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愛一條骯髒又美麗的河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是我目前看過的三部濱口龍介之最（依序為在車上>偶然與想像），在重看後也躍升成人生前五愛片之一。先不論任何與我個人共情、連結的情感因素，光電影本身的呈現就非常驚豔且讓我著迷。《睡》是一部極具電影感的作品，每一處細節都是導演收束過後的精煉呈現。而濱口最令人著迷的是，在充滿指涉、高度符號化的影像與文本內，他仍舊可以創造——或是說「如實呈現」極其日常的風景，且毫不避諱地花時間、篇幅堆疊出生活的切面，看攝影展、開長途車、地震、懷孕生子，濱口龍介的角色立體至極，但每一處行為選擇都仍有其意義。

我一直著迷於符號化且互文的電影，而濱口龍介是巧奪天工的裁縫師，精準的縫合影像，使《睡》的互文形式有如一幅做工精美的手工刺繡，每一處都彼此牽引，環環相扣。我非常非常喜歡朝子分別與兩任男友麥和亮平相遇的段落，這兩段走了一個完全相同的運鏡與構圖（慚愧的是這居然在二刷時才發現）但兩處的含義卻截然不同。前者以慢動作的鞭炮暗喻她與麥這段如少女夢境的愛情，後者則以地震後的人群作為背景，暗指朝子因亮平變得社會化，她的「入世」也給了故事主題更寬廣的格局。朝子與兩個男友都曾一起去看過攝影展，而她兩次都駐足在一張雙胞胎姐妹的照片前，同樣很直接的指涉「雙生」在電影裡的符號，宛如雙胞胎的兩任男友，兩段感情裡的朝子。另外我也好愛兩次「下高速公路了嗎」的對話，好美好美。

英文片名《Asako I&II》意指女主角朝子的兩段關係、兩個自我的主體，可是，事實上唯一不變的只有朝子。麥不是亮平、亮平不是麥，而朝子看似扮演不同的角色，但她一直以來都被自己困在愛裡，在夢境裡迷途，醒不來也睡不著，一直到最後才終於清醒。《睡》用一個看似狗血濫俗的愛情劇包裝複雜的感情命題，麥的飄渺、亮平的社會化、朝子在這兩人間的細微變化⋯⋯但誰不是這樣呢？愛一直都是自私的、或許也只能是自私的，過去愛過的人都會化作亡靈，活在此刻愛人的影子裡，就像朝子對麥的車子揮手一樣，是幾乎不可能和愛過的人說再見的吧，那些影子讓我們日復一日的醒來、睡去，一次一次用更趨向現實的姿態，摸索他人之於自我、自我之於外界的輪廓與縮影。

遍體鱗傷的時候還能說愛嗎？我其實沒有答案，但我喜歡這部電影，它同時讓我感到悲傷和溫暖，是因為我是麥、我是亮平、我同時也是朝子。我在各種關係裡勾勒出自我的存在，試著扮演不同的角色，但實際上卻是不變的。我還是我，而傷害與珍惜對我來說一直以來都是一線之隔——感謝與憐憫也是、愛與疼痛也是。電影的最後，朝子在小路上追著亮平，而天色跟著漸漸放晴，我想我這一生也會是這樣不斷的迷途與找尋，追一個溫柔到願意聽我把話說完的人、一個可能不會再回頭的背影、一扇帶上卻未鎖的門、一條骯髒又美麗的河。而此刻我突然意識到的，是或許某天，我也將成為他人所追逐的這些。畢竟清醒時所看見的卻是最最朦朧的，我們睡著也好，醒來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