了請帖,沈矜放下心來,到了日子,便換身素白中衣,外罩着一件煙青色對襟直袖褙子,清爽又不出挑。
她掂量着上回陸沉舟送過來的賀禮,將自己壓箱底的一副簪釵頭面拿出來,找了禮盒裝上。
定北侯府雖說門楣換做了定國公府,但府裏並沒有按制擴建,還是前世裏沈矜見過的模樣。
她是掐算着時辰去的,唯恐去得早了無人說話,去得晚了未免失禮,即便這般還是落了單。
門外的小廝一看她遞過來的帖子,知是侯爺身邊長隨特意吩咐過要留神的那位,遂把她帶到二門上,指了一指路,便對沈矜道:「設宴的地方在蓼花廳,夫人往裏走便是了。」
沈矜看了那小廝一眼,沒想到她不來侯府一年,侯府的規矩居然這般鬆散,哪裏有讓客人自行尋路的道理?
蓼花廳地處內院,要繞過垂花門,還要過一道抄手遊廊,若是她不認得路,莫非要讓她在侯府裏像個無頭蒼蠅般亂轉嗎?
沈矜有心要等那小廝再叫個丫鬟來,可那小廝腳底像是抹了油,把她送到二門上就一溜煙兒跑沒了影兒。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等,片刻也不見再有人來,因擔心赴宴太遲,只得拿好禮物,順着記憶裏的路線,徑自往蓼花廳去了。
不遠處的望星閣中,陸沉舟高站在閣樓之上,垂目看着沈矜似一縷青煙,熟門熟路進了垂花門,過了抄手遊廊,無須旁人牽引便到了蓼花廳前,似乎對府裏的一切陳設佈置都瞭如指掌。
他微垂在朱欄上的雙手輕輕釦緊,沈矜,當真與他一樣是重生而來。
難爲她僞裝得這麼好,見面猶如不相識,若非無意中露出馬腳,幾乎連他都騙了過去。
入夜時分,筵上早已散席,柳婉柔自覺今兒這一頓設宴自己請得不錯,尤其是來的那幾位御史夫人,明着暗着追捧她,讓她心中好不得意。
這會子見陸沉舟在房裏靜默歇着,她便把宴會上衆人送的禮拿了出來,一一給陸沉舟過了目。
其中金銀首飾總歸少不了的,陸沉舟看她一樣樣在頭上戴了一回,到最後看那梳妝檯盒子裏還有一副簪釵分外眼熟,便問柳婉柔:「這也是今兒送進來的?」
柳婉柔探身將那簪釵一望,不過是個竹節釵和如意簪,放在一堆兒首飾裏並不出衆,遂道:「好像是某個御史家的夫人送來的。」
陸沉舟聽聞,拿起竹節釵看了一看,他依稀曾見沈矜先前嫁到侯府的時候,陪嫁裏就有這樣一副頭面。
她平日不喜珠寶,故而常戴着的除卻銀簪,便是這個竹節釵。
想不到她今日如此捨得,把陪嫁的東西都送過來了。
陸沉舟默不作聲將竹節釵放回盒中,眼看柳婉柔戴都不戴一下,便將竹節釵和如意簪隨意丟進了妝奩裏。
她已有足夠多的冠子和首飾,並不知道這副簪釵頭面也許是另一個女子最爲珍貴的東西。
陸沉舟隱在燈光燭火下,面色神情晦暗不明。
薛懷悰覺得從入梅之後,御史中丞大人就奇怪得很,待那一回在他家喫了頓壽宴之後,就更加奇怪了。
他總會在無意中發現中丞大人在暗中打量他,但他細思過自己辦的差事,並無什麼不妥的地方,只好去問李御史他們。
李御史比他年長許多,人也在官場裏浸淫了多年,看薛懷悰來尋求解惑,不由一笑:「大人興許是看你年少,想要好生栽培你,你就放寬心吧。」
薛懷悰問不出個所以然,橫豎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怕人打量,便不再多想。
近來沈矜生辰快到了,聽聞前番她去定國公府赴宴把自己的頭面都送了出去,他心裏很不是滋味,那可是沈矜最喜愛的一副簪釵,尋常戴都捨不得戴,偏是爲了他送去了上峯那裏。
他思量要給沈矜重新置辦一份,但每月薪俸他都交給了沈矜,若要買頭面,就得另尋法子。
旁人或可有門道,他清廉慣了,不喜收受賄賂,閒暇時就以替人抄書得些許閒錢,如此竟也攢了一點。
可又有一樁事,他們薛家落魄已久,很長時間都不曾上首飾鋪子買過東西,他又是男兒,不知什麼樣的東西叫好,遂在散值時候問了幾位有家室的御史、主簿。
主簿聞說,一指御史臺道:「買首飾這等事你得問中丞大人,中丞大人出身侯府,什麼樣的好物件兒沒見過?你問我等,我等只怕也說不什麼門道來。」
薛懷悰無意用這等私事去叨擾上峯,想着大不了就帶沈矜一塊兒去買,雖然她有很大可能推辭不要。
不承想,陸沉舟耳聰目明,在臺中聽到主簿說話,便擱了要務走出來道:「要買什麼物件兒,本侯倒是知道有幾家鋪子可去。」
他既是問起,主簿便把薛懷悰要買首飾的話說了,陸沉舟瞥了一眼薛懷悰,片刻才道:「明日無事,散值後本侯同你一起去。」
14.
薛懷悰本以爲和上峯進首飾鋪子已經很尷尬了,沒想到還有更尷尬的。
他沒買過首飾,不知道京中首飾這般昂貴,他身上帶的銀子連買對耳環都不夠,更遑論是買簪釵了。
店裏掌櫃起先看着陸沉舟和薛懷悰二人衣着甚是講究,不似尋常人家,還當是來了大客戶,陪着笑臉挑選了好一圈。
再看薛懷悰選一樣便放下一樣,直到最後一樣都選不出來,臉上的笑就有點僵了:「這位爺,咱們家鋪子可是京裏頭一等的首飾鋪,您瞅了這麼一會兒,就沒箇中意的?」
薛懷悰摸摸袖籠裏的碎銀子,首飾鋪裏哪一樣東西都好,可他實在是囊中羞澀。
若是自己一個人來,說走也就走了,偏偏身邊還跟着陸沉舟,人家散值不趕着回府,陪他在鋪子裏耗了這麼些工夫,他什麼都不買,倒像是駁了陸沉舟的情面。
陸沉舟也不知自己當初爲何要答應同薛懷悰一起來買首飾,本想着給他掌掌眼就算了,哪知薛懷悰辦差事剛正果斷,買個東西倒是猶豫不決。
他不甚耐煩地坐在圈椅上搖了一搖摺扇,眼角瞄到薛懷悰又在袖籠裏摸了一摸,心頭忽地閃過一念,這人該不會是沒帶足銀兩吧?
想來也不怪他,京中物價昂貴,他一個從八品的監察御史每月就那麼點子俸祿,要維持家用,還要打點人情往來,估摸身上也剩不下什麼錢。
可即使這樣,還想着要給沈矜買首飾,他對沈矜這個夫人倒是上心得很。
陸沉舟雙眸暗轉,抬手悄聲招來一個店小二,低低囑咐他兩句,隨後便問掌櫃:「你這裏可有質樸些的簪釵?不需太多花紋,竹枝、如意紋樣便可。」
店掌櫃聽他這句話,忙從櫃中拿出一個匣子來,裏頭擺放着好幾色竹枝釵、如意釵、蝴蝶簪等物件兒。
陸沉舟便讓薛懷悰近前來,問他身上帶了多少銀兩,薛懷悰在上峯面前不好意思扯謊,就伸手報了個數:「只有二兩。」
二兩?他府裏上等丫鬟的月例都比這多。
陸沉舟暗歎口氣,遂對掌櫃道:「拿一副二兩的簪釵頭面來。」
掌櫃的方纔已得了店小二的耳語,知道眼面前的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定北侯,既是侯爺說了差多少銀子都叫去侯府裏取,想是要賣人情給前面那個小郎君,他便識趣地從裏頭挑揀出做工最好的一副簪釵頭面,遞給薛懷悰。
薛懷悰不知買東西還可以這般,拿着那副簪釵一時愣住了,二兩銀子能買得起這兩樣嗎?
陸沉舟起身看了一眼,見那頭面比之沈矜送給柳婉柔的那副成色好上許多,微微點一點頭,使人將頭面用盒子裝了,示意薛懷悰拿好:「雖是一般之物,但也值得二兩銀子了。」
陸沉舟長在侯府,金銀珠寶見得比他喫的鹽都多,他說值二兩銀子,應該不會錯的。
薛懷悰懵懂地接過盒子謝過了陸沉舟,一路歡喜地回到家中,等不及去見薛夫人,就把沈矜拉到屋裏,把盒子塞到了她手中:
「快打開看看,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沈矜方纔忙着做飯,手上的水都還沒有擦乾,見薛懷悰神神祕祕把自己拉扯過來,正疑惑呢,忽瞧他塞了個盒子給自己,打開一看,竟是一副簪釵頭面。
她看得呆住,忙問薛懷悰:「你從哪裏得來的?」
薛懷悰含笑拍拍胸口:「我用二兩銀子買的,你之前陪嫁來的那副頭面不是送出去了嗎?我就攢錢給你另置了一副。」
另置頭面的事暫且不提,但二兩銀子怎能買得起這般上好的簪釵?
沈矜畢竟在定北侯府做過三年侯夫人,她雖不大愛那些珠寶等物,但人情往來上,也多拿金銀珠寶首飾送過別人,怎能不知這副頭面的成色?便細細問薛懷悰:「當真是二兩銀子買來的?你的薪俸都給我補貼家用了,緣何還能拿出這麼多銀子?」
薛懷悰看她神情,便知她誤會了,忙一擺手:「當真是我買的,不是別人送的,多出的銀子是我替人抄書攢下的。我怕買不好,還找了中丞大人幫我掌眼呢,中丞大人說這副頭面雖是一般,但也值得二兩銀子。」
中丞大人?陸沉舟?他說這副頭面只值二兩銀子?
他什麼眼神,難道是在金銀堆裏泡大了,所以這般上等的成色也不入他的眼了?
沈矜越聽越糊塗,好在這東西不算是來歷不明,但牽連到陸沉舟,她還是提醒了薛懷悰一句:「我要不要首飾都不打緊,可中丞大人位高權重,你新進御史臺,有些不必要的事就不要勞煩中丞大人了。還有,往後只管做好你自己的差事,千萬別胡亂應允別人什麼。」
如她沒記錯,現下立儲風頭很大的琅王,不久之後就會因窩藏龍袍而東窗事發。
陸沉舟這兩年私下裏與琅王應該沒少來往,薛懷悰跟他走得近了,她怕他會被利用,惹來牢獄之災。
「是,夫人說的我都記得呢,決計不會做那些不該做的事的。」
薛懷悰好笑地颳了一下沈矜的鼻樑,知道的說他是娶了個夫人,不知道的還當他是娶了個夫子,每日耳提面命,生怕他在官場誤入歧途。
卻不知他內心自有一杆秤,即便沈矜不說,他也知「清廉」二字乃是他薛家的金字匾額,只要他爲官一日,就絕不會砸了這塊匾額。
他這樣辦差,御史臺上下盡皆看在眼中,兼之薛侍郎在世時頗有官聲,到了磨勘的時候,薛懷悰一躍便從監察御史升到了從六品侍御史,連上兩級,惹得御史臺人人稱羨。
適逢官家新得了個帝姬,於宮苑設宴,許七品以上百官攜眷參加慶賀,薛懷悰便將沈矜一道帶了過來。
沈矜前世貴爲定北侯夫人,參加宮宴是常有之事,是以此次到宮中並沒有失禮之處,且她記着與琅王相近的幾家臣子家眷,就在赴宴時有意避開了,撿了個僻靜處坐下。
剛一入座,便看不遠處陸沉魚和柳婉柔也攜着手走了過來,旁邊還跟着幾個世家小姐。
15.
一衆女眷說說笑笑,正尋了個觀景的好位置待要坐下時,迎面又來一堆女眷,卻是潁陽郡主和幾個女伴。
兩邊都想要離觀景臺最近的位置,若是碰着個好說話識時務的,便也相互謙讓了。
偏偏陸沉魚和潁陽郡主都不是好相與的,陸沉魚仗着自己是國公府小姐,兄長又是御史中丞、御前有名的大紅人,尋常都用下巴看人。
潁陽郡主乃是琅王的女兒,自太子被廢后,朝中就屬琅王和瑨王的呼聲最高,她也因此得勢,平日裏說一不二,好不威風。
沈矜眼見陸沉魚和潁陽郡主爲爭一個座位爭執起來,柳婉柔勸了半天勸不住,好說歹說將陸沉魚從那位子上拉起,一徑把她拉扯到沈矜旁邊的座位上。
陸沉魚十多年來何曾受過這等氣,到了位上還在罵罵咧咧,她罵不到潁陽郡主,只好罵柳婉柔:
「你都做了侯夫人,還是這般沒用,方纔她們幾個聯起手來欺負我,你不說幫我罵回去,反而滅自己人的威風,真給我們定國公府丟臉!」
柳婉柔被她罵得面上紅成一片,然而顧忌着是在宮中,到底不敢多說,便拽一拽陸沉魚的衣袖:「這邊這麼多位子,坐哪裏不是坐呢?妹妹就別爭那個閒氣了,等回府我給你買副鐲子賠不是,行不行?」
「哼,我們國公府裏什麼樣的鐲子沒有?也就是嫂嫂你小門小戶出身,眼皮子淺,成日裏拿這些東西當寶貝,我可不稀罕!」
她小小年紀,說話狠辣又不留情面,柳婉柔眼看沈矜還坐在陸沉魚旁邊,方纔的話必定都讓她聽了去,心裏又羞又惱。
羞的是自己被陸沉魚當衆揭了出身的短;惱的是她如今都貴爲侯夫人了,又是陸沉魚的長嫂,可陸沉魚仍是不把她放在眼裏。
她想想心裏就窩火,便也不再勸說陸沉魚,自在她旁邊尋了個位置坐下。
沈矜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聽見柳婉柔和陸沉魚姑嫂兩個說了些什麼,她來赴宮宴,可不想平白惹身麻煩回去。
好在陸沉魚她們坐下沒多久,皇后娘娘便領着妃嬪們過來了,衆人紛紛起身行了禮,又得了皇后娘娘旨意,依次坐下來,宮宴就此開始。
沈矜是個隨性而居的人,且已歷經了兩世,既能喫得慣粗茶淡飯,也能喫得慣山珍海味。
她細細品着面前的佳餚,余光中看到陸沉魚猶在生氣,放在案上的杯盞一動也不動,心下不由好笑。
這位侯府的小姐,還真是表裏如一,千年不改這副臭脾氣,自己做侯夫人的時候就受過她不少委屈,這會兒又輪到柳婉柔受她的排揎了。
她正思量時,忽而看到從身後花徑那邊過來一個宮裝打扮的女子,附在陸沉魚耳邊嘀咕了兩句。
就着庭院中燈籠落下的微光,沈矜依稀認得那個女子好像是淑貴妃宮中的人。
淑貴妃乃是琅王殿下的母妃,儘管年紀漸長,可依然深得官家盛寵。
沈矜以爲定北侯府既是與琅王府往來密切,淑貴妃找人來叫陸沉魚過去說話也沒什麼奇怪之處,她收回了目光,卻在半路瞥見潁陽郡主瞪着一雙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陸沉魚,面上表情隱隱含着期待和得意。
沈矜頓時生出一股不妙之感,潁陽郡主方纔還因爲一個座位與陸沉魚鬧過不愉快,這會兒這般看着陸沉魚做什麼?
她垂目沉默片刻,看那陸沉魚已然起身要跟着宮裝女子走了,便微微探過身,向一側裏坐着的柳婉柔道:「侯夫人,陸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柳婉柔聽說,扭回頭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衣着素雅儉樸,頭上未戴冠子,只簪了一支蝴蝶簪,想來也不是什麼高貴出身,便抬高了眉眼,輕嗤一聲道:「你且管好你自己的事罷,定北侯府的小姐要去哪兒也是你能過問的?」
沈矜蹙一蹙眉,想不到柳婉柔如此不識好歹,連她的善意提醒都聽不出來。
她本不欲再管,但看對面坐着的潁陽郡主也不知去了哪裏,便又對柳婉柔道:「此處是深宮內院,夜色又暗,陸小姐這般小的年紀,隨意在宮中行走,若是犯了宮規也無礙嗎?」
犯宮規?宮裏頭管天管地,還管人行走嗎?
