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在海的彼岸06

當兵，最重要的是，找個可享特權，又可偷雞摸魚的位子。在大單位，這種機會可多得很；但在個基層步兵連，可是想也別想，機會是絕無僅有。作戰單位嘛，每個人都要拿刀使槍，不斷訓練，常出任務，就算挖水溝，也少不了步兵連的份。但，軍人總不是神仙，吃喝拉撒睡是一定要的。於是，伙夫是一定要的工作，並且一定與大家分開作息。只是伙夫非常辛苦，往往配合部隊任務，沒日沒夜的做飯，無法摸到什麼好處。而與伙夫一同戰線的，有個伙食委員的職務，這，就是絕無僅有的摸魚位子了。

伙食委員，管伙食費，管三餐飯食菜色，管伙夫廚房，奇特的是：這麼重要的工作，規定只有士兵可以擔任此職。伙委五更天就要起床，此時天色尚暗，披掛好後，叫伙夫起床做早餐，之後就要出發上工。專業用語叫採購副食品，其實就是到市場買菜。馬祖小島，就只有兩個市集，部隊靠那兒就去那兒買，既然是步兵連，當然是要「走」去。約莫九點前，買好了全連三餐的菜，吃個早餐，就打道回府。在連部等貨車送菜來。伙委一天的時間，絕大部分在伙房晃，嚐嚐菜，看看飯，切切料理，打打鍋盤。晚上要花一兩個小時結算一天的伙食費，準備明日菜單及費用。之後就早早上床了。伙委通常三五天輪一次，每連不到五個資深老兵才有資格享此福利。

問我怎麼特清楚，那就是要看看另一樁奇特的事。

話說連長老佛爺新官上任月餘，樣樣管得緊，有那麼一天想到連上民生大事——吃！倒不用指望他發了慈悲心，要讓弟兄們吃香喝辣；他想到的是要怎麼讓伙食費有結餘，好使他可有多餘的經費可運用。按照邏輯推理，要控制伙食費就先要控制好管伙食費的人，於是，伙委人選就至為重要。第一，要打破慣例，伙委不換人，一個人做到底。第二，伙委要憨直聽話。第三，要有一定的頭腦思考水準。經過一番長考，連長老佛爺終於確定了人選，那就是——在下我。

菜鳥少尉輔導長負責將我帶到連長室。

「報告！」「進來！」制式的對話。

「錢Sir，連上的伙食最近許多人反應不理想，我想需要一個會打理伙食的人出來，負責將連上伙食搞好，你沒問題吧？！」連長那威嚴又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我當兵前從沒上過菜市場，超商是去過；料理飲食對我而言是我從未去過的另一個世界。

「報告連長，我不知道能不能令你滿意……」我用模糊的語意回答。

「很好，我就命你從今天開始，擔任本連伙食委員。我已交代輔導長，伙委暫時不用輪替。希望你好好幹，讓伙食費不要花得太兇，又沒什麼好吃的！」

「是！連長！」大局已定，我用力敬個禮，離開連長室。

是我嗎？是福嗎？我想跳起來大聲喊叫，發洩心中的興奮；另一面，又覺得烏雲在眼前。

天還黑著，初夏的凌晨，踏上買菜之途。藉著東方的微光，走在戰備道上，不需手電筒，只是覺得若干眼睛在盯著我，管他的，是潛伏哨的士兵；但也有可能他們都是睡著。微帶寒意的風，讓我想到溫暖的被窩，以及那些仍睡在山壁碉堡上的潛伏哨兵。這是我要付的代價，為了能獨自活動，為了不去做步兵的苦工，也爲了更多休息時間。

想到昨晚，在沒電燈的糧倉中，點著蠟燭，結算一天的伙食費。連長老佛爺有交代，每天至少要有三十元到五十元的結餘，能有一百元最好。以整個連經費而言，這是個小數目，但要從拮据的伙食費擠出這三五十元，也非易事。不能多問他要這些做什麼，照著命令辦就是，心中想著舞弊貪污的軍法後果，然而沒有發生前，都不確定。我想當初判定連長的屠岸賈笑容是不錯的，有梟雄的狠勁兒與膽子，目標是要「摘星星」就絕不手軟。如果我真的顧到連上伙食的品質，伙食費一定會超出預算；超出預算去向營裡申請補助是可以的，可這就影響了主官的績效。

說到「績效」，那天連長老佛爺高高站在土台上，面對著全連士官兵，不可一世地，用盡沙啞略帶尖氣的聲音說：「各位，聽好了！你們就是我的績效。你們表現好，我的績效就好；你們表現差，我就別想升官。各位看清楚了，大家努力，就都輕鬆；誰要是鬆散，拖累了我，也拖累大家，全連就沒好日子過！」赤裸裸的說了，真帶種！我想到了北洋軍閥，也想到土皇帝。在這樣的人手下，可不是鬧著玩的！

