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高中課本,總會收一篇賴和的小說。我讀書那個時候是〈一桿秤仔〉。故事中,秤子被折斷的那個瞬間,公義,與一般人民的尊嚴也被踐踏在地;逼得主人公秦得參竟然放棄了各種合法、非法的途徑,走入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的結局。在他身後,想必不論是他的妻兒也好,或是大部份的台灣人也好,也將繼續受日本帝國的欺壓,無處翻身。殺死欺壓百姓的警察後再自殺,終究是少數壯士的道路,而不是我們的通常選項。
台灣學生對賴和的認識,往往也就止步於此。
作家,提筆把悲劇記錄下來;能做的似乎僅止於此。有權勢的人不會聽到這些叫喊;聽到的話也只會輕蔑的一笑。文字之中,看不出一點危險性;不管是對改變不了的社會,或是關於我們的生活。
然而,如果我們肯越出課本,去多讀一點點賴和。賴和本人或許就有不同的意見:
春來了—— 草地上——
被牛羊踐踏過的——
草兒——再要發生了。
含蓄著無限生機的
草兒——依依地蓬蓬地——
覺悟似的發出芽來!
似對著人們——說
「不相干——發芽仍舊要發芽,
甜美的露培著,和熙的風吹著,
時候到了,不容生生地埋沒著。
踐踏只得由他罷,
我們亦自各有天職。」
——賴和〈草兒〉
無論再怎麼被踐踏;春來了,草仍然會發生。賴和在1923年寫下這首詩;那時,大日本帝國已經統領台灣全境超過二十年。靠著嚴密的社會控制,森羅的法網,警察、軍隊與現代化的槍械,台灣的漢人與原住民早已被打的別說還手之力,連抵抗之力也沒有。賴和,作為一個對日本統治心有不甘,卻無力反抗的台灣人。他卻說什麼:「踐踏只得由他罷,我們亦自各有天職」。這是不是一種道地的阿Q精神,失意的文人藉寫寫文字過過嘴癮,來緩解不得不受日本統治的現實?
若真是如此,形勢比人強;這樣的選擇也沒有什麼過錯。不過,這樣的想法卻無法完整解釋:〈草兒〉詩中那種欣欣向榮的希望。
大日本帝國雖然帶來嚴密的掌控、剝削與殺戮,但我們常常忽視的是:它也帶來了一個巨大的、「共同的敵人」。漢人在日本人侵入台灣的對照下,也開始反省到:我們是不是也曾經,這樣子來對待島嶼本來的居民?賴和在〈石印化蕃〉中描述說:原有的台灣山地猶如世外桃源,潭水邊自產漁獲,資源充裕,少有爭奪。忽然有一天漢人來到。那時原住民曾經受過的苦痛,不禁讓我們聯想到:1895年5月日軍登陸之後,台灣全體住民所受的傷痛。
但當然千萬不能誤會:歷史是不會重複的。不論日本帝國像真實歷史發生的這樣:把台灣推入皇民化運動,禁語、徵兵、徵糧,大規模的逮捕與死刑;或是不曾發生的可能性,掌權者的天良開闢了歷史的新境界之類的。但總之:日本人在台灣,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東西。而且被殖民的台灣人,對降臨於此地的災難,也並非只能完全肯定或完全否定。有一些文學家正是在做這樣的事:日本帝國帶入的體制與法律,在台灣島上造成了客觀的利益與損害;但實際去實施這些事的,肯定都是「人」。不論善人惡人,惡人也將成為我們反省自己,重新思考我們現有的體制、過往所作所為的資源。
像是賴和,賴和承認說:我們漢人對原住民不公義的欺壓,使原住民不得不忍氣吞聲,「含情禁淚心楚淒」。這樣的情況雖然在日治時期得到了改善。但是,從我們已經知道的未來往回看:日本人想要的是山林的利益,以及能與漢人互相制衡、方便日本統治的群體力量;所以,關於從根本上解決漢人與原住民間的互相爭鬥,日本人既做不到,也不想做。但是,日本人的介入帶給我們新的視野,重新反省我們對待他族的態度。
最終,賴和向一直以來的陌生人與鄰居,深情呼喚:我們早已在同一艘船上,在台灣島上。雖然我們漢人今日才發現這個簡單的事實,但之後也請與我們,一同協力。受苦的人的呼喊有一種凝聚力,但往往不是那種藉由仇視與憎惡,把人們凝結成一個聚合體的凝聚力。而是受苦的人因為同受欺壓,策略上不得不團結、互相支援以度過難關。但是,互相需要也會增加接觸,陌生人也可以變的熟悉。最終,我們期許會有真正的互相理解。
緩慢而甜蜜是夜夜
現在是痛苦像砂一樣碎裂著,
「讓我們被感覺吧」而且同樣祈求。
——阿米迦(Yehuda Amichai)作,李敏勇譯:〈迅速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