柳婉柔嫁入侯府後,還是頭一回參加宮宴,並不知道宮中到底都有哪些規矩。
不過,就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陸沉魚那般刁蠻任性,誰的話都不肯聽,早就該喫喫苦頭,受點教訓了。
於是,柳婉柔輕擺了一擺手,不大耐煩地敷衍沈矜一句:「我家妹妹自小常來宮中宴飲,豈會不知道規矩?這位夫人,此事不勞你費心了,你還是專心用膳罷。」
她既是百般聽不進去勸,沈矜嘆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了。
橫豎她眼下已不是定北侯府的侯夫人,看在過往情分上提點一下柳婉柔已是她盡到了心意。
由是,她轉回頭,依然慢條斯理地喫着面前的一盞櫻桃涼果。
宴已過半,陸沉魚還沒有回來,倒是此前一併與她沒了蹤影兒的潁陽郡主先回來了,臉上帶着古怪的笑痕,興沖沖就往臺上淑貴妃身邊跑去:
「貴妃娘娘,您快去瞧瞧,我哥喝醉了酒,在那邊竹林裏學人家阮籍嵇康呢。」
淑貴妃聽到她說,嗔怪地點了一點她的額頭:「你哥哥不勝酒力,你不說找人伺候他去歇息,偏要帶我們去看他的笑話,該打!」
她是潁陽郡主的親祖母,哪裏會當真捨得打,開了句玩笑話,便搭着宮娥的手起身,要去看一看琅王府的小郡王。
潁陽郡主見淑貴妃要去,回眸朝着陸沉魚的座位一笑,忙招呼幾個世家女伴,與淑貴妃同去。
沈矜暗叫一聲不好,潁陽郡主這般盛情邀約淑貴妃去見小郡王,再細想方纔陸沉魚被淑貴妃身邊的女官叫走,只恐其中有詐。
她欲提醒柳婉柔去找一找陸沉魚,無奈柳婉柔早已起身去同瑨王府的兩位郡主說話去了。
沈矜坐立難安,雖說她爲侯夫人的時候,與陸沉魚之間的關係並不好,陸沉魚也曾三番兩次冒犯過她,可那也只是陸沉魚的脾性使然。
若她因此便對陸沉魚見死不救,那麼她與陸沉魚又有何區別?
再者,這一世中,陸沉魚並未得罪過她,她的夫婿還在陸沉舟手底下辦差,她救了陸沉魚,定國公府便算是欠了她一份人情,往後說不得有用到的地方。
想到這裏,沈矜輕拎裙襬,趁着無人在意,急急隱在花徑中,順着之前女官來時的路跑去。
才跑到荷花池畔,就看一個貌似陸沉魚的妙齡少女,衣衫不整地跪在廊上哭泣。
她匆匆走上前,還來不及細問,耳聽長廊盡處的竹林從中有人語傳揚過來,唬得她一把拉起陸沉魚,沉着聲道:「陸小姐,你若信我,就聽我的。」
說時,手上用力,連拉帶拽,縱身一躍,便和陸沉魚一起落了水。
16.
陸沉魚被宮娥以淑貴妃娘娘有請誆騙到竹林,一時不察被醉酒的琅王府小郡王強行拉扯住猥褻了一通,她好不容易逃脫出來,心裏怕得正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想要去找柳婉柔求救,然而前面是燈火通明的宮苑盛宴,後面是醉意深濃的小郡王,她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只好躲在長廊上掩面痛哭。
這會子莫名其妙被沈矜拉起來,跳進荷花池中,她又不會鳧水,還當是小郡王派人來殺她滅口,驚慌之下幾乎沉入了水底。
幸而是夏夜,她身上的衣衫輕薄,即便浸了水也不顯厚重,沈矜從她身後摟着她的腰身,一面將她的頭臉露出水面,一面附在她耳邊道:「陸小姐,妾身沈氏,乃侍御史薛懷悰家女眷,今日與陸小姐一見如故,相約到池畔賞花。陸小姐因貪看御蓮,誤落池中,是妾救的你,陸小姐記住嗎?」
她……她在說些什麼?
陸沉魚滿臉淚痕,扭過臉看着沈矜:「你……你不是小郡王派來的人?」
沈矜微微一笑:「陸小姐記錯了,這裏沒有小郡王,你也從未見過小郡王,從一開始你就是和我在一起的。」
和她在一起,沒有見過郡王?
陸沉魚再怎麼愚鈍,到了這會兒也明白過來沈矜的意思了,她想起方纔如煉獄一般的遭遇,不由得哽咽着對沈矜說道:「我方纔……小郡王他……他對我動手動腳,我想喊人來,可是沒人聽得見。」
沒人聽得見更好,這世上女兒家的清白最爲重要,縱使是男子犯錯,到頭來受罪的還是女子。
就像她前世那樣,雖是被人設計,可就因陸沉舟看了她的身子,她就不得不嫁到定北侯府,受盡冷落和白眼,差點糊里糊塗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這會子見陸沉魚遭難,同爲女子,她感同身受,便又交代了陸沉魚幾句:「等下我會叫人來,你千萬記得,今日哪裏也沒去,只是同我賞了荷花而已。」
陸沉魚萬分感激地看着她,點了點頭。
沈矜便放心揚聲高呼起來:「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那邊廂潁陽郡主領着淑貴妃一行人興沖沖趕到竹林中,一見裏頭只有她哥哥小郡王披頭散髮敞着衣襟躺在石牀上,竟沒看到陸沉魚的身影,當下愣了一愣。
她分明囑咐過淑貴妃身邊的女官,務必要把陸沉魚帶到竹林中,也跟她哥哥說過,他們的父親琅王殿下目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消他哥哥能把陸沉魚生米煮成熟飯,拉攏住定國公府,那他們琅王府一定會勝過瑨王府一籌。
怎麼如今只有他哥哥一人,陸沉魚人呢?
潁陽郡主面色一冷,四下裏看了一眼,見通往荷花池長廊的地方似有人走過的痕跡,她忙拎起裙襬順着痕跡跑過去。
剛踏入廊中,就聽到了沈矜高呼荷花池裏有人落水了,她喜上心頭,只以爲陸沉魚定是被小郡王得手後想不開跳水了,忙回身喊了淑貴妃:「祖母,有人掉荷花池裏去了。」
淑貴妃一聽,這還得了,今兒是官家新得帝姬大喜的日子,若在這個時候鬧出人命官司,豈是大不吉利?
她趕緊讓宮娥去找會水的內侍來,自個兒帶着潁陽郡主等人先行到了池邊,正看到沈矜拖着陸沉魚奮力往邊上游。
淑貴妃忙叫人遞了竹枝給她,把她和陸沉魚都拉上了岸。
潁陽郡主總算是找到了陸沉魚,一瞧她衣衫盡溼,髮髻散落,不由掩着口輕笑道:「陸小姐這是怎麼了?渾身上下都亂糟糟的。」
陸沉魚情知自己被設計到竹林中,定然有潁陽郡主的手筆,但她謹記住沈矜的話,不在衆人面前與她對質,只低聲泣道:「小女陸沉魚見過貴妃娘娘,方纔小女與薛夫人在這裏一道賞花,因貪戀御蓮美色,不想誤落池中,驚到貴人,實是小女的不是,還請娘娘恕罪。」
陸沉魚的名號,淑貴妃是聽過的,畢竟陸沉舟現下是官家面前當紅的御史中丞,她的兒子也百般想過要拉攏定國公府。
眼下瞧着是她落水,模樣無辜又可憐,淑貴妃哪裏還會怪罪她,忙示意宮娥扶她起來,又道:「你年紀小,貪玩落水不是什麼大事,幸好有人救你出來,若不然宮裏還真不知要怎麼同你們定國公府交代呢。」
陸沉魚掩面泣涕,潁陽郡主看得一頭霧水,她分明是見到陸沉魚進到竹林中纔回去的,陸沉魚怎麼說自己是賞花來的呢?
「陸小姐,貴妃娘娘可是在這裏呢,你可不要欺瞞貴妃娘娘,你當真是賞花落水的嗎?要是你受了什麼委屈,一時想不開,你說出來,貴妃娘娘定會爲你做主的。」
「小女上有母親疼愛,下有兄長庇佑,會有何事想不開?郡主好意,小女心領了,委實是小女自己不小心,郡主不信的話,大可以問問救我上來的薛夫人,她自開宴時就與我一直在一起。」
陸沉魚照着沈矜的話圓過去,潁陽郡主心下不信,但看沈矜也在旁作證的確是整晚都和陸沉魚在一起,她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平日裏看着陸沉魚蠢鈍愚笨的,想不到事到臨頭倒是聰明起來,她跳到水裏再撈出來,衣服溼了頭髮也散了,任是誰也看不出她曾被人侵害的痕跡。
偏巧這時候她那個不爭氣的哥哥睡得跟個死人一樣,不能出來明說陸沉魚方纔是和他在一起。
潁陽郡主暗裏咬牙,恨得偷偷跺了跺腳,眼睜睜看着宮娥得了淑貴妃吩咐,帶着陸沉魚和沈矜更衣去了。
陸沉魚躲過一劫,心裏不覺對沈矜依賴起來,趁着更衣的間隙,偷偷地問沈矜:「我在宮裏換了衣服,回去之後若是我娘問起來,我要怎麼說呢?還要說是賞花落了水嗎?」
沈矜搖搖頭,賞花落水那是對外的說法,對內不能再這麼說了。
「陸小姐回去之後,切記除了陸侯爺不要告訴任何人真相。陸侯爺是御史中丞,他會幫你想法子解決後顧之憂。」
這樣即便過後小郡王和潁陽郡主對外宣揚出真相,也會第一時間被陸沉舟阻攔住。
陸沉舟沒想到一場宮宴還會鬧出這等醜聞,他氣憤不已,瞪着地上哭泣的陸沉魚,忍不住叱罵幾句:「平日裏我告訴過你多少回,少與人生是非,多多修身養性,你偏不聽,還非要在宮宴上與潁陽郡主爭閒氣,這會子被人欺辱了倒是知道來找我了!」
陸沉魚早知自己會被陸沉舟喝罵,她也明白今日是自己錯了,不該在宮裏亂走,可……可她也委屈呀,自己還未曾及笄,未曾許配人家,就被污了清白,往後該怎麼辦?
陸沉舟看着幼妹,深思都怪自己和國公夫人太過寵溺她了,所以才讓她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幸而她命大,遇到了沈矜。
也幸而沈矜不計較從前她做的那些事,還願對她伸出援手。
「那位薛夫人還跟你說什麼了?」陸沉舟凝眉問道。
陸沉魚擦擦眼淚,搖一搖頭:「她只讓我回府來找哥哥你說清真相,說哥哥你會幫我解決後顧之憂,別的就沒說什麼了。」
「你呀你!」陸沉舟恨鐵不成鋼,陸沉魚但凡有沈矜一半的聰慧,也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地步。
好在她這一回知道聽話了,在宮裏把事情遮掩了過去,至於琅王府那邊……本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陸沉舟也不介意再給他添一把火,讓琅王府燒得更快些,把那些爛七八糟的骯髒事一併燒掉,以防後患。
「起來回去洗一洗,早些休息,今日的事你知我知,萬不可再讓旁人知曉了。」
他擺擺手,看着陸沉魚站起來,忽地又想起來:「你落水時,婉柔在哪裏?」
17.
卻說柳婉柔從宮中散了宴席回來,纔到府裏,就看陸沉舟平日裏常坐的那輛馬車已經停在外頭了。
她扶着侍女的手,忙往房裏趕,推開門就見陸沉舟陰沉着臉坐在燭光下,看到她來,抬起頭冷冷問她道:「你去哪裏了?」
柳婉柔正有一肚子苦要說,聽到陸沉舟問,當即癟着嘴委屈道:「今兒我本是和沉魚妹妹一道坐車去的宮裏,沉魚妹妹在宮宴上和潁陽郡主爭座位爭惱了,我不過是說她兩句,她就生氣先我一步坐馬車走了,我沒法子只好在宮裏等着,同瑨王府兩位郡主坐了瑨王府的馬車回來。」
瑨王府?
「你進宮爲何不與沉魚坐在一處,卻要同瑨王府小郡主在一處?」
柳婉柔聽他語氣不好,細長的柳眉一擰:「不是表哥你說的嗎?叫我和沉魚遠着琅王府女眷一些,多與瑨王府的女眷親近,我聽表哥的話與瑨王府郡主往來,難道錯了嗎?」
陸沉舟沉靜地看着她:「你與瑨王府郡主往來沒有錯,可你爲什麼不拉着沉魚同你一道去?爲何要任憑她自己在宮中胡亂行走?爲何她幾時離的宴席你都不知道?」
「這……我……」柳婉柔張口結舌,「沉魚妹妹自少時便常赴宮宴,她想要去哪裏,喜歡去哪裏,我如何約束得住她?」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着她離席,眼睜睜看着她一去不回,問都不問一句她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我……我沒有……」
「你可知宮規森嚴,可知宮裏是個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難道你就不怕沉魚在宮裏犯了宮規,衝撞貴人,鑄成大錯嗎?」
犯宮規,衝撞貴人?難不成陸沉魚在宮裏頭闖下大禍了?
柳婉柔陡然心驚,忙擺着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說了讓沉魚妹妹不要與琅王府的郡主爭閒氣,讓她坐下來好好用膳,可是她不聽我的,我只是想讓她長長教訓,纔沒看顧好她。」
陸沉舟聞言,不由扣緊了桌案:「你何時不能讓她長教訓,爲何偏要在宮中設宴的時候讓她長教訓?你可知,這個教訓不單差點毀了沉魚,也差點毀了定國公府!」
「我……我不知道,沉魚妹妹……她怎麼了?」
柳婉柔嚇紅了眼,捏着巾帕,懦懦問了一聲。
陸沉舟狠狠盯着柳婉柔,他本以爲柳婉柔怎麼說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粗通筆墨,識得人情道理。
便是言行偶有差池,但看在她和陸沉魚表姐妹的情分上,也會比沈矜與陸沉魚之間相處更爲融洽,可是她偏偏讓他失望了。
爲什麼沈矜在時,陸沉魚從來沒有在外面鬧出醜聞,他想他已知曉原因了。
沈大夫人那樣設計她,她還是從大局計,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沈家被人恥笑,她作爲沈家女,定然也沒有好下場,所以寧願以德報怨,也要替嫁到薛家。
再看柳婉柔,身爲侯夫人,她本該事事以定國公府爲重,卻因一己私慾,在宮中挾私報復。
身爲沉魚的表姐兼長嫂,絲毫不顧及姊妹之情,無半點容人之心,以致讓沉魚身陷泥沼。
「我知沉魚脾性驕縱,不服管教,你爲長嫂,有權教養她,可你也有責愛護她。你以爲你給了沉魚教訓,是打了她的臉,長了你的威風嗎?不,你打的是整個定國公府的臉,你與沉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若因此受人非議,你亦會被千夫所指!」
「不,我不是的……」
柳婉柔被陸沉舟一語戳中心思,一時又羞又憤。
陸沉魚幾時真正拿她當過表姐,當過長嫂?更遑論是拿她當做侯夫人了。
她對她總是想罵就罵,想攆就攆,當初若不是她心生貪念想要嫁到定北侯府,怎可甘心忍受她這麼久?
現如今陸沉魚出了事,就都怪到她的頭上,可陸沉魚的脾性又不是她養成的。
柳婉柔心下不平,但面對着陸沉舟,還是嗚咽泣道:「我真心當沉魚妹妹是我親妹妹的,就是這一次疏忽大意,讓妹妹闖了禍,往後再不會如此了。」
「沒有往後了。」
陸沉舟別過臉去,「我已讓人去請宮中退出的教養嬤嬤進府,重新教導沉魚規矩。從明日開始到沉魚出嫁,她都不會再與你一道出門了。」
說罷,陸沉舟一甩袍袖出了門,任由柳婉柔在身後放聲大哭,也不願回頭看她裝腔作勢的那一套了。
翌日,一封揭發琅王有謀逆之心的詞訟遞到了御史臺,御史中丞陸沉舟連夜將詞訟及卷宗送到了御前,琅王窩藏龍袍一事終是大白天下。
琅王的門客,曾經跟隨琅王出入宮門的一律處死;凡是知曉琅王窩藏龍袍的,一律按謀反罪滅族。
一場血案展開得轟轟烈烈,足比前世早了月餘。
沈矜坐在家中也聽到了風聲,別人不知內情,她卻是知道的,琅王會有今日的下場,定是與小郡王非禮陸沉魚脫離不了關係。
她只是沒想到陸沉舟竟會有這麼大決心,他不是一向與琅王府交好嗎?
即便琅王府行事有虧,但以陸沉舟的本事,完全可以從別的上面彌補陸沉魚,爲何突然就置琅王於死地?