天已大亮，我走上了水泥路，還有一小段才到市場。後面傳來吉普車的聲音，我靠邊走著讓吉普車開過去。突然，吉普車就停在我身邊。

「小兵，上哪裡去啊？」

我吃驚地轉頭一看，不得了！是隔壁營的中校營長，之前見過幾次的。慌忙舉手敬禮。

「營長好！報告營長，去採買。」

「那就上車吧，載你一程。」營長下了車，讓我到後座。

說真格的，我還沒做過吉普車，怎麼上車都不明瞭。管他的，說聲謝謝，就往上爬。前座椅背太高，如果不踏上坐墊，勢必無法過去；沒辦法，右腳踏上首座坐墊，一躍而過，坐定在後面。只聽得營長半帶生氣半帶無奈的唸道

「這小王八蛋，給你坐車還弄髒我的位子，你怎麼不把椅背往前扳啊？你做過車嗎你？」

我像個鄉下二愣子在傻笑著，裝土包子。營長看看我，想必是遇到了個「天兵」，也就不計較了。

「到哪個市場啊？」

我要去的馬港市場就在前面不遠了，但這種情形下要說了實話，鐵定被營長踢下車；顧不得要做個誠實人的守則，毫不猶豫的回答「到山隴。」那可是在島的另一端。

「正好我也去那兒，算你運氣好！」營長戴上太陽眼鏡，吩咐駕駛開車。

一路無話，平安到達山隴，謝過營長，下了車。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要怎麼回去馬港。

數饅頭的長夜將盡，離退伍的日子不到四個月了。放眼望去，連上年資比我老的士兵沒幾個，雖然說誰都能熬過來，畢竟是一天過一天，天天都算數的！老兵當伙食委員，是天經地義的事，如今我仍幹伙委，不再感到心虛。覺是越睡越多，與連上長官見面的時間是越來越少。只要按時交出漂亮的報表給連長，其他我可一概不管。

那天，正躺在庫房看書，安全士官跑來，敲了一下門，

「錢r，連長找你。」

「有什麼事？」

「沒說！」

穿好衣服，走進連長辦公室。

「啊！錢r，坐，坐。」

我撿個有扶手的藤椅，靠著背舒服的坐下。

「錢r，近一年來真要謝謝你，讓連上伙食費有不少結餘。辛苦了！我想，你不久就要退伍了，不好意思讓你那麼累，老兵應有的福利你不可少，再沒幾天，你也到狀況外的時候。所以，我叫張泰保來接伙委職務，你就可以去據點休息休息了。」

「謝謝連長！」一定要裝出很高興的樣子，表示連長英明，照顧屬下；同時也表示自己不戀棧。頭要用力點，嘴角要微笑，鞠躬要誇張，敬禮要有力，退出連長室要有精神。完美演出。

到了庫房，我就想把頭往牆上撞，世界末日到了！知道連長使陰，怕我臨走秋波，捅他一刀。真是宦官小人之心啊！唉！怪不得他，我早該警覺，因我的幾位前輩都被他設計過，我怎會例外呢？！也好，反正都要退伍了，這時不做伙委，早點脫離狼狽為奸、助紂為虐的日子，應該歡呼才是。何況夜路走多了，會怎麼樣，人盡皆知，誰能保證有沒有哪位阿兵已呈報，而政戰部門已在調查了呢？還是越快避開這塊是非之地得好！

事不宜遲，主動向連長報備，立即下據點，他馬上批准，安插了個位子，第二天報到。

這個據點，是個多功能的單位：驅離——有三零、五零及四管五零機槍各一座；監視——觀測所及夜視望遠鏡配備；反登陸——無後座力砲一門。兩個班的兵力，算是中型據點。據點指揮官是連上模範士官，人緣好，領導能力強，是那種以身作則、身先士卒的帶隊官。我到達時，這位指揮官還在據點門口歡迎，一點官架子也沒有，我感覺到溫暖，感覺到來對了地方。當然，連長還是有點情義，安排我一個重要的職位：四管機槍射手。

大家都知道我做伙委大爺的背景不單純，如今被打入據點，沒大腦的人幸災樂禍，會思考的人頗表同情。這裡，兩種人都有。指揮官是後者，副指揮官是前者，我的日子，也就好壞參半了！所幸我也不是省油的燈，拉關係套交情、扮笨豬吃老虎。為了最後時日的生存，我還是要努力應付。為了退伍的盼望，怎應辛苦並求安全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