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山下的勞工抗爭與產業遺址：從淺野洋灰到台泥高雄廠

高雄境內的山多屬珊瑚礁石灰岩地形，包括大小崗山、半屏山、壽山，一直到小港的大坪頂、駱駝山，南至林園都有開採石灰的紀錄，最早可追溯至荷蘭時期。在這其中，壽山是歷史悠久的石灰石產地，據清朝時期的資料，今鼓山三路有個舊地名叫做「灰窯庄」，代表當時已經有人採石灰岩燒製成灰；日本殖民統治初期，總督府採礦權申請書中，可以找到不少台灣人在壽山從事石灰石的開採，其後日本業者引進機器生產，現代化的水泥工業開始出現。

在壽山這個地區，後來最為有名的，即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淺野洋灰株式會社高雄工場」，二戰之後為國民政府接收，成為「台灣水泥公司高雄廠」。從淺野洋灰高雄工場到台泥高雄廠，這一個地方有勞動抗爭的歷史，也留下若干產業的文化資產；這篇文章的目的，即在於介紹這些勞動與產業文化記憶。

淺野水泥株式會社的創立者淺野總一郎，出生於現在的富山縣冰見市，是戰前日本有名的財閥。日本最早的現代化水泥工廠，是成立於明治初年的「深川水泥製造所」，位於現在的東京都江東區，明治17（1884）年，淺野總一郎買下深川製造所，改名為淺野工場，其後投資不斷擴張，至大正元（1912）年，正式成立「淺野水泥株式會社」，後來在日本本土各地共建立10座工場。

淺野在殖民地高雄的事業，首先是填海造陸，他在今天哈瑪星一帶買下多達25萬坪的土地，包括許多海邊養魚池，進行海埔新生地的埋立構築工程，並規劃未來的土地開發，這些埋立地後來成為殖民時期高雄新興的商業與金融區。

新土地的開發建設引發水泥需求，大正四（1915）年，「淺野洋灰株式會社高雄工場」開始動工，兩年後的1917年5月開始營運。建廠地點位於壽山下，石灰石原料取得容易，緊鄰打狗川（愛河）的支流、後來擴寬成運河高雄圳，河道直接通到覆鼎金的矽砂礦產地；附近也有田町驛（今鼓山火車站）、並有專用鐵道支線進到廠內，成品不論是用河運通到高雄港、或是鐵道貨運輸出都很方便。

這裡要先介紹一下，當時台灣的勞工運動背景。1926-27年，殖民地台灣的勞工運動進入黎明期。1926年11月19日，「臺灣文化協會」以連溫卿、王敏川為首的左翼，組成跨廠場的「臺北機械工會」；1927年1月，「基隆機械工會」成立，稍後兩者合併為「臺灣機械工會」；同時間，「臺南機械工會」也成立，後來較為親近中間派的「臺灣民眾黨」。

組織風潮擴散至高雄，1927年4月3日，是「高雄機械工會」的成立大會日。「高雄機械工會」草創之初便有多達六百多名會員，包括來自台灣鐵工所的一百多名、來自淺野洋灰的三百多名，其餘二百多名來自總督府鐵道部以及其他小型鐵公所。成立大會前夕，根據當時《臺灣民報》的報導，兩家主要資方對職工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淺野洋灰是以安撫的方式，宣布為全體職工加薪；而臺灣鐵工所則持強硬態度，試圖以各種手段來阻止工人加入工會，並要求台灣本地工人與日本管理階層一起組成「融合會」。

工會的成立引發「臺灣鐵工所」（戰後國民政府接收為「臺灣機械公司」，即臺機）內部的勞資衝突，資方開除工會發起人王風。4月7日，工會在臺灣鐵工所發動罷工，鐵工所總數一百六十餘名台灣職工之中，有113名加入罷工。4月16日，鐵工所資方宣布解雇所有罷工工人，在連溫卿建議之下，工會決定拉高抗爭層級，號召全島工人發動總罷工。4月22日，同情性的總罷工在全島發起，據連溫卿自己的紀錄，全台各地計有六十餘間工廠、共四千餘名工人參與行動。