沈矜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差池,就如同她不明白,陸沉舟這輩子怎麼就當上了御史中丞,成了御前大紅人。
不過,陸沉舟與琅王決裂,也算是他無意救了自己,若不然等到琅王東窗事發,怕是定國公府也要覆滅了。
沈矜胡亂想了一通,本打算去給薛夫人熬藥,一開屜子卻發現之前拿的那服藥已經喝完了。
她看着天色暗沉,恐是有雨,若這時不買藥,稍晚些只怕更不好買。
偏巧今日薛懷悰輪值,晚上不回來,她便叫來小鬟好生在家裏照應薛夫人,自己拿了傘出門去買藥。
哪知藥買好了,雨也下得大了,伴着風兒,吹得她手裏的油紙傘東倒西歪。
沈矜忙把藥包往懷裏藏了一藏,她淋溼了不要緊,這藥可都是銀子買的,淋溼了就不好了。
適逢陸沉舟散衙從宮中出來,正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跟着的長隨舉傘隨行在馬車左右,冷不丁瞧見沈矜,便在外哎呦叫喚了一聲:「那不是薛御史的夫人嗎?」
陸沉舟在車中聽見,驀地睜開眼,叫車伕停住馬車,打起帷簾,恰看見沈矜如孤草浮萍,在風雨中飄搖。
他招招手,示意長隨附耳過來,這般那般囑咐了一通,長隨得令,忙舉着傘跑到沈矜面前,指一指不遠處的馬車:
「薛夫人,我家侯夫人說,上次您救了我家小姐,她還沒來及同你道謝,可巧今日遇上,特邀您上車一敘呢。」
18.
沈矜救下陸沉魚那日,便思量定國公府定會對她有所表示。
或許是老夫人,或許是侯夫人,總有一人要來見她。
但她認得這個長隨是自幼跟在陸沉舟身邊的,也認得那馬車是陸沉舟慣常乘坐的那輛。
長隨卻偏要過來說馬車中坐着的是侯夫人,她心下遲疑,不知陸沉舟打的什麼算盤,眸波動了一動,片刻輕施一禮,謝過長隨:「還請小哥兒替我傳個話給侯夫人,當日救下小姐,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沈矜就不叨擾侯夫人趕路了。」
「啊,這……」
長隨沒想到她竟會推辭,不由得回頭看了馬車一眼,想了一想接着勸沈矜:「薛夫人,我家夫人可是誠心要謝您的,您要是有話,不妨上了馬車親自同我們夫人說說。」
他這般盛情邀約,沈矜越發起疑,後退開一步,舉了一舉手中藥包說道:「家中還有老母急需用藥,沈矜實在不好在此耽擱,小哥兒還是請回吧。」
說着,已然撐傘繞過了長隨,匆匆走了。
陸沉舟在馬車中等了小一會兒,還沒見沈矜過來,他不禁再度打起帷簾,恰見沈矜板着臉繞開長隨走了。
長隨一臉沮喪,跑過來把話對他說了。
陸沉舟眉頭幾不可見地一皺,心知沈矜定是猜出了這馬車中坐的是他,所以纔沒有過來。
怎麼,當他是洪水猛獸,這般避之不迭?
陸沉舟微一抿脣,遂指使着車伕駕起馬車追上沈矜,隔簾向着沈矜說道:「若薛夫人不願意上車,本侯不介意下車同夫人致謝。」
沈矜讓他車馬攔住,腳步不由一頓,持傘望向了那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帷簾。
她就知道這般陰雨連綿的天氣,柳婉柔那樣嬌弱的人是決計不會出府的,果不其然讓她猜中了,馬車裏坐的當真是陸沉舟。
他可知,使君有婦,羅敷有夫,瓜田李下,自當避嫌?
怎可如此不知避諱邀請她上車,孤男寡女,若是旁人看見,背後該當如何想他們?
沈矜略有些着惱,便也隔簾回他:「侯爺若是誠心致謝,當備好禮,上我家門去,何以在半道上假借侯夫人名義攔人?」
陸沉舟半垂下眼瞼,他從前不知道沈矜來歷時,尚可將她當做尋常人對待。
可是他自從知道沈矜與他一樣,是從三年後重生而來,再見沈矜,總有些不清不楚的感覺縈繞於心。
其實,早在陸沉魚告訴他是沈矜救了她的時候,他就想要答謝沈矜了,甚至連謝禮都預備下了,只是未曾找好時機。
今日假借答謝邀請她上車,不過是看風雨交加,想送她一程,誰知她這般古板不領情。
陸沉舟將玉骨折扇在掌心中輕敲了一敲,便在車內對沈矜道:「夫人說得甚有道理,是本侯魯莽了,但本侯要謝夫人的心卻是赤誠的。夫人當日不計前嫌救下沉魚,使我定國公府免於遭難,本侯心中不勝感激。夫人將來或缺什麼或想要什麼,但有吩咐,本侯定當爲夫人竭心盡力。」
沈矜要的就是他這一句話。
陸沉舟是薛懷悰上峯,薛懷悰往後仕途升遷課考總得要過他這一關,這倒都是小事。
最要緊的是,陸沉舟是有野心的人,他爲定國公府謀劃出路時常有不擇手段之事,她不想薛懷悰將來被他牽扯入朝堂紛爭裏,是以就在車下細語道:「妾自身並無所缺之物,不值侯爺破費,唯有一願,願夫君薛懷悰仕途順遂、官運亨通。」
薛懷悰,薛懷悰!
陸沉舟聽聞,不覺掀簾冷哼一聲:「你心裏眼裏便只有一個薛懷悰?」
他這話問得稀奇,沈矜眨着一雙明眸看着他:「懷悰是妾夫婿,妾自然是以他爲重,不然侯爺以爲妾心中還得有何人?」
陸沉舟被她問住,氣噎了半晌,一甩手落了帷簾,叫上車伕趕馬走了。
沈矜被他車轍濺了一鞋的水,不由在心底腹誹他兩聲,這人還真是與陸沉魚一母同胞,都是一樣傲慢任性。
明明是他說要答謝她,她不過是提了些微的一點要求,他就拉下臉走了,哪裏看得出誠心了?
「堂堂定北侯,說話不算話!」
她嘟囔着,眼看雨越下越大,便將傘夾在頸間,費力把藥包往懷中塞去。
不想,還沒等她收好藥包,剛剛走出不遠的馬車竟又退回到了她身邊,她呆呆看着馬車,不知陸沉舟還有何事。
卻見陸沉舟沒言語,反是他的那個長隨跑過來,弓着腰殷勤笑道:「薛夫人,我家侯爺說他還有事,不着急回府,讓我們趕馬先將夫人送回家去。」
嗯?沈矜回眸一望,但看陸沉舟罩着一身絳紫官袍,獨自撐傘,向北遠去了。
薛懷悰在御史臺值了一宿,夜間無事,就順手把御史臺清掃了一番,將近子時才酣沉睡下。
誰知一覺到天亮,恰見着陸沉舟從外面走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名監察御史和主簿,看見他矇矓睡醒的模樣,幾位監察御史紛紛失笑,都去問他做了什麼好夢,睡得這般深沉。
薛懷悰不好意思爬起來,整理了一下官袍,向陸沉舟行了一禮。
陸沉舟咳嗽兩聲,擺擺手示意他免禮,又啞着嗓子問他昨日臺中有沒有新進的詞訟。
薛懷悰口說無事,耳聽陸沉舟聲音喑啞,想是染了風寒,便好意說道:「大人可是因昨日下雨着了涼?下官這裏有上好的薑片,是入梅時分內子替下官預備以防風寒的,大人不妨取用一些泡泡熱茶,喝上兩回大抵就好了。」
他若不提他夫人,陸沉舟還想不起來。
偏他一提內子,陸沉舟就想起來,若不是沈矜避他如蛇蠍,死活不與他同乘一輛馬車,他無奈之下只好自行打傘回府,把馬車讓給了沈矜,何至於會因淋雨染了風寒?
陸沉舟目光幽幽瞪了薛懷悰一眼,抬腳進了臺中。
薛懷悰眨眨眼,不明白他一腔好意,怎麼上峯不單不領情,還有些責備他的意思呢?一點薑片而已,也不至於當他在溜鬚拍馬呀。
李御史是跟在陸沉舟身後進來的監察御史之一,聞說薛懷悰那有上好薑片,正好他這兩日也覺得頭重腳輕,見陸沉舟不要,他就向薛懷悰要了幾兩。
拿到裏頭用了滾水一泡,姜香四溢,果然上等,由是禁不住對着幾位同僚誇道:「薛懷悰這小子還真是春風得意,娶了沈氏那般賢惠的妻子,樣樣都替他考慮得周全。自己年少中舉,不上兩年就升到了侍御史,委實羨煞人。」
幾個監察御史聽罷,也都點頭附和:「是啊,懷悰有福氣,這仕途有了,美眷也有了,趕明再生下個一兒半女,你說他日子過得得有多愜意!」
他們幾人在外面說說笑笑,落在內室陸沉舟耳中,卻似針扎一般,讓人難受得很。
他翻看了兩眼昨夜薛懷悰值夜時的卷宗,瞧那外頭還有越說越起興之意,禁不住一拍桌子,在裏頭斥道:「你們幾個正經的差事不辦,專一在那裏閒磕牙,是沒事做了嗎?沒事做就去把律典抄一遍!」
唬得幾個監察御史趕緊噤聲,低頭辦事,再不敢多說一句。
陸沉舟轉回眸,待要繼續翻閱卷宗,卻見卷宗底下露着一截綢緞布,他順着穗兒抽出來,原是沈矜做給薛懷悰曾用來盛裝糕點的香囊。
19.
薛懷悰本已散值,早想着要趕回家中了,誰知出衙門時一摸腰牌,才發現系在腰間的香囊不見了。
他站住腳想了想,自己昨晚上還從香囊裏拿出糕點喫了,當是夜裏打掃的時候落在內室了,遂折身回去。
到了御史臺中,只見李御史他們不知在忙些什麼,個個屏氣凝神,大氣都不喘一聲。
他怔了怔,怕會擾人辦公,就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四下看了一回,怎麼都沒看到那個香囊。
瞧見陸沉舟端坐在桌案後,便試探着問了陸沉舟一句:「不知大人可曾在這裏看到一個香囊?」
陸沉舟沉默着收了一收袖口,微微搖頭。
薛懷悰這下奇怪了,明明昨晚上還在的,怎麼一覺醒來就沒了呢,會不會是……壓在桌案下了?
他盯着陸沉舟面前桌案探頭探腦看了兩眼,陸沉舟本來藏了香囊,正心虛得厲害,眼見薛懷悰站在那裏不走,不覺抬頭沉聲問他:「怎麼,你還想來搜本侯的身嗎?」
「啊,這……」薛懷悰一時猶豫。
陸沉舟沒想到他竟還敢遲疑,當真思慮要搜自己的身,氣得一合卷宗,冷聲斥道:「這什麼這,還不快快回去!」
薛懷悰被他訓得面色訕訕,忙就退了出去,陸沉舟這才拂着衣袖鬆了口氣。
倏爾又覺自己行徑實在有悖人倫,就像沈矜所說,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他與她之間不該再有任何瓜葛,他又留着她的香囊做什麼?
陸沉舟握着香囊,猶如握着一個燙手山芋,過了片刻,想那薛懷悰必是已經走遠,就算要還他也須得等到明日,便把香囊重新塞回了袖裏。
散值後回到府中,二門上的小廝便跑來告訴他,國公夫人請他去一趟。
陸沉舟聽罷,連官袍都沒來及換,就趕到了上房裏。
老夫人身邊的丫鬟見着他來,早早就打起了珠簾,給他奉了茶後,悄無聲息退出了門,單留他們母子在屋裏說話。
因他這段時日忙於協同大理寺和刑部三司會審琅王謀逆案,許久不曾和他母親一處坐着閒話家常了,甫一見面,老夫人就嘆了口氣道:「我真是命苦,往年你老子在時,也是這般忙忙碌碌的,想找他說句話還得瞅着時候,現在又輪到你了。」
陸沉舟不知他母親因何有此感慨,如今他們定國公府可是京中數得着的名門大戶,他母親頂着國公夫人頭銜在府中不愁喫喝,出去了有人左右奉承,怎麼會是命苦?
想是母親在責備他近來請安少了,於是他握着老夫人的手一笑,哄慰她道:「母親何故這麼說?可是兒子近來忙於俗務,耽於照顧母親了?若母親在家中寂寥,兒子叫婉柔陪着你出去別苑裏玩樂幾日散散心可好?」
「我哪有工夫玩樂散心喲?」
老夫人仍舊叫苦連天,反握着陸沉舟的手泣道:「兒啊,你現在有出息了,又升了官,可你怎麼不知道提拔提拔自己人?你瞧瞧婉柔,她母親去得早,只有一個父親可以依靠,本以爲嫁給了你,多少能幫襯一些柳家,不想到現在你姨丈都還只是個六品的通判。這便也罷了,你舅父可是從小看着你長大的,我們吳家本就生了我和你姨母、舅父三個孩兒,如今你姨母沒了,只剩舅父與你血脈最親,你怎麼連他都不幫一幫呢?」
陸沉舟想不到他母親叫苦了半天,原是爲了孃家鳴不平。
他略一沉吟,將手抽了回來,隨意理一理官袍衣袖,問向他母親:「可是婉柔和舅父他們又到母親你面前說什麼了?母親,舅父一傢什麼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舅父年逾五十連個舉人都不曾中過,膝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好賭,二兒子好色,都不是讀書識字的料兒,母親叫我如何幫襯他們?至於姨丈,朝中規矩,若無特例,一向是文官三年一升,武官五年一升,姨丈剛任通判不到三年,叫兒子怎麼幫他?」
「那……那你也說了有特例,就循着特例幫一幫嘛。」
國公夫人攤開了手,人家哭都哭到她跟前兒了,她話也說出去了,難不成還要叫她收回來?
「我不管,你姨丈的事可以等一等,你舅父一家你必須得幫幫他們。不是說有人花錢買官嗎?你去想個法子,給你兩個表弟謀個差事,他們都老大不小了,還是個白丁,說個好媳婦都說不上,將來怎麼振興吳家?」
振興吳家就要靠花錢買官嗎?若他也似吳家兄弟這般,怎會有定國公府?
陸沉舟深覺他母親的話着實無理,但因着孝道,又不好當面違揹她,只得含混着答應:「舅父的事,容我回去想想再說罷。」
國公夫人得他一句話,這才稍稍安心,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那你可得放在心上,別把這事忘了,你舅父那邊還等着我的回話呢。」
「兒子知道了。」
陸沉舟越說越沒意趣,看他母親面色還好,便起身告辭。
國公夫人說完了孃家,還有一事亟待說他,忙把他叫住,又道:「對了,婉柔進門都一年多了,怎麼身上還沒個動靜?你不要光顧着朝裏的事,家裏的事也得上上心,早點爲定國公府開枝散葉,讓我也好享一享天倫之樂纔是。」
「是,兒子都記下了,這就回房去了,母親也早點歇息吧。」
陸沉舟告退出來,叫過丫鬟進去伺候國公夫人休息,方負着手往他自己的東跨院去了。
到了那邊,招招手喚來長隨,使他去叫來家中管事,便在院子裏問他道:「今日是誰到府上來了?」
管事躬身回了:「是舅老爺家的夫人帶着小姐看望國公夫人來了。」
「她們要來,怎的本侯竟沒收到消息?」
「這……」管事的微抬起眉眼偷偷覷他一眼,片刻回道,「是國公夫人吩咐的,說是往後吳家來人不必通報府裏,直接許他們進門就是了。」
這算什麼規矩,往後哪怕吳家來個阿貓阿狗,也由得他在府裏擅闖嗎?
陸沉舟皺起眉,叮囑管事:「以後吳家再有人來,先知會了本侯再說。」
管事聽聞,不覺爲難起來:「只怕國公夫人那裏不依。」
都知國公夫人最爲看重孃家,往昔老侯爺還在的時候,就時常央求着老侯爺幫襯吳家。
後來老侯爺病逝,小侯爺當家,把定北侯府壯大成了定國公府,國公夫人就更有名頭去給吳家助威了。
這要是不讓吳家的人上門,那國公夫人還不得找他們這幾個看家守院的管事算賬啊!
陸沉舟也知他母親偏幫孃家人,卻沒想到她母親要把定國公府變成吳府,便冷着臉斥那管事:「府裏的事,本侯怎麼說你照做便是,何須你多嘴?從前怎麼不見吳家成日找上門來,還是你們幾個看管不周!」
管事深覺陸沉舟今日是被氣昏頭了,壯着膽子回他一句:「從前……從前吳家也常來呀。」
從前也常來?陸沉舟憶及過往,好像前世自他成婚之後,就甚少見到吳家人了,怎會是常來?
莫非又是沈矜……替他把人攔住了?
