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湖岸北上,風愈刮愈冷,將春天遺落在南方。
啟往小谷城前夜,天氣預報出現雪花的圖樣,心裡卻不引以為然。初抵達琵琶湖時,也曾有下雪的宣告,心裡便想,若真有雪,也是極好吧。雪大概是夜裡偷偷摸摸落在山上,因而只在爬山時見過堆疊的雪層。
湖國遠比平安古都冷,只能將身子緊縮於大衣內,免得輕佻的風兒在的後頸留下不舒服的吻痕。從大湊到彥根,白天下起毛毛細雨,入夜更溫度急驟,最厚重的裝備都換上了,還是忍不住哆嗦。我開始擔憂衣物會不夠保暖。雖然很期待看見雪花紛飛,但又怕在路上受凍。
持續的低溫織成一張霧網,夜色變得模糊,兩旁鵝黃街燈發出琥珀般的光澤,朦朧燈光裹住街道,我們都變成琥珀珠裡小小的生物。街道濕濕冷冷,但很美。
明日的目的地小谷城是座位於琵琶湖東北方的荒廢山城,五百年前戰國時代隸屬淺井家。這座隱於山野的山城曾是號稱戰國第一美人阿市的婆家,也是日後叱咤風雲的戰國三姊妹的出生地,雖然本質為戰國時代常見的政治聯姻,經過歲月流轉與藝術加工,淺井長政與阿市的故事變得動人淒楚,賺走許多人的淚水。
欲遙望這段歲月,必然得徒步登山,在經歷風吹雨打數百年的遺址裡鋪上綺想。只是寒雨將至,下意識對這陌生路途起了躊躇。但要我一整天賴在旅館比促立寒風還難受,既已千里迢迢來一趟,出去兜一圈皆是收穫。
翌日享用完西式早餐,便硬著頭皮走入陰晦蒼穹之下,方離開建築庇護,風就捲來兩公里外湖泊的濕寒。由公車轉火車,一路徐徐馳行,鐵路沿湖行駛,窗邊織起一簾牛毛細雨。
在小小的河毛站下車,真是小車站,一個小時才來一班車。一出車站就能看到淺井長政跟阿市的銅像,走離車站不遠,眼前出現一片綿綿曠野,延伸至城址的所在地。遠遠地瞧見山邊一陣白茫茫,回過神來已走進冷冷春雨。
山濛煙雨雖有幾分詩意,可惜小雨太冷,澆落了詩興。雨又輕又細,反像是飄忽不定的霧。
雖然是稀落的鄉下地方,標示倒是相當清楚,碩大的招牌就立在小丘上,想不發現也難。拐過轉角,山風乍到,雨絲頓時凝成白霜,變成片片瓊花。
初見時我還楞著,這是什麼?這來的太快太突然,一時間無法指認眼前的東西。
過了半晌,思緒才正常轉動,是雪!但僅是一霎,雨雪驀然隱去,留下一陣沉靜,方才景象好似寒日的海市蜃樓。但在羽絨衣上融化的雪花是真的,只是剛剛那一幕沒來得及看清楚。
慢慢走向山谷,雨再次輕悄悄出沒,雪則不曉得翳入何方。
這時路上插了許多旗幟,代表小谷城歷史資料館快到了,卻忽然想到為何沒有其他遊客。天候雖不佳,但還不到令人怯止的地步,越接近資料館,心中便忐忑起來。
果然預感是對的。經歷了一番寒徹骨,竟未盤算好時候,今日城下資料館正好休館。失算了,心情很是低潮,我們無奈地坐在亭子休憩,看著靜謐的山林,感覺到一股無盡的孤獨。
亭子前方是去小谷城遺跡的地圖,既然資料館沒開,總要上去看一下。
堪好地圖,決定好路線,此時映在視線的不是碎珠般的雨,白雪驀然翩翩降臨,彷彿有人站在高處,一簍一簍倒下來。雪花猛然灑在身上,一股寒意侵蝕衣裳,透到表皮層,重重的,真實的與肌膚接觸,不再是曇花一現。
雪飄空山,空山寂寞,釀出蒼涼韻味,可謂獨享寒山雪。原本還想涉雪訪城,眼見雪勢漸大,不曉得會不會變得更壞,固然覺得惋惜,但安全比什麼都重要,也不敢再忖冒險深入。
於是我們在亭子坐著,看雪飛過山頭,飛越林子,揚起一支支旗幟。圓了我想看見下雪的夢,這趟路也不算白費工夫。
卻沒料到走回去一半,天空倏然放晴,一下子雪花都成了水蒸氣,正懊悔剛才沒多等一會,一大片灰雲又襲捲而來。這到底是有晴還是無晴,讓我看得糊裡糊塗,總之小谷城去不了,只能回河毛小車站候車。
蒼穹被明顯分成二半,此刻的小谷城應當漫天飛雪,然後自山間奔襲,
車站也遭雪籠罩,很快地視線裡皆是銀白世界。
2018年5月17日發表於中國時報
原題〈山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