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二三九期

2023/03/29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捍衛任務4》

沈默說法

正在熱烈上映中、基努‧李維演出的《捍衛任務4》,是此一系列動作電影的峰頂,而且在我看來,其中充滿著武俠的影像與技法,教我喜歡得難忍。本期便來一探這部又再度刷新系列票房新紀錄的續集電影,如何打動我這樣一名武俠人。
(電影海報轉載自網路。)

【武俠瘋】:

〈炸裂!武俠魂──閱讀電影《捍衛任務4》〉

         沈默

▉武俠還魂的動作饗宴
先破題來說,約翰‧維克(John Wick)在巴黎被追殺時,代表高桌會的侯爵,下令讓組織祭出兩千六百萬美金高額懸賞追殺令,而訊息則是透過一個發送祕密訊號的電台對外發送,名為:「WUXIA」,也就是武俠的英文音譯──
身為武俠人如我,毫無疑問地當下就感到興奮了,這才對嘛,《捍衛任務4》(John Wick:Chapter 4,2023年)一如《星際大戰》(Star War,1977年)系列,根本就武俠電影,而且還武俠魂超級炸裂的,一路戰鬥不停──武打、武打、武打。
多年前,成龍進軍好萊塢時還被嫌棄他在香港時整部片都在打鬥太不合理了,結果呢,而今基努‧李維(Keanu Reeves)的這部續集動作大片,何止不符合現實,根本就是不講理到了令人髮指卻又驚奇不已的地步。
不管暗夜燈芯(wick)的維克,有多麼疲倦和衰弱(weak),獨自面對巨大組織高桌會仍舊是打死不退的蟑螂,彷彿《功夫》(Kung Fu Hustle,2004年)面對斧頭幫、火雲邪神的阿星,又或者是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1968年)對抗金錢幫的李尋歡、《流星‧蝴蝶‧劍》(1971年)夾在孫老伯的孫府和十二飛鵬幫之間的殺手孟星魂、《白玉老虎》(1976年)潛入蜀中唐家進行復仇之戰的趙無忌等。
以個體之力對抗巨大組織或群體,一直是武俠類型最迷人的特質,那是關於自由的真實渴望,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囚禁、封鎖下,企圖超越整個人類社會結構、集結所有美麗幻夢的心智終極之展現。
查德‧史塔赫斯基(Chad Stahelski)執導的《捍衛任務4》,同樣也擁抱著上述的精神與信念,並且在影像敘事、動作表現上,都可見得強烈的武俠元素,超拔絕倫地演繹出組織化與個人化的交戰歷程。
在電影史脈絡裡,從最早的《火燒紅蓮寺》(1928年),到1960年代初期轟動一時的《如來神掌》(The Young Swordsman Lung Kim-fei)系列,與及中晚期胡金銓、張徹帶起的武俠電影熱潮,70年代逐漸轉型為不再飛天遁地神來仙去、落實踩在地表上的功夫電影,以李小龍為頭號代表人物,而後洪金寶、成龍、元彪等人接棒完成香港動作片的黃金年代,到90年代,又因為徐克、袁和平、程小東、于仁泰、王家衛等導演的新視野,武俠電影再度回歸高峰,2000年《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立足於二十一世紀之初,也就彷若是總結二十世紀武俠電影精華、跨出東方、取得在好萊塢巨大成功的完結篇。
如果說《駭客任務》(The Matrix,1999年)、《霹靂嬌娃》(Charlie's Angels,2000年)、《追殺比爾》(Kill Bill,2003年)等,溶入香港動作片的絕大能量,將二十一世紀已然停滯的武俠─功夫─動作系譜予以催化,重新演進,則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裡,也有著《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2021年)、《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2022年)輪番上陣,用各種創意活性化了此一具備淵遠流長脈絡的片型。
是的,全部一起上吧,每一件事,每個地方,不管在哪裡,都有武俠還魂於世的可能性。這些不叫武俠的電影,都像是讓最初名之為武俠的原點,再一次誕生。而《捍衛任務4》無疑也是如此的,且更完美消化、循環更新《捍衛任務》(John Wick,2014年)自身系列每一部的橋段與概念,如人對愛的無限依存、殺手愛狗、道義(友情的最大化)重要性,或鉛筆殺人等等。