怪道沈矜嫁進侯府那幾年,總是與母親鬧不愉快,母親甚至當着他的面兒責罵沈矜是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輩。
他還以爲是母親看不慣沈矜高攀的嘴臉,沈矜不敬尊長之故,萬沒想到是沈矜禁了吳家人對定北侯府的騷擾。
沈矜、沈矜……
陸沉舟探手在袖中輕輕摩挲着那個五色布縫成的香囊,微微合眸。
他們定北侯府,前世裏欠沈矜良多啊!
20.
他拿了香囊回去,薛懷悰一路走一路找,也沒找到香囊下落,回到家中多少有些垂頭喪氣。
沈矜本以爲他是因朝中事務繁忙,問起來,聽說是丟了個香囊,不由得笑道:「一個香囊而已,也值得放在心上,沒了就沒了,回頭我再給你做一個就是了。」
重新做一個固然可以,只是一來要費工夫,二來還不知丟了的那個香囊被誰撿了去,萬一惹出什麼誤會可怎麼辦?
沈矜瞧他愁腸百結,便寬慰他:「那個香囊不過是做來給你盛點心的,用料便宜,也不曾繡過我姓名,就算是被人撿去,想來也沒什麼要緊,你且放寬心,安穩辦你的差事。」
薛懷悰聽她這般開解,心裏頭好受了些許,去洗漱一番,坐下來同沈矜和薛夫人一道喫飯。
薛夫人這兩日身子不似前番那般沉重,能出來走動幾步了,見着薛懷悰細細問了他近來在御史臺是否辛苦。
薛懷悰想了想,便對他母親和沈矜道:「臺中的事倒不算辛苦,就是我那上峯,脾氣有些琢磨不定。」
沈矜聽他說到陸沉舟,還當是陸沉舟爲難他了,忙問道:「中丞大人對你怎麼了?」
薛懷悰欲說還休,細思之下,其實陸沉舟也沒怎麼他,就是行事有些古怪罷了。
「今日我聽說李御史他們不過聚在一處開了幾句玩笑話,中丞大人就生氣了,還要罰李御史他們抄律典呢。」
幸好他昨日輪值,今早跑得快,要不然他沒準兒也得跟着一塊抄律典。
陸沉舟的脾氣,沈矜同他相處了三年,倒也知曉一二,傲慢是傲慢了一些,但你只要不惹着他,他也不會同你過不去,遂接着薛懷悰的話道:「若無公事,你遠着中丞大人一些就是了。」
反正這輩子她也不強求薛懷悰封侯拜相,能做個小官夫人,三餐四季,日日相處一室,平安一生,她就知足了。
薛懷悰也覺得自己不擅長和上峯打交道,沈矜的話正中他下懷,點一點頭,便把臺中事揭過不提。
入秋之後,天氣轉涼,但朝中卻熱鬧非凡。
太子被廢,琅王謀逆,瑨王順理成章被立爲了皇儲。
陸沉舟窩居在瑨王背後出謀劃策多時,瑨王一夕得勢,他也跟着水漲船高,在朝中愈發風光。
便有那等趨炎附勢之人,上趕着過來巴結陸沉舟,陸沉舟所到之處,無不如衆星捧月。
這般得意之時,卻有一封奏摺悄無聲息地遞到了御前,奏的是要參御史中丞陸沉舟治家不嚴,縱容族親魚肉鄉里,賣官鬻爵。
官家看過奏摺,連夜讓內侍去把陸沉舟宣來,當着他的面讓人把奏摺讀給他聽。
陸沉舟聽罷心下一沉,而今定國公府能借他勢頭出去作威作福的,除卻他的妻族,便是他的母族。
可這兩族都不是讓人省心的,他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辯起。
好在官家還算倚重他,看他年紀尚輕便做到了御史中丞,且在任上還破了琅王謀逆的大案,平日裏言行也算謹慎,便鬆鬆口,讓他自行回去查個清楚再來奏報。
陸沉舟頂着夜風趕回定國公府,當晚就派人出去查了。
到了第二日午時,方知是他舅父家中的兩個好兒子,一個賭博輸了錢竟打着他的幌子佯稱賣官斂財,一個好色搶了鄉里待嫁的女兒爲妾。
他得了消息,氣憤之餘立馬使人擒了兩個表弟,親送到衙門口。
兩個兒子就這麼被綁了去,陸沉舟的舅父和舅母再也坐不住,一路從家哭嚎到定國公府門口,鬧着要找國公夫人。
陸沉舟料到他們會來,早已使人在門外攔着,不許向他母親國公夫人透露一絲風聲。
心中無不惱恨自己當時愚孝太過,在母親爲舅父一家討官的時候,就該思量要拘束吳家了,若不然也不會放縱吳家到今天這般無法無天的地步。
如此想來,反倒不如沈矜料得長遠,及早斷了吳家對定國公府的倚仗。
朝中人有得知他被母族牽連的,一面暗裏嘆他可憐,一面找着藉口討好他,邀他一道出去飲酒解悶。
換做往常,陸沉舟已然拒絕過了,可如今家裏家外、朝上朝下,哪一頭都不讓他安寧,他心中煩悶無人能解,也就應約到了瓦子裏。
招待他的人也不知他平日都喜好什麼,就比着男兒家到瓦子裏慣有的行徑,給他備了一桌美酒佳餚,還請了兩名歌舞美姬作伴。
陸沉舟來瓦子裏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有他應酬請人的時候,也有人應酬請他的時候,但他這人素有怪癖,不喜那些胭脂俗粉,是以從不找美姬作伴。
此番進門,低頭看那地上伏跪的美姬頗有幾分相熟模樣,他皺一皺眉,便示意那美姬:「抬起頭來。」
美姬知曉今日招待的是位大官人,便從地上羞羞怯怯抬起了頭。
四目對照之間,陸沉舟只覺眼前一晃,面前的美姬竟顯出與沈矜七分相似的面龐。
他看得怔住,許久才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衝着那美姬點了一點,把她留了下來。
秋後吳家兩兄弟的案子落了地,瑨王也入了東宮,陸沉舟因舅父一家的事與國公夫人生了嫌隙,母子兩個已多日不曾坐在一處促膝言歡了。
柳婉柔這些時日眼見陸沉舟因沉魚的事與自己生惱,心裏正不自在,後來瞧着他和國公夫人也生了嫌隙,便有心從中勸和他們母子,以博得陸沉舟歡心。
這日,她讓貼身女婢去取自己新做的衣裳,預備好生裝扮一回,與陸沉舟一處用晚膳。
女婢是她嫁過來時柳府那邊送來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少時常常帶在身邊的,最通她的心意。
因知柳婉柔與陸沉舟多日未能同席,女婢有心想讓她穿得嫵媚些,故而沒有取那些淡色的衣裳,卻上裏頭翻揀了幾身豔麗的裙褙。
哪知一個不注意,碰倒了隔壁衣架,登時將陸沉舟懸在上面的直裰掀落在地,露出袖裏的一截流蘇穗子。
女婢常在柳婉柔身邊伺候,見過她給陸沉舟做的女紅花樣,沒有一樣兒與這香囊相同。
再則,府裏頭的香囊多是金銀累絲、點翠鑲嵌,名貴非凡,何時有用碎布縫成的,且還被侯爺這般珍重收在袖中?
她情知有異,便悄悄將香囊拿去給柳婉柔看了,柳婉柔萬料不到陸沉舟這些時日總是深夜纔回府,不是因爲朝中事忙,而是有了二心。
她又氣又急,倒難得聰明一回,使女婢拿銀子買通了陸沉舟身邊的一個小廝,叫他打聽陸沉舟這段時日都去了哪裏,小廝半晌去而復回,卻道是陸沉舟在別苑裏藏了個美人兒。
21.
陸沉舟從沒想過事情會敗露得這麼快,他身邊長隨竟偷摸跑到御史臺,告訴他柳婉柔在他衣袖裏找到了一個香囊,現如今已拿着香囊協同國公夫人尋人去了。
他也不管還有要務在身,從御史臺匆匆出來,連馬車都來不及乘坐,借了李御史的騍馬翻身一躍,急急打馬揚鞭就往郊外趕。
待得到了郊外薛家民房,正看見沈矜領着一個小丫鬟蹲在房檐底下給花鬆土,那小丫鬟不知說了什麼,惹得沈矜一笑,直如百花春生,嫵媚動人。
他看得一呆,馬兒奔到了沈矜身後都沒在意。
沈矜聽聞動靜,不覺扭回身看去,見是陸沉舟隻身打馬過來,心下十分納罕,便放下花鋤,站起身向他問道:「不知侯爺來此有何要事?」
陸沉舟被她話語驚醒,這才發現周圍除卻沈矜和小丫鬟,並沒有國公夫人和柳婉柔的蹤影。
他坐在馬上愣了一愣,沈矜看他行色匆匆,一時不知想到何處,忙追着問了一句:「是不是懷悰他在朝中出事了?」
懷悰,懷悰,又是薛懷悰,她見到他除卻薛懷悰,就沒有別的話可說?
陸沉舟頗有些着惱,然而低頭瞧見自己胯下的騍馬,方知壞事了。
自己當真是關心則亂,沈矜做的那個香囊就是用料奇怪了些,餘者並無異常,上面連個繡字都沒有,柳婉柔便是撿到,也不會找到沈矜這裏來。
她說要尋人,大抵是聽聞他在別苑養了個歌姬。
是他未曾細想,就跑到沈矜這裏,還差點……差點別生糾葛,是以他慌忙掉轉馬頭,只留下一句「本侯有事要找薛懷悰,既然他不在家中,本侯再去御史臺尋他」,便倉皇逃離了。
沈矜讓他說得一頭霧水,薛懷悰是侍御史,不在御史臺還會在哪裏,幹嘛要上家裏找他?
卻不知陸沉舟運籌帷幄了這麼多年,從未有過今天這般狼狽姿態,情急之下哪裏顧得上自己都說了什麼?
他折返回去,一力打馬趕到別苑,只見柳婉柔慣常乘坐的那輛八寶車正停在別苑外頭,還沒進門,就聽到了裏頭的哭聲。
陸沉舟輕舒口氣,翻身下馬,理一理衣襟緩步進到別苑中。
柳婉柔捏着帕子正在院中哭得梨花帶雨,國公夫人端身在她跟前坐着,那個被他花錢贖來的歌姬已是羅裙委地,釵環半墜。
看見他來,歌姬似是見到了救命恩人,忙就直身跪起來掩袖哭啼着哀求他:「侯爺救我!」
柳婉柔和國公夫人聽見,齊齊轉回頭。
柳婉柔哭得更加悲慼,兩隻眼兒腫如桃核,捏着帕子亦只管泣道:「表哥來得正好,妾才知表哥在府外得了個美人兒,可憐妾這些天爲表哥殫精竭慮,深恐表哥你冷着餓着,早知有這個妹妹,妾就不那般辛苦了。表哥也是,既然有了意中人,何苦藏着掖着?難道表哥要帶人進府,妾還會攔着表哥不成?」
她說得分外賢惠大方,陸沉舟還不曾開口,國公夫人就一拍圈椅扶手,喝罵了起來:「荒唐!定國公府是什麼地方,這個賤人是什麼出身,憑她也想進我定國公府,做夢!你身爲侯夫人,不說發賣了這個小蹄子,只爲着討你男人歡心,就要把她領進門,我看你是豬油蒙心——糊塗了你!」
柳婉柔讓國公夫人罵得體無完膚,她當然是不願一個歌姬進府與她分寵的,可她也不願在陸沉舟面前做個壞人,故而纔會想着將國公夫人帶到這裏來。
而今看着國公夫人發了話,她心中有數,便接着遮面假意委屈道:「表哥既是把她養在了別苑中,足可見表哥是真心喜愛她的,姨母不是常說要讓定國公府開枝散葉嗎?多了這個妹妹,說不得咱們府裏往後人丁就興旺了呢。」
「再喜歡也不行!一個倚門賣笑的,便是懷了陸家的種,我們陸家也不要!」
她一語提醒了國公夫人,國公夫人早前已聽說過陸沉舟多次晚歸都是爲了這個歌姬,保不齊二人之間早就有了肌膚之親,未免橫生是非,遂揚聲叫人去尋落子湯來。
陸沉舟站在她們婆媳身後,耳聽二人言語機鋒你來我往說了數回,一直沒能插上話,直到這時方啓脣制止住國公夫人:
「不必尋落子湯了,我養她不過是閒暇時聽聽曲、解解悶罷了,並無其他事。」
是嗎?
柳婉柔隔着帕子幽怨地看向陸沉舟,現放着如此美的人兒在眼皮底下,當真會有男子坐懷不亂嗎?
陸沉舟情知她和國公夫人不信,就讓國公夫人旁邊的嬤嬤帶着歌姬進屋驗明正身,半炷香之後嬤嬤走出來,對着國公夫人道:「此女的確還是完璧之身。」
國公夫人出了口氣,還好她這個兒子知道輕重,沒有與這歌姬發生苟且之事,那便好辦了。
她之前因孃家事與陸沉舟惱了許久,過後想想,倘或吳家的事當真牽連到定國公府,讓定國公府跟着遭殃,她這個國公夫人也別想再有往日榮光,故此自己倒把氣消了一半。
今日抓着陸沉舟一個把柄,她不想再給兒子難堪,便把陸沉舟叫到跟前道:「人是你領過來的,你自己說怎麼打發吧?」
陸沉舟方纔被她母親一句話說中,看着面前的歌姬,知道再怎麼喜愛也沒有用,假的終究是假的,真的那個恐是這輩子都與他無緣,他也無心再與歌姬糾纏下去,便擺一擺手:「她是金陵人,看在她曾給兒子解悶的分兒上,母親就讓人把她送回金陵去罷。」
至於那個香囊,未免後患無窮,陸沉舟便從柳婉柔手裏要回來,當着衆人的面兒燒了個一乾二淨,與之一併燒掉的還有他那隱祕不爲人知的念想。
22.
薛懷悰覺得入冬之後他家大人的脾氣似乎比之前好了許多,見着他也偶爾會露個笑臉。
他不善於在官場上揣摩人心,但頂頭上峯好伺候,他的差事自然辦得更加順手。
本想着年前把臺中的事清一清,年後天氣寒冷,百姓不宜耕種,官署停止辦公,到正月裏頭剛好有一個月的假期,他預備和沈矜、薛夫人好好在家休息休息,玩樂一回。
偏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朝呂相和天章閣待制範大人因爲新政改革一事又吵起來了。
朝上一忙,薛懷悰的那些個打算便不知放到猴年馬月才能完成。
沈矜知他事多,尋常也不以瑣事煩他,每日裏專一做好飯菜等他散值回來一道享用。
這日已過酉時,夜色深濃,卻還不見薛懷悰回來,掐算着日子,也不是薛懷悰輪值的時候,沈矜心裏驟然不安起來。
她在庭院中不住地踱步,只想着再多等半個時辰,若半個時辰後薛懷悰還沒回來,她就上衙門找找去。
豈料半個時辰還沒到,外頭就響起了敲門聲,她急急趕去開了門,抬眼一瞧,不是薛懷悰,竟是她大伯父沈瞻來了。
「這麼晚了,父親大人怎的過來了?」
沈矜心頭詫異萬分,因她婚前已過繼到了沈瞻夫婦名下,故而口頭上早已改了稱呼,一面好奇問着,一面將沈瞻往屋子裏請。
沈瞻剛散值回來,家都沒回,就趕到了沈矜這裏,爲的就是告訴她一句話:「懷悰出事了,他在朝堂上直言進諫,惹怒官家,如今已經被下了大獄。」
「怎麼會這樣?」
沈矜聞言直如五雷轟頂,扶着門框,差點沒站穩身子,「懷悰他一向謹小慎微,怎會在朝堂上惹怒官家?且諫官司言,御史司察,他爲何要直言進諫?」
「還不是因爲新政!」
沈瞻長嘆口氣,而今提起新政,朝中便人人自危。
那一回因爲新政,鬧得朝堂改革黨和守成黨紛爭不斷,裏裏外外貶黜了不少人。
這一回又是因爲新政,說是民間對青苗法和手實法多有怨言,杭州通判曾做過的那些詩集,不知怎的又被人翻出來傳揚開了。
消息傳到宮裏,官家一怒之下,半月之內連貶四位官員。
君王言行有失偏頗,這事本該諫院的諫官出面勸止,奈何諫官只會一意奉承官家,惹得翰林一衆學士不滿,就紛紛上摺子參奏起來。
官家氣憤難平,竟把帶頭遞摺子的翰林院館閣校勘歐陽大人給關起來了。
薛懷悰原受過歐陽大人些指點,本身對他也極爲尊崇,眼見歐陽大人落難,朝上無人再敢指摘君王不是,便於朝上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了幾句。
他是侍御史,又不是諫院諫議大夫,越職言事犯了大忌,官家便因此將他一道打入獄中。
「而今官家氣猶未消,還不知將來如何發落懷悰,我先趕來知會你和老夫人,再回去尋幾個相熟的老大人,看能不能保一保他。你也想想法子,薛家在朝中可還有得力的故舊,能幫一幫懷悰。」
「好,多謝父親大人告知,女兒這就去找人。」
沈矜強忍着驚慌送走了沈瞻,忙到上房去見薛夫人,把事情對她說了。
薛夫人萬沒料到薛懷悰行事這般率性,又是哭又是急道:「他跟他爹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早知如此,當日我還不如不叫他考功名,而今他被下了大獄,死到臨頭叫我上哪裏找人保他去?」
沈矜心裏也急,可還是耐住性子哄慰老夫人:「官家施政仁德,只是一時盛怒纔會把懷悰下到獄中,咱們想想法子,找個可靠的人去御前求求情,說不得就把人保住了。」
薛夫人聽她寬解,擦了擦眼淚,獨自想了一會兒才道:「老爺在世的時候,爲官清正,又不喜與人應酬往來,除卻戶部的幾位老大人,就沒什麼相熟的故舊了,不如明日我去衙門口等一等,興許能等個人來幫幫懷悰。」
薛夫人有疾在身,沈矜哪裏會讓她去等?