鐵工所罷工僵持至5月，殖民當局對罷工者的政治壓力加大，警方開始逮捕工會幹部，資方並訂出期限結清工資。雖有來自各地的聲援，以及「臺灣農民組合」幫忙募集糧食，但結清工資之後工人便失業，因無法長期支持生活而四散，罷工至6月歸於自然消滅。因為原來的主要組織者被拘捕，「高雄機械工會」的組織屬性有所改變，後來較為接近蔣渭水的「臺灣民眾黨」系統，並改名為「高雄機械工友會」。

臺灣鐵工所罷工雖然失敗，但罷工團及支援團體在抗爭期間發展出若干支持性行動，後來在臺灣的勞工抗爭中，都可以看到類似的作法，可說是相關行動的先聲。5月28日，罷工團販賣部的八名工人到台南火車站販賣愛心日用品、以取得收入來支持罷工，獲得市民熱烈回響，短短三天就得到三百二十餘圓的收入。於是罷工團決定辦全島巡迴，一面販賣商品並一面宣傳罷工理念，從台南出發經過嘉義、台中，一路到基隆。在基隆陳列商品時忽然受到警察干涉，隔天要去宜蘭又被警察跟隨，經過一番抗爭之後，警察以市價買下商品，然後工人被強制送回高雄。

另外，因為許多罷工者被結清工資後失去工作，而全島社運團體捐贈的罷工基金還有一千餘圓，工友會顧問黃賜便提出要成立「工友鐵工所」的構想。6月4日，工友會召集80名鐵工所前員工，決議以罷工基金為基礎，再加上工人自己認股出資以及公開招募，共同成立工人自己的事業體。經過一段籌備時間之後，「高雄工友鐵工所」於1928年開業，章程明白規定：「失業而欲在本工場工作者均可投資，但未投資而工作者，或投資而未工作者，不得置喙工場經營之事。」換句話說，勞動與經營管理合一，這可說是一種勞工自主企業的實驗，也帶有勞動合作社的精神。但可惜的是，工友鐵工所雇用的40名員工之中，屬於臺灣鐵工所罷工後的失業勞工僅有4名，且因為目前可以找到的相關資訊不足，不知道後來這間「高雄工友鐵工所」的發展如何。

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最重要的文化啟蒙與政治、社會運動推動團體，就是「臺灣文化協會」（以下簡稱「文協」），成立於1921年10月17日。文協包含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各路人馬，路線互不相同、內部時有爭議。1927年1月3日，文協在台中公會堂舉行臨時大會，會中左右兩派分裂，左派獲得主導權，中間與右派退出文協、後來另外組織「臺灣民眾黨」。

「臺灣民眾黨」於稍後的7月10日舉辦結黨式，是台灣第一個政黨，受孫中山三民主義思想影響的蔣渭水，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大力鼓吹勞工運動，至次年初，「臺灣民眾黨」系統已發展出約30個勞工組織。1928年2月19日，「臺灣民眾黨」的工會系統，共同成立「台灣工友總聯盟」，是台灣第一個全島性的總工會；當日於台北蓬萊閣舉行第一次全島代表大會，正門口高掛大型對聯，上面書寫蔣渭水的名言「同胞須團結，團結真有力」。

「台灣工友總聯盟」的章程由蔣渭水草擬，每50名會員選出一名代表，以組織會員代表大會，為最高決策機關；每5名代表選出一名執行委員，以組成執行委員會，為最高執行機關，再由執行委員選出中央執行委員，負責日常事務。執行委員會設置八個部門：總務部、組織部、財政部、爭議部、調停部、救濟部、教育部與宣傳部。

「淺野洋灰株式會社高雄工場」成立之初，正式職工約390人，其後大約都保持在450人以上，管理階層以日本人為主，台灣人多為較低階的職工，另外也有少數女工，多在製袋廠工作。