但想來還是有人會認定《捍衛任務4》只是東拼西湊罷了──一如《超能水滸》或上述的《尚氣與十環傳奇》、《媽的多重宇宙》──但新的樣貌,總是不免會被如此爭議的,總是從舊的事物裡撿漏也如地找出不同的意義,加以組裝和整合。
我想,武俠確實是不死的,只是不再名為武俠,頂多只是一個叫做WUXIA的電台,一種訊號,一種老時代(廣播)的象徵。且《捍衛任務4》不死的,還不止是武俠,還有功夫不死、西部牛仔不死、飛車不死、武士道仁義不死,種種凡此。
《捍衛任務4》結合許多電影類型所長,比囊括香港武打動作片、義大利西部牛仔片、日本武士道等的《追殺比爾》還狂許多,簡直堪稱一網打盡了中國功夫、俄羅斯摔角、柔道寢技、跆拳道、日本刀術、雙節棍、槍械戰鬥術、飛車等,什麼都有,而且串連得極其優秀──幾場超長大戰真是目不暇給,包含日本大阪大陸飯店之戰,德國柏林的夜店之戰、巴黎凱旋門飛車之戰,還有建物俯瞰視角一鏡到底室內之戰、220階的蒙馬特階梯之戰,以及聖心聖殿(聖心堂)最後的決鬥,不同型態、角度與方法,完全把武打這件事演化到最極致,無庸置疑是一場究極狂歡的動作饗宴。
▉用拳頭打出一個太陽來
《捍衛任務》系列,極有意思的就是秩序與狂亂的對比,到了《捍衛任務4》更是鮮明,一方面殺神維克無止境的殺戮,為了自己愛妻遺留下來的狗,為了可以完全擺脫組織的法則;另一方面編導又建構出地下社會的複雜結構和規矩,甚至有高桌會(高端社會如貴族或名門大派)和包厘幫(貧民窟黑幫感近似丐幫)的參照,再加上畫面動與靜的操作──如維克和摯友在大阪大陸飯店頂樓相聚、喝茶、說話,還有溫斯頓走過掛滿經典畫作室內空間的橫移鏡頭,或德國夜店角色們安坐在賭桌對賭等。這些敢於慢下來凝視人物背景與心境的調度,和電影各種快節奏的動作戲,調配、組構成動靜快慢適切的狀態。
另外,《捍衛任務4》也大量拍攝了金碧輝煌、神聖莊嚴肅穆的場所、儀式,譬如高桌會德國分部審訊約翰‧維克的場地和方式,都是極其宗教的,更不用說最後聖心堂的決鬥了。這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想起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教父》(The Godfather,1972年)系列常見聖潔與殺戮並存的影像語言、手法了。
多樣的二元性對照,也是《捍衛任務4》使我眼睛灼亮的部分,但最使我驚異的還是,某些頗見隱喻功夫的鏡頭調度──如片頭就是一個拳頭打在木樁上,見血,而後是被日光照耀著的城市大樓,再回到直拳的轟出,跟著又是城市風景,反覆幾次的影像跳躍剪接,彷彿在宣告這是維克對整個城市的宣戰,他要以拳頭打出一個太陽來──也就是希望的復還!
此一血與太陽並聯的鏡頭語言,有頭有尾地貫徹到片尾,身有三處槍傷的維克,終於走完最後一場對決後,癱坐在台階,日光照射在他身上,閃耀得詩意無比燦爛,而後喊出太太名字,身體一歪,倒下。下一幕,就是他的墓碑上刻「摯愛的丈夫」──那是他對世界的遺言,也是他做為一個人最珍視的身分,存在的證據,而他也終於徹底地退出了江湖(群體的監牢)。
這樣的首尾貫串,還有電影的第二場景是沙漠中、維克彷彿牛仔似的騎馬射擊高桌會長老手下。電影的尾聲,則是維克和甄子丹飾演的盲眼殺手凱恩,在聖心堂前,按照古法隔開三十步、轉身射擊的決鬥,無疑是西部牛仔對決的精采復刻。
我以為,現代動作電影的源頭,分別是西方的牛仔片,東方的部分,則有中國武俠片和日本武士片──大阪大陸飯店之戰,在各種櫥窗裡置放著日本武士的鎧甲刀械,維克就在此地施展了槍械格鬥術(射擊加武打),對高桌武裝盔甲戰士大開殺戒,新與舊的交會盡顯;同時,真田廣之飾演的飯店經理,亦完美地示範了何謂日本式極道仁義──顯然《捍衛任務4》都好好地致敬了動作片的起源,整部電影也像是編導對動作電影史的回顧與頂禮,有著滿滿的真摯。
夜店之戰,以及凱旋門飛車大戰,很有意思的是跳舞的顧客們,還有那一台又一台高速行駛的車子,好像是永恆的背景,綿長不變的,一點也不會受驚嚇地想要逃離現場,全都乖乖地留在原地。
但我願意這麼想:那是一種時間感的變異。亦即在約翰‧維克而言,全都是生死一瞬的事,但深陷其中的他,每一個動作都是長遠的,抑或是在顧客來說,那些打鬥快得狂歡的他們都來不及注意到,就已經移轉到別處了。
我很難不想起王家衛《一代宗師》(The Grandmaster,2013年)宮二小姐與馬三的火車之戰,兩人的打鬥,以高速移動火車為背景,像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龍──物體性的長短空間距離,加入心理性的時間快慢感應,也就有了如詩魔幻時刻。