見事情有了眉目,便對薛夫人道:「與其母親去,倒不如讓我去,即便老大人們幫不上忙,也總能打聽些門道出來。」
薛夫人自沈矜嫁進門之後,就知道這個兒媳婦是個聰慧有主意的,瞧她都到這時候了還能臨危不亂,不覺放心許多,遂點一點頭,把戶部幾個老大人的名字告訴了她。
沈矜等不及天亮,一早就起身洗漱收拾一番,挑燈冒着大雪往衙門趕去了。
她在雪中足等了一個時辰,纔等來薛夫人所說的那兩三位老大人,老大人們本也替薛懷悰可惜,但因新政這事鬧得實在太大,人人家中都有老幼待養,是以都不敢誇口給薛懷悰作保。
沈矜一顆心如墜冰窖,但她素來堅韌,知道老大人們有苦衷,便也不去爲難他們。
抬頭看了一眼朝堂外高高懸着的登聞鼓,她嚥下酸楚,一捋袖子,就要伸手去拿鼓槌,擊鼓鳴冤。
誰知才把鼓槌拿到手中,就被人半途橫奪了過去,她仰頭一看,卻見陸沉舟穿着錦帽貂裘,正立在她面前。
23.
陸沉舟其實已於卯時初刻上朝時候就瞧見她了,孤單單的一個人,挑着微弱如蠅的燈火,盈盈立在雪中,身上頭上蒙了一層素紗似的白。
可她就像是不知冷一般,只是那般倔強站着,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直等到卯時三刻,纔看到她要等的人竟是戶部的幾位大人。
可憐她心憂如焚,卻不知人走茶涼的道理,薛侍郎故去那麼久,即便同戶部大人們有舊日的恩情在,那點子恩情碰着天威也蕩然無存了。
果不其然,戶部的大人們都沒有應允她,陸沉舟本想着再等一等,等到風頭過去,官家盛怒不再時,再尋個機會給薛懷悰說兩句好話,也不枉他當他上峯一場。
孰料,沈矜竟會這般大膽,等不來大人們的應允,居然要擊鼓鳴冤。
他匆匆趕上前奪了她的鼓槌,只來及斥責她一句:「你可知若要擊登聞鼓,必先廷杖三十?」
三十廷杖,別說是沈矜,便是他,恐怕也受不住。
沈矜何嘗不知敲登聞鼓的規矩,可她如今除卻捨得一身剮,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她高昂起頭,脂玉一般的面龐上,兩隻眼睛彷彿清泉,澄澈無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還請侯爺將鼓槌還給妾身,倘或朝中無人爲懷悰申冤,妾身哪怕是敲破登聞鼓,也要上殿見官家!」
「你!」陸沉舟想不到她如此鐵骨錚錚,倒與她今世那個不怕死的夫君不相伯仲。
他攥緊了鼓槌,情知她說到做到,一時之間反而不敢將鼓槌放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垂首向她道:「你曾救過沉魚一命,本侯說過,將來但有差遣莫無不從,今日就當本侯還你一份人情,幫你去見一見薛懷悰。」
他是御史中丞,自然有法子進獄中,沈矜大喜過望,不禁屈膝拜謝下去:「妾身多謝侯爺搭救之恩。」
「搭救算不上,一切都還需本侯見過薛懷悰再說。」
陸沉舟稍稍側過身,沒有受她這一拜。
他是重生過來的人,看形勢一向比別人更深更遠,知道官家之所以盛怒,是因爲要求改革的牽頭人早已不再是呂相,而是官家。
抨擊呂相,便是抨擊官家。
諫言官家,便是反對新政。
他不能冒這個險,拿身家性命與官家作對,但爲沈矜帶個話給薛懷悰的事卻不難辦到。
「你有什麼想說的,大可以告訴本侯,待本侯見到薛懷悰時再轉告於他。」
沈矜知他一貫明哲保身,沒有萬全的把握決計不會出手,此時能答應替她見一見薛懷悰,已是格外開恩了,遂道:「還請侯爺轉告懷悰,就說家中無須他擔心,母親身體康安,妾亦很好,只盼他在獄中千萬保重自己,妾必將竭盡全力救他出來。」
「本侯記下了,天氣寒涼,夫人還是早些回去吧。」
陸沉舟略一點頭,眼見得大臣們都將位列朝班,他不好再於殿外耽擱,應下沈矜之後便轉身上朝去了。
散朝之後,他果然信守承諾,趕到獄中見了薛懷悰一面。
不過一夜之間,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便被牢獄之災打得滄桑起來,然而他眸間清光卻不曾更改,見到陸沉舟,尚且還能笑得出來:「想不到下官居然能在這裏見到中丞大人,實在是下官三生有幸。」
陸沉舟靜默看着他,半晌才沉聲問道:「你就不怕嗎?」
薛懷悰屈膝坐在草堆上,遙望着他笑道:「怕什麼?怕死,怕不能再出去,怕在這裏蹉跎一輩子?大人,從下官當上監察御史的那天起,就沒怕過這些。」
「那你就不怕連累你的母親、連累你的妻子?」
陸沉舟薄脣微抿,他知他年少氣盛,血氣方剛,也知他初入朝堂,一腔抱負。
可人不是單憑一腔忠勇就能立足天地的,他就不想想,若他有事,薛老夫人怎麼辦,沈矜怎麼辦?
薛懷悰何嘗沒想過這些,當日在朝堂因見恩師落難,一時激憤挺身而出,也曾想過家中婦孺該當如何。
可他既是做了官,那他的身份,首要的便是臣子,其次纔是他母親的兒子、他妻子的夫君。
薛懷悰端坐在地,坦蕩而磊落:「侯爺今日來,應當不是來看下官的笑話,侯爺有話不妨直說罷。」
陸沉舟便將沈矜雪夜立在殿外慾要擊鼓爲他鳴冤的事說了,又道:「她立誓要救你出去,總歸是對你上心的,你當日不該那般衝動,累及她如此難爲。」
薛懷悰想過沈矜得知消息後會爲他奔走呼號,卻沒想過她居然敢去敲登聞鼓,這個傻姑娘,登聞鼓是那麼好敲的嗎?
三十廷杖啊,一杖下去就能血濺三尺,她是不要命了嗎?
「娶妻如此,夫復何求,夫復何求!」
薛懷悰家境落魄時不曾傷懷,仗義入獄後不曾傷懷,唯獨事涉沈矜,他禁不住紅了眼眶,垂目擰着腳下的稻草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看向陸沉舟:「不知侯爺可否借給下官一份筆墨,下官想請侯爺爲拙荊帶一封書信。」
陸沉舟來時只想着爲沈矜和他捎句話,並未準備紙筆,這會子也不知上哪裏給他找去,便道:「你有話但說無妨,本侯必會一字不漏告訴尊夫人。」
薛懷悰搖一搖頭:「侯爺誤會,下官不是有話要帶給拙荊,而是要侯爺帶一封放妻書給她。」
放妻書?
陸沉舟猛地抬頭,直視着薛懷悰:「你意欲何爲?」
薛懷悰口中苦如黃連,卻還是道:「吾妻沈氏,自嫁我以來,恰似鴛鴦,雙飛並膝,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今我入獄,家中老母尚有族親贍養,吾妻沈氏韶華之齡,若因我之故耽誤青春,我心難安。故予放妻書一封,許吾妻沈氏再嫁良人,富貴得高,如魚得水,任自波遊。」
24.
一紙放妻書,輕若鴻毛,但陸沉舟揣在懷中,卻猶如揣了個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緩步走出臺獄,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時停住,遮蓋着那面登聞鼓依稀露出點陳舊的輪廓。雪地上沈矜早先站立過的地方,尚還留着淺淺的一雙腳印,他無聲無息蹲身下去,伸手輕輕在那腳印上拂了一拂,細軟的雪綿登時把那兩處凹印拂爲平地,似是沈矜從未來過一般,了無痕跡。
陸沉舟抿一抿脣,佛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萬障門開。
他在燒掉那個香囊的時候,便欲燒去心中業障了。
而今卻因一封放妻書,癡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沈矜,前世本該是一對恩愛夫妻,琴瑟相和,白頭到老,卻因誤會別生怨恨,一怒和離。
重生之後,他原也有機會再次與她結緣,卻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錯過。
本以爲她既嫁了人,自己身爲御史中丞,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強奪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懷悰竟會寫了放妻書給沈矜,他只需把放妻書交到沈矜手上,從今往後,沈矜仍是沈矜,再不會是薛夫人。
他還有機會彌補過錯,還有機會讓一切恢復原樣,重新來過。
陸沉舟默默揣緊了放妻書,沒有立即去薛家,卻讓車伕駕車趕回了定國公府。
沈矜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來薛懷悰半點消息,直到次日清晨,陸沉舟那邊纔派了個貼身長隨,說是在此處說話多有不便,請她去天方樓長談。
沈矜心憂薛懷悰,並未覺得有何不妥,於是收整一番,便依着陸沉舟所說,在傍晚時分趕到了天方樓。
陸沉舟一早便使人把整個天方樓都訂了下來,沈矜到時,天方樓中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唯有二樓雅間半敞着門,現出一抹人影。
她邁步上了樓,陸沉舟端居房中,靜靜看着她罩在昭君帽下的秀麗面龐一點一點映入眼簾。
「沈矜來遲,讓侯爺久等了。」
沈矜褪下了昭君帽,眉間眼梢尚還露着匆忙赴約時急出的汗滴。
陸沉舟看得心尖一動,其實他和沈矜前世裏曾有過幾次肌膚之親。
頭一回洞房花燭夜,因他惱她設計陷害,故而有意在牀笫之間爲難她,兩個人鬧騰了半夜,汗流了不少,卻未曾覺得歡愉。
其後,便是沈矜入門一年多還未能有孕,老夫人催着抱孫子催得急,話裏話外都在擠兌沈矜,讓她生不出來孩子就趁早讓位給別人。
他也被老夫人催了幾回,無奈之下便到沈矜房中囫圇睡了兩覺,那是他繼新婚之夜後,頭一次這般與她親近。
沈矜不似柳婉柔那般如嬌花弱柳,不堪一折。
她豔若芙蕖,燦若朝霞,有點到爲止的美,和珠圓玉潤的膚,觸手生溫,滑膩如脂。
陸沉舟不過是連宿兩夜,便生出了一絲警覺,他太怕自己會沉溺在男女歡情中,從而中了沈矜的計,遂了她的心願。
故而兩夜之後,中間又有數月他不曾與沈矜親近,若不是那回琅王事發,他轉投瑨王,應酬之下酩酊大醉,進了她的屋子,恐怕到他和沈矜和離,也不會再有什麼親暱時刻。
眼下他和她重新聚在一起,沒有柳婉柔,也沒有薛懷悰,那些本該埋藏在前世中的記憶,卻如潮水,裹挾着洶湧的心潮撲面而來,以致陸沉舟面對着沈矜,竟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還是沈矜遲疑地喚了他一聲「侯爺」,方將他從記憶中喚醒,抬手示意她在對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已經上好,沈矜無心佳餚,纔剛坐下,便急着去問薛懷悰的消息:「不知侯爺可曾見到懷悰,可曾將妾身的話告訴他了?懷悰他……他在獄中好嗎,有沒有什麼話要侯爺帶給妾?」
陸沉舟雖不耐煩聽她一口一個「薛懷悰」,但看在她與薛懷悰過往情分上,終究沒有多說什麼,便從袖中將那封放妻書拿出來,推送到沈矜面前:
「這是薛懷悰讓本侯帶出來給你的,他說此番入獄,是他甘願爲之,只是不知幾時能夠出來,恐誤你芳華,故此手寫放妻書一封給你。至於薛老夫人,他說自有族人照顧,叫你不必……沈矜!你做什麼!」
陸沉舟話說到一半,便見沈矜拿過放妻書,卻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從中一撕幾半,細細碎碎撒了一地。
他又氣又急,顧不得失禮,緊緊拉扯住沈矜的手腕,幾乎逼問到她臉上:「你莫不以爲放妻書是本侯僞造而成?何故看都不看,便撕成碎片?」
沈矜平靜地回望着他,眸中波光毫無起伏:「妾知這份放妻書定是懷悰親手書寫,正因如此,妾纔不要!」
「這是爲何?薛懷悰他入了大獄,官家不追究還好,倘或追究起來,你可知你爲他妻子,若要治罪,首當其衝治的就是你!」
「妾知道,侯爺說的一切妾都知道。可是夫妻之間,原是一體,榮辱與共,生死相同。而今懷悰生死未卜,我又豈能置之不理,獨自快活?」
「夫妻,夫妻!你與薛懷悰成親不過兩年,就這般愛重他,愛到不惜與他一道赴死?那你我之間呢,你我之間三載夫妻情意,在你眼裏又算什麼?」
陸沉舟惱恨至極,一時口誤,不禁說出了實話。
沈矜聽在耳中,直如聽了天方夜譚般難以置信。
陸沉舟他……他什麼意思,他怎知自己與他曾做過三年夫妻?
難道說,從三年後重生而來的人不只她一個,還有陸沉舟?
25.
難怪陸沉舟能當上御史中丞,避開琅王謀逆案,順利成爲御前紅人,原來都是有緣由的。
可他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來歷的?
是在她沒有去靖南侯府賀壽時,還是在她替嫁到薛家時,抑或是在她跟隨薛懷悰去瓦子裏看雜劇時?
紛亂無章的思緒,直如纖纖細索,將沈矜困繞其中。
即便這般,她還是爭辯了一句:「妾……聽不懂侯爺在說什麼!」
聽不懂?聰慧如她,怎麼會聽不懂?
陸沉舟氣極反笑,按住沈矜的手道:「你不必在本侯面前揣着明白裝糊塗,德光元年,若是你我去靖南侯府爲老侯爺賀壽,如今結爲夫妻的便是你我,而不是你和薛懷悰!我知你心裏恨定國公府虧待你,可那都是誤會使然。沈矜,你相信我,從此往後我定不會再讓你受絲毫委屈了。」
她爲什麼要恨定國公府,爲什麼要相信他,還有她爲什麼要受委屈?
沈矜不解地盯着陸沉舟:「侯爺說當日你我去到靖南侯府賀壽纔可有緣結爲夫妻,可如今不單妾沒有去過靖南侯府爲老侯爺賀壽,侯爺不是也沒有去過嗎?侯爺心中既從一開始就有了定奪,何故又來尋妾的不是?妾自嫁入薛家,與薛懷悰夫妻恩愛,相敬如賓,即便到今日也不曾後悔嫁給薛懷悰,何來委屈可言?再則,妾爲人婦,侯爺爲人夫,你我二人並無其他糾葛,侯爺要妾相信侯爺什麼?」
當然是要她相信他……
陸沉舟張口結舌,他欲要沈矜相信他會待她以赤誠,會愛重她終生,可他知她不會信的。
羅敷有夫,使君有婦,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遠不止一個薛懷悰!
但縱使如此,他還是心有不甘。
陸沉舟攥了一攥拳,垂眸看着被沈矜撕成碎片的放妻書,一字一字,緩緩說道:「你若是擔憂離開薛家之後無處可去,本侯可以爲你安排。本侯在城外有一處別莊,景緻優雅,別有意趣,是仿着江南園林所建,你長於蘇州,本侯料想你應當會喜歡。」
他這是什麼意思?
