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排斥翻閱日記,回憶的疙瘩,失敗的關係,停滯的工作,反覆的低落,又或是失去她的痛苦,五年過去,但始終輪迴,那正是三十歲前的黃金時期,很是可惜。可是細想關於我自己,除去這些痛苦,又有多少是值得留存?生命的輕薄,勢必得以醇厚的餘燼作為停泊的碼頭,這毋寧是相當不可悲的吧?
從哪年寫起才是合適?也許是離家很遠,想家之時。
炙熱擁擠的 38 度,火車停駛了八個小時,旅客在始終如一的停滯景色中,瞪視應當早已抵達的遠方。縱使我的票價是睡鋪車位,當地乘客卻理所當然的一同坐上我的車位,仿佛我們付出的是同等代價。我們共享相同景色,可我們望出的世界是否截然相同。一如左眼與右眼的對比存在,卻未必見到等距的風景。
兩天兩夜的火車,總算抵達印度西部,我卻突然非常,想回家。回家的概念,對我總是詭譎,18 年後我才懂得甚麼是家。13 歲被送去住校時,我記得自己出奇冷靜,對於「想念家人而哭泣」的概念,我是感到複雜的,我是否「應該」要和他們一樣想家才「正確」?對於家的概念我們是如此相異?也是在那時,我以為家就該是完美無缺,如果有不溫暖或離異,是可恥的,所以即便 24 小時共同相處的朋友,凡事以同儕為重的情誼,也讓我對於家事閉口不談。畢業很久的某日,才曉得老師們其實都知道我家中的狀況,但我未曾主動提起,所以他們也不好說甚麼。以為只有你自己背負的多年秘密,其實卻始終攤在眾人眼下,當時所感到的不是善意謊言,反倒是對過去那幾年的我,感到難過,因為那時的難受與寂寞,大家看在眼裡,卻始終只有自己背負著。
回到 38 度的印度,那想家的一瞬間,我想回去台灣,但卻又反覆不定,一如印尼與印度,前行還是回家,總是無法決定。慶幸我最終仍是留下,前行 Leh 與 Kashmir,適逢炙熱的印度夏季,路上幾乎不見外國面孔,時時刻刻是天堂與地獄的銜接,我熱愛冒險與刺激,但從鋼索掉下的代價,卻無法承受,無論是深夜巴士,身處僅有你一外人的異地,幾乎只有男性圍繞的地域,那是不懂世事的天真,還是奮不顧身的,只想追尋死亡,我也無法確信。入境 Srinagar 後,手機也如同先前所料,瞬間失去了訊號,與外界的聯繫,已然失控。但在那裏,又是另個與原先印度截然不同的地方,在這瀰漫的伊斯蘭與藏傳佛教,讓我好像心思更可安定。
回顧旅程日記,無非是壯麗美景的輕挑讚嘆。旅途的新鮮事,沒有記憶點。日常生活的無事生非多半也來自,時間的多餘,生活的平淡。如果日日刺激,再多的刺激,也只會淪為對比下的平凡,那也不會有再多的記憶點,是嗎?
以前聽人分享從哪回來後,他們的甚麼就此改觀,不知是我過於粗鄙,還是生命來就不該如同試金石的試探,我究竟是對生命尊重還是不尊重,究竟是相信生命有各種可能,還是只是想證明最後一切的不可能。總之,印度結束回來的我,幾乎甚麼都記不得,印象深刻的,無非是不停的行走,唐三行走是為取經,而我的移動,只為眼中無法容納一粒沙,於是一如在大安的夜半,眼界皆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我是幸運之子,在此種心神不定中,尚能行走斯里蘭卡與印度。
回來後是台灣的夏天,才回到家中幾日,我就趕著找房子搬出,找到了房子,沉默,然後繼續孤獨。我仿佛是那座房子的管家,守著房子,無人與我說話,但我卻必須堅守在那,哪裡都無法去,但究竟是我守著房子,還是房子守著我?一如總是待在家中的我,究竟是選擇待在家,或其實是把自己困在家?同樣情境,不同的解讀。
然後,我用起交友軟體,恢復與L君的聯絡,工作,然後,繼續的亂竄。原本以為印度的炙熱足以讓不安定的我燃燒殆盡,但沒有,有的只是反覆的橫行亂撞。從印度回來,頂多讓我有與人說嘴的機會,但那趟旅程的意義真的只是時間的消逝嗎?又或是我總算完成了某個成就。
關於如何詮釋自己的遭遇,始終是件有趣的事情。如果我們能夠在未來口白每個自己的過去時,究竟每次都會是相似還是相異。我們能否做到每次的不後悔?
後來不知哪的行動力,跑去了新加坡工作,大概是抱著只要離開台灣,哪裡都會比當下好的奇怪念頭吧?Q女離開後,我的行動力大幅增加,搬離家後,才了解自由是甚麼。當生活完全屬於自己掌控時,一旦有所顧慮,生活就是停滯。此種體驗,只有一人在外時,才能深刻體會,生活變得只有你自己會對你負責任。
自由所伴隨的責任,自由與命運,真懷念教授W。因為他,就此認識到各界大師的思想,過去未曾體悟,讀書無非是了解如何在浩瀚中,體悟自己的方寸之地。然而研讀這麼多書籍,面對死亡時,我們能否安然,如果無法,此生讀了這麼多書,用意又為何?當年W曾提到,他憂鬱症最嚴重時,帶著兒子爬山,路途中,陌生大叔對著他說「撐下去啊年青人」雖然是簡單的一句話,又只是意指爬山,但這樣的一句話,對於當時的W而言,是一很真實的心理治療,那句話遠勝過一年兩年十年的五十分鐘會談。
新加坡的日子我幾乎沒有印象,除了工作,對於這個國家的探索我幾乎沒有興趣,現在回想,那時就有點不對,我恐懼自己出門,把自己關在家裡,起初還有榮耀的陪伴。但一如我擅長的,一位可愛與貼心的男子,原先也許可以功臣身退的他,最後我卻促成了老死不相往來,謝謝他在我意識混亂之際,仁至義盡的送機我。
那時尚且還有L君是我的浮板,我唯一的對外連結,雖然他的確是個混帳,但他也曾嘗試要我就醫。想來不可思議,某天開始,我與他說話時,會無法克制地以小朋友語句與他說話,我意識到,卻無法阻止自己的行為,仿佛靈魂飄散空中,看著另個我,操弄著我的人偶。
這種狀態持續一陣子後,忘記是哪個契機點,讓我終於面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意識到自己想死的念頭是如此強烈,而決定回國。就在這些各種亂七八糟的嘗試與堅持後,19 年的夏天我終於被迫,見到了Z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