繞著凱旋門轉來轉去的環形之戰,同樣具有時間的隱喻,但更主要的是,維克在車流中跟高桌殺手對戰,機械汽車之間的人體搏鬥,藉由鋼鐵與人體的衝撞──是的,維克被車撞的次數多到駭人,這殺手的身體也太硬吧──演示出肉身的強悍與迷人,以及人車合一的不思議可能。而人在車流中的武鬥,當然也就一定要聯想到《一個人的武林》(Kung Fu Jungle,2014年)甄子丹和王寶強在汽車快車道劇鬥的卓越場景。
題外話,在武打演員逐漸凋零的年代──武術鍛鍊那麼苦,物質生活愈好也就愈是沒有人願意讓自己艱難地練功──甄子丹擔綱的《殺破狼》(SPL: Sha Po Lang,2005年)、《導火綫》(Flash Point,2007年)、《葉問》(Ip Man,2008年)系列、《十月圍城》(Bodyguards and Assassins,2009年)、《武俠》(Dragon,2012年)、《一個人的武林》等,讓他穩居二十一世紀華人武打明星第一位。這些他出演的動作電影,顯然或多或少都對《捍衛任務4》產生影響,編導找來甄子丹擔任維克的摯友型勁敵,再合理不過了。
有趣的是,繼《星際大戰外傳:俠盜一號》(Rogue One: A Star Wars Story,2016年)後,甄子丹於《捍衛任務4》又再次詮釋盲人,而且還是盲眼殺手──編導還真的不能讓他不瞎啊,如今他雖已六十歲,但身手之俐落,如果是明眼人的設定,小甄子丹一歲的基努‧李維恐怕再怎麼苦練,都還是追不上他的拳速、腳勁。片中也明顯看得出來,甄子丹為符合視障人士身分,也就是小試身手罷了。
至於在室內拉高鏡頭俯視、且跨越不同房間、一鏡到底的槍戰打鬥戲碼,也是一絕,有如上帝視角凝視世間殺戮,且是極高難度的華麗展演,打從亞佛烈德‧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奪魂索》(Rope,1948年)開始,到杜琪峰《大事件》(Breaking News,2004年)、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鳥人》(Birdman,2014年)、上田慎一郎《一屍到底》(カメラをとめるな!,2017年),乃至於山姆‧曼德斯(Sam Mendes)的《007:空降危機》(Skyfall,2012年)和《1917》(1917,2019年)等等,一鏡到底技法持續遞增新變換,不管是室內還是野地,都能製造出迫人的臨場感,至《捍衛任務4》更是張牙舞爪如電玩,也令人驚佩其動作設計的緊密銜扣與節奏感。
最後是聖心聖殿的階梯之戰,宛如嘉禾、邵氏電影裡常見武師滾下長階梯的再現,也當然會想到周星馳《破壞之王》(Love on Delivery,1994年),還有《十月圍城》黎明一夫當關鎮守的樓梯戰。
而我更會連結到的是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編導的《小丑》(Joker,2019年),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飾演的喜劇演員每天回家所要面對的、那座看來令人疲憊難擋的樓梯,漫長得像是一種絕望,隱喻人生的無能為力。當約翰‧維克千辛萬苦地爬上去又摔下來,再度望著樓梯高處時的欲振乏力,也就特別顯示出自由的抉擇何其艱險痛楚。
簡而言之,《捍衛任務4》的每一場戰鬥,都帶著獨特的設計與寓意,雖然不講理的部分多得不勝枚舉──維克撞車、摔樓梯次數,還有一個殺百個、子彈圍繞著飛等,有多少命都不夠用吧。但《捍衛任務4》並非只是單純打鬥的無腦爽片,而是向著電影史發聲的真情告白,不啻於百多年來包含西部片、武俠片的各種動作片餵養之下、所誕生的集大成之作。
而對我來說,這部電影也像是荒木飛呂彥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 第六部 石之海》(日語: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Part6 ストーンオーシャン,2000年)的另一種版本──故事發生在牢獄裡,空條徐倫的線體人形替身名為石之自由,漫畫每一回都在進行各種不同限制、規矩的戰鬥,同樣也是打得沒完沒了。其中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呢?無非是關於自由與監禁的極限探討。我想,《捍衛任務4》也扎實地以各種動作場面追索、回應了同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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