沈矜勾了一勾脣角,輕啓珠貝:「侯爺莫不是要效仿漢武帝金屋藏嬌?」
可惜啊,她不是漢武那個聽信隻言片語就陷落進去、最後卻淒涼被廢的陳阿嬌,她是沈家三女沈矜,她自幼學的是女子當如大丈夫,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
陸沉舟要將她養做外室,也太過小瞧她了。
「侯爺昨日肯伸出援手,爲妾去獄中見懷悰一面,妾感激不盡,侯爺若想妾報答,妾哪怕結草銜環,也會報答侯爺恩情。但若侯爺欲要妾與懷悰和離,充作侯爺外室,還請恕沈矜萬難從命。」
沈矜既知陸沉舟今日目的不是爲救薛懷悰,而是要給她放妻書,她也就沒有必要再同他糾纏下去了,於是站起身便走。
陸沉舟不想她這般油鹽不進,心裏不覺對她又愛又恨,既愛她高傲不曾攀權附貴的品格,又恨她對過去毫不留戀,情不自禁在她身後喚住她道:「你要本侯怎麼做,纔會離開薛懷悰?要怎麼做,你我二人才能回到當初?」
沈矜沉默着佇立許久,方輕聲嘆了口氣:「侯爺錯了,你我二人自靖南侯府壽宴那日起,就回不到當初了。侯爺今日邀妾過來,說了那麼多,也不過是心有不甘罷了。倘若侯爺今日娶的妻子品貌俱佳、持家有道,不曾讓侯爺費心;倘若國公夫人耳聰目明、通透明理,不曾讓吳家連累定國公府;倘或陸小姐淑德兼備、秀外慧中,不曾於宮宴鬧出醜聞,侯爺今日還會想起妾嗎?還會對妾念念不捨嗎?人間世事便如棋局,一子落則滿盤活,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下棋無悔,人生亦如是!侯爺方纔說的話,妾只當從未聽過,往後還請侯爺慎言!」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所以,從他沒去靖南侯府那日起,便都錯了嗎?
陸沉舟被沈矜一席話說得怔住,直至沈矜身影消失不見,他方明白過來,沈矜到底說錯了哪裏。
他的確是心有不甘,然而卻非是因爲娶妻不賢、寡母不慈、幼妹不淑,而是因爲他喜歡她。
想來也真是可笑,前世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時,他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
而今她爲他人之妻,他卻難以自拔地愛上了她。
二十多年以來,他從幼時起便是想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
他父親在時,想要的東西便由他父親爲他爭取。
他父親不在時,想要什麼,他便只能靠自己爭取。
如今功名利祿,他皆是唾手可得,唯獨一個沈矜,求不得,愛不能,解不脫。
偏生他又不捨放下,沉淪到最後,獨剩一個執念縈繞於懷:沈矜,他勢在必得!
「來人,備馬!」
陸沉舟想到此處,急急下樓,叫來長隨去牽了馬來,一揚馬鞭,竟是孤身一人打馬直奔沈矜離開的方向奔去。
冬日晝短,沈矜從天方樓出來的時候日頭尚還在西山垂垂欲墜,哪知人還沒走出長街,暮色就已在天邊鋪捲開了。
兼之昨兒才下過大雪,唯恐夜深不好行路,她便用手護住昭君帽,匆匆往回趕。
路上行人漸少,她走到街尾,正欲買個燈籠挑着回程的時候,卻聽身後一陣馬嘶蹄鳴,她未曾來得及回頭,便叫人攔腰抱起,放到了馬背上。
「陸侯爺?」
沈矜驚嚇之後回過神來,一見是陸沉舟劫持的她,登時又氣又急,不住去拉扯他繞在她腰間的手臂,「陸侯爺,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是做什麼,快放我下來!聽到沒有,放我下來!陸沉舟!」
26.
陸沉舟抿緊脣,任由她把他手臂掐出血來,也不肯鬆懈半分。
一徑打馬揚鞭,直走入京郊杳無人跡之時,沈矜纔看出來,他去的方向竟是薛家。
「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沈矜跟他做了三年夫妻,看過他的冷漠無情,也看過他的薄情寡義,唯獨沒看過他似今日一般瘋癲若狂。
陸沉舟眼見四下悄無人煙,方慢慢放鬆了手上繮繩,任由馬匹自行往前踱着步,自在沈矜背後開口道:「你方纔有句話說錯了,不論今日本侯娶的是誰,都與本侯對你的心意無關。若如你所說,世上隨意一個女子,只要比柳婉柔賢惠、比我母親識大體、比我幼妹聰敏,本侯便會抓住不放,那你將本侯看做什麼了?」
難道不是嗎?
沈矜被他攬於身前,掙脫不得,又不敢太過靠近,只得僵硬着身子回道:「妾已對侯爺說得明白,除非死別,否則妾與薛懷悰不會分開,侯爺的心意怕是要付之流水。」
「呵,好一個死別!」
陸沉舟冷笑連連,既然二人都已挑明身份,他說話時便也沒了那麼多顧忌,索性在馬上與沈矜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起來。
「你與本侯一樣重生而來,當初不願嫁與本侯,偏要替嫁到薛家,既是想與薛懷悰過安生日子,爲何不告訴他這三年間的事?爲何不勸阻他,不要反對新政,不要觸怒官家?」
「侯爺怎知妾沒有告訴過懷悰?」
沈矜微微側目,「妾告訴過他的,如何避開琅王,如何不涉王公,如何應對新政,三年間的大小事宜,只要妾記得的,妾都曾告訴過他。可是懷悰他是妾的夫君,不是妾的傀儡,是他在朝中爲官,也不是妾在朝中爲官,他有他的理想抱負,豈會因妾一言半語便輕言放棄?」
所以,薛懷悰是在明知新政乃官家一力推崇的情況下,也要爲恩師冒死諫言?
這等糊塗心思,竟也考得中進士?
陸沉舟默然無言,片刻才接着道:「本侯對薛懷悰並無興趣,他其人如何,本侯也不想了解,本侯只是想問你一句,你想不想救出薛懷悰?」
她當然想要救出薛懷悰,若不然,怎會在求告無門的時候碰見他?
沈矜知曉他不會毫無緣由便口出此言,便斟酌着道:「妾自然想救夫君出來,可若是因救他而辱沒薛沈兩家門楣,妾想懷悰他也不願妾如此。」
「嫁給本侯當嫡妻,怎會是辱沒你們沈家門楣?」
陸沉舟輕拍着馬背,淡淡說道,卻讓沈矜難以置信:「妾若記得不錯,侯爺在定國公府已有妻室。」
難不成他要效前車之鑑,休了柳婉柔,再來娶她嗎?
可柳婉柔入府這兩年,並未聽說有錯,且她是定國公府國公夫人的外甥女,陸沉舟要休妻,國公夫人焉能答應?
不想,陸沉舟倒是沒說休妻一事,只說:「並嫡之風在前朝盛極一時,到我朝時雖已少見,卻也不是沒有。你不願另居別莊,本侯亦不會讓你有所委屈。你離開薛家之後,本侯會另給你安排一個身份,以嫡妻之名嫁入定國公府,往後不論是薛家還是沈家,都與你無關,你也不必擔憂再嫁之後爲薛沈兩家帶來煩擾。」
沈矜萬萬想不到陸沉舟想了這麼會子工夫,竟會想出個並嫡的「好法子」,她氣到極處差點哽噎過去,待得靜下心神,才怒吼陸沉舟一句:「荒謬!可笑!簡直是癡人說夢,我沈矜便是死,也不會與人共侍一夫!快放我下去!」
她竭力掙扎着,恨不得即刻跳下馬背,摔個腿斷胳膊殘,也好過在這裏聽陸沉舟胡說八道。
陸沉舟早知她會有如此反應,但卻不疾不徐,隻手夾住沈矜腰身,自顧自往下說道:「本侯知道你不怕死,也知道他薛懷悰不怕死,可是沈矜你想過沒有?薛家只有薛懷悰一個男丁,你與他成婚兩年,也未曾有孕,薛懷悰若是死了,薛家這一脈便徹底斷了,你就忍心眼睜睜看着薛懷悰死無葬身之地,看着他們薛家後繼無人?忍心看着薛老夫人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不,她不忍心。
她怎會忍心看着薛懷悰赴死,看着薛老夫人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是她……她也不能夠……
沈矜沉默下來,掙扎的身姿也似被冰雪封住,再動彈不得。
陸沉舟見她不語,不禁更加誘哄起來:「你與其去求戶部那些不中用的老大人,倒不如求一求本侯。」
他是御前紅人,還是御史中丞,戶部老大人們辦不到的事,在他而言,不過是幾句話的工夫。
只要沈矜點頭答應,他就算是冒犯官家,也會保薛懷悰出來。
沈矜何嘗不知他言下之意,堂堂定國公府的小侯爺、正三品的御史中丞,他說一句話,的確要比戶部大人們磕破頭還要有用得多。
他要救薛懷悰,必會有他的法子。
只不過是,要犧牲她而已。
沈矜咬緊了脣,生平第一次驚覺她從不放在心上的權勢,竟如此迫人。
陸沉舟言盡於此,也不難爲她立時回答,眼看不遠處就是薛家了,那個跟隨沈矜陪嫁過來的小丫鬟正舉着燈籠在房檐下等着,他便勒緊繮繩,將沈矜放下馬去,輕一掉轉馬頭,垂眸看了看她:
「夜深路滑,本侯暫且送你到這裏。今日本侯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說了,還請夫人回去三思。若夫人想得通了,三日後,本侯在天方樓靜候夫人佳音!」
說着,他一夾馬背,便如風馳電掣,隱匿在了暗夜中。
沈矜茫然立在原地,左右都是一望無際的黑,讓她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光明。
27.
沈矜頂着夜風,艱難回到家中,檐下小丫鬟不知站在那裏等了多久,早已凍得打起了冷顫,卻還是看到她才肯放心下來,趕緊拉着她進門去喝薑茶。
屋裏頭薛夫人也未曾睡下,只是礙着心疾,不能在外面久候,這會兒聽聞動靜,忙開門迎出來,向着沈矜道:「媳婦回來了?可曾有懷悰的消息,有沒有說他幾時能出來?」
沈矜不敢對薛夫人以實相告,便疾走兩步,攙着她回房道:「妾之前對母親說的那個定北侯,他已經去獄中看過懷悰了,目前懷悰尚無大礙,一切都好,還請母親寬心。」
一切都好,也還是在獄中,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薛夫人不是沒有讀過書識過字的村姑民婦,她丈夫做過戶部侍郎,她爲侍郎夫人那些年,也曾通知政事,也曾進宮見過天顏,哪會不曉得天子一怒的厲害?
沈矜這樣說,怕也只是在寬慰她罷了。
薛夫人心下惘然,握着沈矜的手回到房中,看她面色蒼白,雙眸不似往日那般晶亮,想來她這些時日亦過得不安。
薛夫人憐愛地摸了摸沈矜的面龐,觸手肌膚寒涼入骨,她不覺落下淚來:「這些時日苦了你了,若是我兒能出來,往後我必不叫他虧待了你。若是我兒出不來,好孩子,你還年輕,不必跟着我們薛家寂寂終老,我會做主放你歸去,讓你再尋個好人家嫁了。」
「母親……」
沈矜亦跟着她垂淚,她前世裏是積了多少福氣,今生才能夠遇見薛家母子這般善待她。
一個薛懷悰給她寫了放妻書不算,就連婆母都記掛着她的將來。
她又怎可忍心看着懷悰赴死呢?
沈矜伏在薛夫人膝頭直欲痛哭一場,她年少失去雙親,已許久不曾感受家的溫暖,而今薛家母子給了她一個家,她能報答的也唯有救懷悰出來了,便哽咽着安撫薛夫人道:「母親,懷悰他會回來的,你相信我,再過不久他就回來了。」
「好,好,我信你,我信。」
薛夫人輕撫着沈矜的鬢髮,只以爲她不過是爲了給自己一點念想,卻不知沈矜心中早已另有了打算。
臘月已過,朝中放了冬假,定國公府上下都以爲他們侯爺得了空閒,勢必要好生整頓府裏內務的,但幾個管事的卻沒怎麼見着陸沉舟身影,唯見他身邊的長隨每日裏裏外外跑着,一日能出去三五趟。
衆人心下納罕,正不知他們主僕玩的什麼把戲,那邊廂長隨又跑了回來,進門大喘了口氣,才同陸沉舟道:「侯……侯爺,那個薛夫人到天方樓去了。」
「她果然來了!」
陸沉舟面上一喜,放下手裏的閒書,急急回房換了身衣服,便吩咐人備車馬趕往天方樓。
沈矜靜默地坐在二樓那個雅間裏,面前的一盞茶水散盡了餘熱,她也未曾喝過一口,專一等着陸沉舟到來。
陸沉舟依舊似前番那般驅散了來客,獨自訂下整個天方樓,他知沈矜在樓上,便也不耽擱,幾步躍到上面,推開門便看着沈矜點漆似的一雙眸子,浸滿了寒光,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侯爺那日說的可保薛懷悰出獄,當不當真?」
陸沉舟挑了挑脣:「自是當真,只要你答應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本侯力保他薛懷悰前途無憂。」
他許下承諾,沈矜便鬆了口氣,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是如此,只要我見到薛懷悰出獄,我就答應侯爺立刻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
「好,一言爲定!」
陸沉舟喜上眉梢,看着沈矜面前杯盞未動,便欲叫店小二來重新爲她上一壺茶水。
沈矜起身婉拒了他:「在此之前,妾還是薛懷悰的妻子,是薛家息婦,往後若無薛懷悰出獄的消息,還請侯爺不要再與妾相見了。」
呵,好個貞潔烈婦!
陸沉舟不甚愉快地點點頭,只要沈矜肯離開薛家,他倒也不急於一時與她相見。
定國公府外頭的產業那麼多,他於挑選別苑上頗是煞費苦心,離京城太近的不要,太遠的也不要,在不近不遠的幾個莊子裏,又挑挑揀揀找出了個帶着園林的來。
庭院設計是他特地尋人從江南找的能工巧匠,專仿着南方園林的風格打造而成,如今過了月餘,小院已是別有洞天,只差一個女主人了。
他立在院中看了看,左邊是依着沈矜的喜好種下的松柏臘梅,右邊是他單獨留出的空地,只待沈矜住進來之後,不論是種菜還是種花,她願意怎麼打理就怎麼打理。
若她嫁進定國公府後,不願與母親、沉魚和婉柔她們聚首,那就在這裏長住,到時他把書房也搬過來,夫妻兩個每日裏吟詩賞月、月下對酌,不可不謂是人間美事。
陸沉舟越想越開懷,估算着日子,薛懷悰關在臺獄也有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多月以來,他讓御史臺上下好生整理了薛懷悰近兩年的差事,見無甚疏漏之處,便親自寫了請罪摺子,佯稱治下不言,長官有罪,請求官家治自己疏忽職守之罪。
官家早知會有人爲薛懷悰求情,那時在氣頭上,唯恐有不長眼的會撞上來,到時事兒越鬧越大,便越不好收場。
這會子看到陸沉舟遞摺子上來,他過了月餘心中怒氣早已消散,深覺一怒之下連貶四位朝官、關押兩位言官實在是不妥,陸沉舟既是請罪,官家便順勢開恩,免了他的罪,但薛懷悰和歐陽大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遂下旨各自杖責三十,事件就到此結束。
陸沉舟得了敕旨,當即便使人去告訴沈矜,薛懷悰即刻就要歸來,要沈矜速速離開薛家。
沈矜得了消息,回到屋中徑自換了一身衣服,又去箱子裏取出薛懷悰送給她的那副簪釵來,仔細戴在了頭上。
小鬟頭一回瞧她打扮得這樣隆重,不覺看花了眼,歪着頭一聲聲誇讚:「少夫人這樣裝扮可真是好看。」
「好看嗎?」沈矜對鏡撫着那一副簪釵,微微地笑,可惜薛懷悰再看不到她這副模樣了。
「我今日回沈家省親,或許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倘若大人先我回來了,你告訴他不必去尋我,我生是薛家人,死也是薛家的鬼!」
28.