高雄工場的水泥原料來自壽山上的石灰石，必須由工人在山上鑽洞埋設炸藥，先炸開土石層，再用鑿岩機、碎石機擊碎巨石之後，分裝到流籠中運送下山。這種「下拔採掘法」非常危險，根據《臺灣民報》的記載，每年都會發生工人死亡意外。1927年10月又發生一件，工人吳禮被巨石壓死，現場工人紛紛捐款弔慰死者家屬，但淺野洋灰會社只願意出30圓慰問費（這金額大約是當時本島工人的月薪，但不到日本員工月薪的一半），於是「高雄機械工友會」於11月要求高雄工場比照日本內地的勞工法令、向死者提出補償，並提出要記錄出勤工時、制定最低工資、提高加班費並設置宿舍等四項訴求，會社沒有回應。工友會使出「吹哨」戰術，向警方舉發會社承包的運河疏濬工程有弊端，勞資雙方關係陷入緊張。

此時，有一名工人吳石定在12月20日因故被警察逮捕，拘留了三個月之後獲釋，他向會社補請假，卻沒有被接受而被開除了，工友會同會社提出交涉，會社質疑工友會顧問黃賜的代表性。1928年4月6日，淺野洋灰三百餘名勞工聚集在會社事務所前，再次提出四項訴求，會社態度強硬並開除了41名工人。工友會開始準備罷工，並向「臺灣民眾黨」與「臺灣工友總聯盟」求援。

1928年4月14日，淺野洋灰三百餘名在工廠內作業的機械工發起罷工，要求所有被開除工人復職以及四項訴求，在山上的三百餘名採石工隨後亦加入，罷工人數超過七百人。為避免有工人自行回會社工作，罷工團要求所有罷工工人簽署一項契約，並組織「食飯隊」。契約是說，如果有工人私自復工，就必須負擔罷工工人的生活費，「食飯隊」還真的前往復工者家裡討飯吃，一桶飯瞬間就被吃光，復工者感到吃不消，便重新加入罷工陣容。

勞資雙方僵持至5月，因有日本皇族要來高雄視察，警方擔心罷工影響奉迎事務，便開始干涉罷工，試圖調停勞資兩方但失敗。5月7日，工友總聯盟決議，罷工之指導權由工友會向上移轉至工友總聯盟本部，並要求各地工友會派代表到高雄聲援罷工；對於工友總聯盟的奧援罷工，淺野洋灰會社以「鎖廠」來回應，全面停工並解雇更多參加罷工團的工人。5月13日，警方開始逮捕罷工團幹部及罷工者，陸陸續續總共達四、五十名，其中黃賜等37名，更是跳脫正常法律程序，在警局內被拘留長達七個月之久，一直到年底才被釋放。因為警方的強力介入，罷工團運作受創，不少罷工者離開爭議現場、自行去找新工作，使得罷工實體逐漸縮小消失。

1931年2月18日，「臺灣民眾黨」召開全島黨員大會過程中，突然被警方闖入會場取締、強制解散民眾黨；「臺灣工友總聯盟」的組織與行動亦遭到殖民當局強力鎮壓，而陷於沉寂。進入1930年代之後，當時台灣所有政治與社運團體的狀況，都是落入同樣的處境。

1945年日本戰敗之後，國民政府來到台灣，接管日本人留下的產業，原來的「淺野洋灰株式會社高雄工場」，成為「台灣水泥公司高雄廠」。戰後最初幾年，政治空間相對寬鬆，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社會運動份子重出江湖；中共也派人前來台灣，與先前的台共組織者聯繫上，重新在台灣發展工人組織。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國民政府發動軍事鎮壓，1949年5月20日開始全島戒嚴，隨後在台灣大肆逮捕疑似參與反政府運動的組織者與民眾，「白色恐怖」全面蔓延。