「夫人,已經到別苑了,還請夫人下馬車吧。」
陸沉舟派來的長隨,接應着沈矜趕到別苑。
沈矜下了馬,站在底下瞧着上頭一望,見那別苑上掛着的還是早年間的那個門頭「一水清」。
她前世裏打點定北侯府產業的時候,曾來過這裏,此番再來,一進門就覺察出了不同。
陸沉舟已在門裏候着她多時,這會兒瞧着她迷惘的神情,便指着院子說道:「這裏頭是我重新找了匠人仿着江南園林樣式打造的,你少時居於蘇州,這麼多年未曾回去,想必對江南思念得很,有了這個園子,往後你便可寄託相思了。」
「侯爺有心了。」
沈矜淡淡屈身俯了一禮,若在以往,看見這樣的園林她定會心生歡喜,可如今她卻似只剩了一個空殼子,魂兒早不知飛去了哪裏,看見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陸沉舟知她人雖是離了薛家,心大抵還在那裏,倒也不介意她的冷漠,拉着她又去看那一塊空地。
「你素來喜愛侍弄花草,這一處是我單獨爲你留的,你想種什麼想栽什麼,儘管栽種便是。
「哦,還有那邊的臘梅,也是你往昔裏喜歡的,我特意使人從梅園那邊移植過來,此時花開正好,屋子裏有梅瓶,你大可以摘剪幾枝插到梅瓶裏。
「後院我還讓人引了渠水,種了芙蓉,養了錦鯉,到夏日便可看到接天蓮葉無窮碧之景了。
「再過幾年,待我們有了孩子,還可以把後院擴一擴,弄個馬場。」
陸沉舟深覺自己事事想得周全,沈矜現下雖說不高興,可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時日久了,沈矜明白他的心意,總會同他生出感情的,他們二人會再續前緣,白頭到老。
沈矜沉默着聽他在身畔碎碎念着那些不可思議的話,直跟着他走到正房門前,才停住腳步道:「侯爺,妾前後爲薛家忙碌這麼久了,委實有些累了,想在此處歇一歇,安穩睡一回。」
這邊的正房也是陸沉舟早爲沈矜預備下的,沈矜說要歇息,他大喜過望,忙將門打開,請她到屋裏去。
屋中的陳設是陸沉舟依着前世的記憶,忖度沈矜的喜好擺放的。
沈矜默不作聲地在屋裏四下打量了一回,看那錦帳花窗,都是舊日裏熟悉的模樣,想不到自己歷經兩世,兜兜轉轉一圈,還是與陸沉舟繞在了一起。
那些過往中委屈的、憤恨的、厭惡的情緒,便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剎那將她淹沒其中。
她禁不住紅了眼,於無人處悄無聲擦了一下眼角,再回身時依舊是那個端莊優雅、矜持自重的沈矜。
「侯爺,妾先更衣歇下了,還請侯爺也回去歇息吧,待到晚間,妾再與侯爺小敘閒話。」
她下了逐客令,陸沉舟也不急着逼她接受自己,橫豎她人已到了這裏,倒是不怕她不離薛家。
陸沉舟便點點頭,叫了兩個新採買來的小丫鬟進門服侍沈矜歇息,自個兒踱步走出來。
瞧着廊檐下剛送過來的幾盆萬壽菊,融融冶冶開得正旺,便如他們定國公府蒸蒸日上,日益昌盛。
將來沈矜過了門,便會成爲定國公府新的國公夫人,他們的孩子會成爲小公爺,到時兒孫繞膝,共享天倫,如此過一輩子,豈不美哉?
陸沉舟兀自陷入臆想中,忽見伺候沈矜歇息的兩個小丫鬟進去沒多久就出來了,不由問道:「夫人歇下了嗎?」
小丫鬟躬身回了一句「歇下了」,陸沉舟便負着手欲再往前頭看看可有哪裏不足之處。
他本已走出了兩步,心頭卻不知爲何一痛,下意識就回眸看了一眼正房,房門已被小丫鬟出來時捎帶手關上了,唯有側窗還開着一絲小縫,順着縫隙正可看到梳妝檯。
臺上銅鏡鋥亮,卻在此時倏爾現出一絲金光,陸沉舟直覺不妙,匆匆折返回身,一腳踹開房門。
門內,沈矜端坐在梳妝檯前,原是戴在頭上的竹枝釵,這會子竟是被她持在手中,直欲插進頸中。
陸沉舟從不知自己可以跑得這樣快,也從不知金釵傷人會這般刺痛,他眼睜睜看着金釵透破他的手背,刺入沈矜頸項白玉一般的肌膚裏,忍不住開口問她:「爲什麼?」
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她答應他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卻又出爾反爾?薛懷悰就那麼好嗎,好到她寧願死,也不願跟他在一起?
沈矜似是感覺不到痛,也似是看不見他眼底的悲傷憤怒,只是望着鏡中流血的自己,呢喃低語:
「非因薛懷悰。我一直都知,男婚女嫁人之大倫,合則相守,不合則離。好女不必不嫁二夫,可是好女一定不與人共侍一夫。侯爺,我早說過的,寧願死,也不會與人共侍一夫!」
他沒有要她與人共侍一夫啊!
陸沉舟握緊了金釵:「往後這裏只有你我,再不會有旁人。」
「柳婉柔是旁人嗎?」沈矜微微仰起頭,看着眼前高大、俊美,伸手便可擁有一切的男子,「陸沉舟,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柳婉柔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她不在這裏,她與你也是夫妻。」
他這樣一個機關算盡的人,怎會毫無緣由就休妻另娶授人以把柄?
陸沉舟想不通她爲何會糾結在柳婉柔一事上不放,他明明說過的,他愛的是她呀。
「沈矜,你答應過我的,只要我救出薛懷悰,你就會離開薛家,嫁到定國公府,而今你是要反悔嗎?」
「你答應我的事,你辦到了。我答應你的事,我也辦到了。」
沈矜看着他道,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她都可以做到的,可是,她沒有答應過他嫁到定國公府以後該怎麼做。
所以是生是死,他說了不算,她說了纔算。
「侯爺今日能攔住我一次,往後呢?往後能攔得住我兩次、三次嗎?」
陸沉舟沉默了,是啊,他能攔住她一次,可能攔得住她第二次、第三次嗎?
將來總會有他攔不住的時候,到那日,怕就是沈矜的死期了。
他頹然鬆開了手,將那金釵從沈矜手中奪出,扔擲在地,叫了長隨去尋大夫。
長隨去了小半天兒的工夫,回來時不單帶回了大夫,還帶回了一個消息。
「聽說侍御史薛懷悰出獄後,聞聽薛夫人回家省親,便去沈府求見,結果沒見到人,如今還在沈府門前長跪不起呢。」
29.
一個持簪尋死,一個長跪不起,她二人心意相通,只有他是棒打鴛鴦的惡人不成?
可是,明明他纔是最早遇見沈矜的那個人,明明他們也曾做過夫妻,爲何到頭來錯的都是他?
陸沉舟一雙眸子紅得彷彿浸了血,平生所有的恨似乎都聚在了這一刻,他恨命運待他不公,恨姻緣與他太淺,恨這世間所有阻止住沈矜與他在一起的人和事。
但再怎麼恨,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沈矜去死,她死了,世間就再沒有那樣一個落在他心尖上,讓他輾轉反側不能安眠的女子。
或許,這便是沈矜說的世事如棋局罷。
他以薛懷悰爲棋,逼迫沈矜離開薛懷悰。
而沈矜卻是以自己爲棋,逼迫他放手。
這場棋局,到頭來輸得終究還是他。
沈矜既是心死,他留下她也是徒勞無功,倒不如送她與薛懷悰團聚。
只是這般從別苑送出去,叫人看見未免留人口舌,給她惹下不必要麻煩,陸沉舟便叫來長隨吩咐幾句:「去沈家告訴薛懷悰,就說他寫了放妻書後,薛夫人以爲他歸家無望,便用金釵自裁殉情,是本侯路過,攔下薛夫人,告訴她薛御史已經赦免回家的消息。目前薛夫人正在本侯別苑養傷,叫薛懷悰到別苑來接薛夫人罷。」
長隨聽了陸沉舟的一番吩咐,面上不由得十分驚詫,他們侯爺不是千方百計想要得到薛夫人嗎?怎麼這會子又要送人回去了?
「侯爺……你和薛夫人……」
「去吧,照本侯說的去做。」
陸沉舟疲憊地揮一揮手,裏頭大夫已經爲沈矜看好了傷口出來,瞧他立在外面,便躬身回道:「侯爺,那位姑娘的傷老夫已經看過了,刺破了層皮,好在未曾傷及筋骨,只是……那位姑娘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於用藥上還需得細細斟酌。」
兩個月身孕?
陸沉舟陡然回頭,看了一眼室內沉靜躺着的沈矜,她……和薛懷悰有了孩子?
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他與她成婚三載,也未能生下一兒半女,而她和薛懷悰不過成婚兩年,就有了身孕。
難道,老天註定不叫他們在一起嗎?
陸沉舟陰沉着臉,喚來小廝送走大夫,自己獨身一人進到屋中。
沈矜還未曾大夫的話中回過神來,一雙手輕輕摩挲着小腹,簡直不敢相信那裏居然有了一個小生命。
看見陸沉舟進門,她下意識環抱住小腹,將它護個嚴嚴實實。
陸沉舟不想她如此戒備自己,目光驟然轉暗,自尋了椅子,在屋中坐下,向沈矜說道:「你不用這般害怕,本侯再怎麼心狠手辣,也不會對一個胎兒下手。」
沈矜不語,這個孩子是她和薛懷悰的,陸沉舟要娶她過門,焉能容得下一個外人之子?
「不過,有了這個孩子也好,至少一時半會兒你不會再尋死了。」
陸沉舟語意低沉,他心中難受,自是不願沈矜好過,故意揀着她的痛處道:「無論如何,你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不是嗎?」
「陸沉舟,你……」
沈矜明白過來他言下之意,如果她留住這個孩子,那將來他就會以這個孩子爲籌碼要挾她,牢牢將她困在身邊,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若叫她帶上這個孩子一同赴死,她又心生不忍。
「稚子何其無辜,侯爺爲何要讓他牽扯進我們的恩怨中?」
陸沉舟也知稚子無辜,說完這些,看着沈矜驚惶無措的面孔,再不復之前的從容淡定,他心中一陣暢快,不覺露出一抹笑痕:「或許,薛夫人也可以讓他認本侯作父。定國公府產業良多,他將來雖是做不成公府世子,做個富貴閒人也未嘗不可。」
他是瘋了不成,怎可叫她和薛懷悰的孩子認賊作父?
沈矜瞪大了眼,可她也知道,他能這麼說,心裏定然是這般想過的,她這下有點急了,禁不住扯住陸沉舟衣袖:「你……你不能這麼做!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到時候大可以找個人家送出去,叫他平安長大,你萬不可把他留在定國公府。陸沉舟,當我求你了!」
看,爲了薛家,他總有辦法讓她低頭折腰,可是這樣的沈矜,是他想要的沈矜嗎?
陸沉舟終於摒棄掉心中最後一絲惡念,起身同沈矜說道:「本侯又不是冤大頭,花那麼銀兩替別人養孩子。方纔大夫說了,你脖子上的傷已無礙,注意用藥將養幾日就好了,你若是歇得夠了就起來吧,你那好夫君如今已到這裏來接你了。」
什麼,薛懷悰來了?
沈矜忙翻身坐起:「他……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陸沉舟微微垂首,居高臨下看着她:「本侯怎麼知道他是如何找來這裏的?夫人還是想想待會兒見了薛懷悰,怎麼同他解釋吧,萬一他誤會了什麼,本侯可說不清楚。」
他故意爲難沈矜,誰知沈矜只是沉吟了片刻,就輕輕笑了:「懷悰他心性坦蕩磊磊、善良寬厚,正如他名字所言那般,中懷正無悰。只要侯爺不是刻意誤導他,他必不會疑心我與侯爺之間有何關係。」
怎麼,就他薛懷悰中正無悰,他陸沉舟就陰險狡詐?呵,她還真是看得起薛懷悰,也真是小瞧了他陸沉舟。
陸沉舟心下不平,陰着臉站在正房檐下,看着幾盆萬壽菊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刻之後,沈矜已整理了儀容走出門來,向他屈膝輕施一禮,陸沉舟沒有睬她,直等她拎起裙裾走下臺階,方在其後沉聲問道:「沈矜,如若你我今生仍是夫妻,我陷落到薛懷悰這般境地,你會不會如救他一般救我?」
沈矜靜默了一會兒,片刻回眸粲然一笑:「如果是侯爺,絕對不會讓自己陷落到懷悰那般境地的。」
知他者,果然沈矜也。
是的,他揹負定北侯府前途,哪怕拉所有人下水,哪怕千夫所指,萬人痛罵,也不會讓自己似薛懷悰一般落入絕境,任人宰割。
誠然,薛懷悰有肝膽相照的良師,他沒有。
薛懷悰有生死相隨的賢妻,他也沒有。
可他並不覺得自己錯了,若是他不韜光養晦、趨利避害、明哲保身,那麼早在他父親去世的時候,定北侯府就該保不住了。
陸沉舟高高站在臺階上,猶如展翅高飛的鷹,睥睨環宇:「沈矜,我會保薛懷悰一命,送他去外地做官,也會放你一馬,送你與他團聚。但你記住,從今晚後,再不許你踏入京城一步,終此一生都別再讓本侯看到你!」
沈矜身形一頓,旋即輕輕拜道:「沈矜……多謝侯爺成全。」
30.
往年都說金秋十月,丹桂飄香,可今年的十月似乎比往年要冷上許多,以致定國公府後院的幾叢丹桂還沒開出多少花來,就隱約有了凋零跡象。
但定國公府正逢喜事,府裏的侯小姐陸沉魚已許定了禮部尚書之子,定於十月中旬成婚。
定國公府上下因此喜氣洋洋,向來不苟言笑的定北侯陸沉舟臉上也難得多了幾分笑意。
如今先帝殯天,瑨王登基,他追隨瑨王日久,有從龍之功,如今已從御史臺升遷,官拜同平章事,成爲當朝最爲年輕的宰相。
他家中有喜,朝中百官自然登門慶賀,即使只是定國公府嫁女,百官們依然不敢怠慢,紛紛送了賀禮來。
陸沉舟忙於陸沉魚出嫁,沒那麼多工夫一一過目,便讓得力的長隨先將賀禮登記造冊。
長隨這幾年眼看着定國公府日益興旺,於收禮上早有了一番心得,便取筆墨將賀禮登記下來,待得收到一個車伕送過來的陳舊口袋時,他輕蔑一笑,差點扔擲在地。
「哪裏撿來的破爛東西,也敢往定國公府送?當我們定國公府是什麼地方了?」
車伕瞧他不在意,趕緊護好了口袋說道:「哥兒可千萬仔細些,我們老爺說了,這裏頭的東西金貴着呢,叫小的務必送到陸侯爺手裏。」
金貴?一個破布口袋能有多金貴?想要送禮巴結侯爺,多少也得花費點心思,這也不知是哪一路小官如此不懂事!
長隨掂了掂口袋,斜眼看向車伕:「你家老爺是哪位?」
車伕恭敬回道:「我家老爺乃湖州通判薛懷悰。」
薛懷悰?那個娶了沈氏女的薛懷悰?
長隨聞言,再不敢失敬,趕緊把那布口袋收放好,細細問過車伕之後,找人領了車伕下去休息,便急急尋到陸沉舟。
陸沉舟正欲往花廳裏去,客人們都到得差不多了,他這個主人家也該出來招待招待了,見得長隨匆忙趕來,不由在階上站住腳皺一皺眉問他:「前面的事兒都忙完了?」
長隨道一聲「不曾」,怕要捱罵,趕緊將布口袋舉到陸沉舟面前:「侯爺,湖州通判薛懷悰今日也派人送賀禮來了。」
薛懷悰送賀禮?他外放幾年看樣子是長本事了,還知道給他送禮。
陸沉舟微一挑眉,問那長隨:「送的什麼禮?」
湖州可不如蘇杭兩府地產豐富,要是薛懷悰送的禮太貴重,就說明他也不像沈矜說的那般清正廉明。
長隨打開口袋,遞到陸沉舟眼皮子底下讓他看了一眼:「是一捆稻穗。」
薛懷悰給他送禮,送的稻穗,他這是什麼意思?
「要想送禮,就送好禮,送這等不倫不類的東西,難道還叫本侯猜他的心思不成?」
陸沉舟一擺手,正待要吩咐長隨把這一捆子稻穗丟出去,卻聽那長隨又道:「聽送禮來的車伕說,這不是普通的稻穗,是薛夫人購糧時從福建商人處所得,據聞此稻來自占城國,性早蒔、早熟、耐旱、粒細,不擇地而生。薛夫人得了之後,便於今年在家中試種了一回,不過五十餘日就已成熟。薛通判知曉後如獲至寶,遂使車伕連夜兼程送給侯爺,如若南北皆可種,與晚稻配合成爲雙季稻,勢必會使穀物產量大增,即便是遇到荒年也不怕了。」
陸沉舟聞言,默默伸出手去,從袋子裏撈出一束稻穗,細細看着。
自那回沈矜跟着薛懷悰外放,他已有三年不曾聽過她的消息了,本以爲此生大抵都不會與她再有交集,卻不想薛懷悰那個一根筋倒是把他們聯繫在了一起。
陸沉舟看罷稻穗,仔細將它放回袋中,交代那長隨:「把這東西單獨收起來,待過了小姐大喜之日,就送到一水清去。」
長隨慶幸自己剛纔沒有把這破布口袋扔掉,忙點頭應了。
陸沉魚三日回門宴一過,陸沉舟就趕到了一水清,把那稻穗取出來,剝了裏頭稻米,收攏到隨身的香囊裏。
次年六月,他閒時無事,便攜着香囊,到一水清別苑開墾了一片荒地,種了下去。
此後爲看顧好這一畦水稻,他常常往來於定國公府和別苑,一留便是數個時辰。
這日,眼見得稻子已經抽穗,陸沉舟算了算日子,與沈矜說得五十餘日差不離,看來這「占城稻」果是良種,宜於推廣種植。
他便等稻穗熟時,割了小片地的稻穗捆紮起來,一樣用布袋盛了,連同信函一併叫人送往湖州。
做好了這一切,他方從一水清打馬往回趕。
近來邊關多戰事,金人屢屢犯境,他身爲宰相,朝中事忙,好容易侍弄完這一畝稻田,往後怕是再沒安生日子了,正思量回府後還要上道議和摺子給官家,忽聽後面有人高呼一聲「陸相」。
陸沉舟扭過頭去,卻見一個面如黑漆的大漢,手執一副弩弓,正遠遠對準了他。
隨着叮然一聲弦響,陸沉舟只見那潔白的箭羽,如轉瞬即逝的飛鷹,剎那射入他的胸懷。
黑臉大漢眼見一擊得手,不禁朗聲大笑:「奸相誤國,焉敢割讓我大宋疆土討金賊媚顏?死不足惜!」
好一句死不足惜!
陸沉舟手捂着胸膛,重重跌下馬去,他本以爲有了那三年重生之機,會風光一輩子,得意一輩子,再不料只是過了短短數載,便死於江湖草莽之手。
也不知他走以後,定國公府命運如何,憑柳婉柔一己之力可能撐得起陸氏全族希望?
更不知,他種下的那叢稻穗,可會安然送到那個他想了一輩子,也念了一輩子的女子手中?
「不止遺憾,不止遺憾啊……」
陸沉舟長嘆息口氣,在黑暗與痛苦中緩緩閉上了雙眸。
「侯爺還沒醒來嗎?」
定北侯府,老侯夫人眼看自家兒子已經在牀上躺了半月有餘,遍請了朝野上下的大夫也沒能看出病竈來,不由心急如焚,只恐他長睡不醒,甚至動了別樣的念頭。
「該不會是撞邪了吧?我就說碰着那個沈矜就沒什麼好事,娶她進門這三年,真是年年晦氣,先是太子出了事,後來又是琅王謀反,而今終於輪到沉舟了。我苦命的兒,怎麼就這麼倒黴?」
她一面哭一面嚷嚷,叫人去山寺請大師來。
陸沉舟本就痛得難忍,睏乏得厲害,耳邊卻總有人不停說話吵着他,他忍不住睜開了眼,卻看他母親和妹妹正圍在他牀邊哭紅了雙眼。
他這是……沒死?
31.
世事難料,因果不虛,報應不爽。
陸沉舟想不到天意如此難測,自己再怎麼運籌帷幄,也不會是芸芸衆生中滄海一粟。
那一箭,不單沒有射死他,反是將他送到了此前的世界。
定北侯府還是定北侯府,他母親依舊是老侯夫人,他妹妹尚未出嫁,柳婉柔仍寄居在他家中當個表小姐。
還有沈矜……對了,還有沈矜!她回來了,沈矜在哪裏?
陸沉舟醒過神來,旋即抓住長隨的手喝問:「侯夫人在哪兒?」
長隨被他嚇了一跳,忙道:「那日侯爺與夫人和離之後,出門不知怎的竟與夫人的馬車撞到了一起,待到衆人將馬車抬起時,侯爺和夫人俱都昏過去了。小的們就把侯爺帶回了侯府,夫人則被送去了沈家,聽說夫人到現在還沒有醒來,沈家已經在預備後事了。」
預備後事?沈家怎可如此薄情,沈矜還沒死,爲什麼要給她預備後事?
「快,快去備馬,本侯要去沈家!」
「我兒,你這……你這都與沈矜和離了,還去沈家做什麼?」
老夫人聞聽陸沉舟要使人備馬,禁不住上前一步攔道:「她是生是死,往後都與咱們定北侯府無關。你昏迷這段日子,都是婉柔辛苦照顧你的,你可別辜負了眼前人。」
什麼叫辜負眼前人,他最不該辜負的就是沈矜!
陸沉舟想起那如大夢一場的異世,想起沈矜另嫁他人時的遺憾,想起此後那麼多難以安眠的日日夜夜,他再忍耐不住,不顧身上的傷還未好,強行穿衣下牀,坐上馬車趕往沈家。
沈家這幾年過得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沈瞻被參品行不端,後是沈家四女的婚事遇到了變卦,原先相看好的幾戶人家,不知怎的陸續都打了退堂鼓,再無媒婆登門。
好容易嫁出一個沈矜到高門侯府,哪知中途竟瞞着家裏人和離了。
這便也罷了,自古盲婚啞嫁過不到一起的人家多了去了,和離已算是女子最好的結局,沈大夫人思量憑着沈矜的樣貌和這三年在侯府的爲人處世,要想再說個人家倒也不難。
卻不料,沈矜居然在和離歸家的路上受了傷,家裏遍請了滿京的大夫來看,竟無一人能讓沈矜醒來。
他們沈家本就不是什麼富庶人家,一門三兄弟中,老三意外身亡,老二身無功名且一事無成,闔家上下就指望着沈瞻那點子俸祿,家裏頭還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尚未成婚,日子本就過得捉襟見肘。
再添了沈矜這麼個長睡不醒、需常年醫藥人力伺候的無底洞,沈家還能過得下去嗎?
沈大夫人迫於無奈,只好向沈老夫人言明,沈矜再這麼下去,家裏也只能放棄爲她診治了,能活多久是多久,該預備的身後事也需得早日預備下來。
沈老夫人前些年因爲幺子早逝,驚痛之下已是傷了大半元氣,而今又聞三房裏唯一留下來的血脈也要沒了,幾乎哭瞎了雙眼。
她知這幾年沈矜在定北侯府定然過得不好,可她年老體衰,自己都得仰仗長子鼻息過活,又哪裏能顧得上孫女?
眼下沈大夫人說要放棄,她不忍答應,卻又不得不答應,便叫人把沈矜搬去自己房裏,只盼着她臨死之際,自己能多疼寵她幾日。
倒不想,沈矜移過來沒多久,就聽說那個與沈矜和離的定北侯找上門了。
「說是要接沈矜回去,娘,您看這事兒怎麼辦?」
沈大夫人揉搓着帕子,她如今真是看不懂這些高門侯府的做派了,當初嫌棄沈矜的是他們,現在爭搶沈矜的也是他們。
可沈矜都已經是這副模樣了,他們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會不會沈矜的病,是侯府裏的人動了手腳,他們怕我們沈家發現,才搶着要把沈矜接回去?」
沈瞻也沒法子不往壞處想,定北侯其人他是瞭解的,善於鑽營、心思百轉、行事狠辣,若說他是因爲對沈矜有情纔想着接回沈矜,無論如何他都不敢信。
真要是有情,二人何至於鬧到和離地步?
沈老夫人被沈瞻夫婦說得頭都暈了,好半晌兒才明白過來:「你們說,定北侯上咱們家接矜兒了?他有沒有說,接矜兒回去做什麼?」
沈大夫人嘴快,忙道:「說了,說是此前二人婚定遵的是父母之言,而今二人和離也需得父母之言,但沈矜和他此前自作主張,並未曾告知兩家大人,是以和離之事算不得數,故而要接沈矜回去。」
「他說算數就算數,說不算數就不算數,他是天皇老子不成?」沈瞻一想到沈矜和離沒有提前知會沈家,心中就窩着一股氣。
定北侯府看不起他們沈家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再怎麼說他也是沈家一家之主,和離這樣大的事怎可避開他去?
「要我說,矜兒既是和離了,是生是死都與他們定北侯府無關,兒子這就叫人攆了那陸沉舟回去。倘或真讓他接走矜兒,使些下三濫手段害死矜兒,到頭來咱們沈家又得落個不是。」
他的官聲在朝中已經夠差的了,萬一別人提起,說他們沈家連個和離的女兒都容不下,他往後還要不要見人了?
沈瞻兀自說個不停,沈老夫人倒是與沈瞻夫妻想法不同,她也是見過陸沉舟的人,雖說那孩子看着不大好相與,但說話做事一貫沉穩,絕不會在和離之後無緣無故跑到沈家來要人。
再則,她的孫女她知道,沈矜這般人品這般樣貌,即便是放到宮裏選秀也是足夠的,不過是因着出身,少爲人知罷了。
倘或她和陸沉舟和離是因爲小兩口兒鬧矛盾一時意氣使然,陸沉舟回去後悔,也在情理之中,便吩咐沈瞻:「你去把陸侯爺請進來,我來問問他。」
沈瞻不好違逆母命,便去外頭將陸沉舟請進門來。
陸沉舟在外頭正等得心焦,他不知沈矜現下是何情形,更不知沈家會如何對待她,此刻聽聞老夫人有請,他顧不得儀態急匆匆趕到屋裏。
尚未來得及給老夫人請安,進門一眼看見沈矜無聲無息地躺在牀上,陸沉舟駭得面如土色,幾乎是踉蹌着奔到她牀前,隻手撫上她的面頰。
手底的肌膚溫熱瑩潤,還好,還好她還活着。
「沈矜……」陸沉舟握住她的手,輕輕收攏,好像握着失而復得的奇珍異寶。
32.
陸沉舟終究還是將沈矜帶了回來。
沈家人都以爲沈矜命不久矣,只有他知道,沈矜只是在那個世界裏過得很好,所以不願醒來罷了。
從前他忙於功名利祿,未曾好好愛護她。
而今見她有難,他又怎會袖手旁觀?
思量起他帶沈矜離開時,沈老夫人問他的那幾句話,如果沈矜醒了還好,如果她這輩子都醒不過來該怎麼辦?
他想她若是一輩子醒不過來,他就守着她一輩子。
就像她說的那樣,夫妻之間,本就應該榮辱與共,生死相隨,不是嗎?
老侯夫人盼了兩三年,終於盼得陸沉舟和沈矜和離,原以爲自家的外甥女柳婉柔怎麼說也會是下一任侯夫人最佳人選,卻沒料到陸沉舟像是着魔一般,竟把半死不活的沈矜又帶回來了。
「你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帶了這個女人回來就罷了,橫豎府裏不缺她一口吃的,叫外人看去也不會說我們定北侯府薄情。可你爲什麼還要與她再次結親?她……她這副模樣,不能生不能養的,你娶了她跟娶了泥偶有何區別?你是誠心要氣死我,要讓定北侯府絕後嗎?」
沈老夫人一身的力氣,彷彿都用在了痛罵陸沉舟上。
陸沉舟沒有多言,只說今生除卻沈矜,再不會娶第二個女人,叫他母親多上點心在柳婉柔婚事上,趁着她年紀尚輕,及早找個好人家發嫁纔是。
柳婉柔哭紅了眼,一顆心幾乎碎成了冰。
她守在定北侯府這麼多年,受了那麼多委屈,還不是想着有朝一日飛上枝頭當個侯夫人?
眼見得就要成了,臨到頭來卻又出了岔子。
沈老夫人和陸沉魚都替她抱不平,陸沉魚年紀小不知忌諱,張口便道:「表姐別哭了,那女人都躺着不能動了,焉知活得了幾日呢?你都等了這些年,也不妨多等兩日。」
「住嘴!」
陸沉舟聽到陸沉魚說話,忍不住怒上心頭。
這幾年裏,沈矜作爲侯夫人,作爲她的長嫂,是如何待她的?她不但不知恩圖報,反是恩將仇報,欲置沈矜於死地。
這樣的人,留在沈矜身邊,他焉能放心得下?
陸沉舟抬眼掃了一圈,無論是他母親,還是他的妹妹,抑或是柳婉柔,都非良善之輩。
如若他進朝中,獨留沈矜在家裏,保不齊哪一日回來就再也看不到活着的沈矜了。
一番沉思之後,陸沉舟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會做下解官歸田的決定。
他已經享受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光,也曾壯大過定北侯府門戶,可是隨着那江湖草莽的一箭,所有富貴功名便都化作了塵土。
而今,倒不如當個閒散侯爺,或可保得住沈矜,保得住定北侯府。
他意已決,任是誰來也不可更改,翌日清早便收拾好行囊,帶着沉睡的沈矜搬到了一水清別苑。
尋常天氣好的時候,他便會將沈矜抱出來,坐在花架下的藤椅上曬一曬太陽。還會不假人手,親自給沈矜梳洗頭髮。
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在屋子裏給沈矜讀讀雜書打發時間,間或提筆給她畫一畫美人圖。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少歲月,這日,定北侯那邊管事的又派人來報,說是老侯夫人心口疼,叫他回去一趟。
這些日子以來,他帶着沈矜長居別苑,老侯夫人總會用各種藉口着人請他回去。
他雖知他母親身體有恙是假,苦口婆心勸他和離是真,但爲了盡些孝心,還是回去看了他母親一眼。
走時依舊交代丫鬟們好生照料沈矜,沒他的命令,不許任何外人接近沈矜。
傍午時分,陸沉舟急急從定北侯府趕回來,一進門就看着沈矜那個陪嫁丫鬟行色匆匆地跑過來,他心頭一跳,頓時以爲沈矜出了事,忙喚住她:「你不伺候你家小姐,跑出來做什麼?」
那丫鬟看見他回來得正好,不覺歡笑着道:「侯爺,我家小姐醒了,她醒了!」
什麼,沈矜醒過來了?
陸沉舟聞言,不禁喜從心起,三步並作兩步跑進院中,入目便看沈矜身姿窈窕,立在花架之下,正仰頭瞧着花架上掛成了堆兒的葡萄出神。
聽見動靜,她緩緩轉過身來,望着陸沉舟道:「我睡了多久了?記得栽種這乾和葡萄的時候,還是春日呢。」
陸沉舟直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聽到她的話,還以爲自己身在夢中。
他停了一停急切的腳步,慢慢走過去道:「你睡了一年零兩個月,這株葡萄樹去歲就已經結果了。」
「一年零兩個月嗎?我竟睡了這麼久啊!」沈矜長嘆一聲,想起那些不爲人知的過去,不禁淺淺一笑,「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呢。」
「是嗎?」陸沉舟走到她身邊,靜靜凝視着她的雙眸,「夢裏過得好嗎?」
「嗯,過得很好。」
沈矜微微頷首,她在夢裏嫁給了一個正直勇敢的郎君,還生了兩個智勇雙全的孩兒,此後含飴弄孫,直到百年。
本以爲一輩子就這麼過去,已是足夠,想不到再睜開眼,她竟回到了陸沉舟身邊,這讓她一時分不清過往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聽聞陸沉舟是親自到沈家把她接出來,照顧了這麼多天,沈矜心生感激,但她還有一事,想要問個清楚。
「侯爺可曾聽聞朝中有位叫薛懷悰的御史,我能不能見一見他?」
陸沉舟默了一默,良久才叫丫鬟去房中娶了一個匣子出來,遞到沈矜手上:
「薛御史已於一年前你我和離那日病逝在貶黜路上了,臨終之際,他告訴家中下人,當年去沈家求親因路途顛簸,本已身無分文,是你贈與他銀兩,他才得以及時趕回家中爲病母送葬,爲此他感念於心。故而將全部身家換做一支金釵,還於你,其後大恩待來世結草銜環以報。那日,就是他的長隨趕着要送金釵,才衝撞了你我的馬車。」
「是嗎?」沈矜輕輕撫摸着那個錦匣,她以爲她和他之間本沒有關係,那個夢也不過是她心有感觸才生,再想不到原來他一直都記得。
可當日分明是她們沈家先對不起他,那二兩紋銀也不值得他用金釵償還,這個薛懷悰真是傻到了家,就和他在夢裏的一樣。
只是,夢裏尚有薛懷悰,可現在,天上地下再沒有第二個薛懷悰了。
沈矜默默合上匣子,掩住面孔,任由淚珠順着指縫兒落下。
陸沉舟看着她,情知她見到這個金釵會難過、會傷心,會想起那一世裏的點點滴滴,可他還是把它拿出來交給了她。
她便是記得如何,從此往後,天上地下,都不會再有第二個薛懷悰了。
而他,還有一輩子可以等。
此心在了,半邊明鏡,終遇今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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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納商業評論
    2020-01-13
    書迷說書│《一寸灰》開頭就端上《傲慢與偏見》,咻咻幾筆刀光劍影,把愛情這東西剝了皮還去骨光是「毛尖」加上「一寸灰」,二話不說就掏錢買書。 讀她的評論很過癮,輕揚著毛的尖處,看似飄飄無著力,字裡行間卻精準對著你的痛癢,被評論的應聲倒地,讀的人渾身舒暢,大呼過癮。讀毛尖時有幾個經典表情:要不就是哈哈大笑,不然就眉頭緊蹙,搜索枯腸,非得一口氣讀完才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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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經典文化 ThinKingDom
    2018-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