「白色恐怖」時期，有若干高雄地區的工人被牽連進各式案件中，與台泥高雄廠勞工有關的，是1949年的「高雄工作委員會劉特任等案」：其中謝添火為「高雄工作委員會」的台泥高雄廠支部聯絡人，判有期徒刑十年；何朝根判有期徒刑五年。謝添火五弟謝南欽在1953年牽涉進「林我鶴等叛亂案」，判感化三年。

據謝添火的么弟謝南陽回憶：父親以前是淺野洋灰的工人，參與過1928年的罷工，住家就在淺野洋灰附近，是工人領袖之一，當年蘇新、謝春木等人來到高雄，必定會到謝家；大哥謝添火畢業於高雄第三公學校（今三民區三民國小），當時有一名思想進步的女老師，即是後來成為「臺灣農民組合」與「臺灣文化協會」組織者的葉陶，受到父親與葉陶的影響，謝添火16、17歲就開始參加農組與文協的活動，光復後也進到台泥高雄廠工作。出獄後，謝添火於1988年去世，何朝根於1977年去世。

台灣水泥本來為國營企業，1954年，政府推行「耕者有其田」政策，徵收耕地的補償，部分以股票來支付，於是台灣水泥、台灣紙業、台灣工礦、台灣農林四大公司，就以釋出股票的方式完成民營化。台泥為戰後台灣第一家股票上市企業，證券交易所代碼1101。民營化之的台泥，第一任董事長為林柏壽、辜振甫為常務董事，辜於1959年接任總經理、進而於1973年接任董事長，之後台泥即成為辜家集團下的企業。

高雄廠於壽山炸山採石灰石製成水泥，是高危險的作業，跟日本殖民時期一樣、工傷職災頻傳，亦曾發生數次較大型的工安事件：1962年壽山頂巨石崩塌，造成工人郭榮華身亡，數日後在炸石過程中，飛石擊中工人許扶氣，又導致身亡；根據台泥退休員工回憶，1970年代，高雄廠發生因雷管處置不當，導致爆炸起火的事件，引燃山頭雜草而一路延燒至山下，甚至波及鼓山區公所旁的媽祖廟，火勢從下午發生，一直到晚上十點才被控制；1986年5月9日發生壽山三五六高地崩塌事件，該高地為礦區旁的軍事管制區，先前已有會勘提出警告，但台泥未加注意維護，崩塌造成四死一傷，台泥廠區也災損嚴重。

期間高雄廠仍不斷擴張，國內的水泥需求因為「十大建設」的推行，在1980年達到頂點。其後，台灣西部之石灰礦藏資源逐漸枯竭，且因都市發展之故，高雄廠周圍已經被住宅區包圍，炸山採石過程中的碎石、粉塵以及噪音、震動，給當地居民帶來相當大的困擾、屢屢引發爭議。1992年高雄廠採礦權到期、停止採石，1994年7月各窯正式停產。

台泥高雄廠於停工之後，在2014年7月間開始拆除舊廠房。當時附近多次發生淹水問題，台泥提供12公頃土地，由高雄市政府於2015年開始建設為柴山滯洪池公園，歷時兩年完工。在滯洪池公園周圍，保存淺野洋灰時期遺留下來的產業設施，包括石灰窯與紅磚倉庫，並通過文資審議成為高雄市之文化資產。

位於半山腰的石灰水泥窯，建於大正七（1918）年，原建造七口、現僅留存三座，窯高12公尺、寬6公尺，以紅磚環繞成圓柱形堆砌而起，為淺野洋灰第一代場之設施遺跡，為國內罕見保留完整之近代水泥燒製設施原型；位於滯洪池公園入口的紅磚倉庫，為磚木混合之型態，牆體為清水磚砌築，屋架為木造二重樑對束，其型態具備大跨距，整體外觀呈現極有特色的清水紅磚建築。

除了列入文化資產的石灰窯與紅磚倉庫，山下還保留了幾座高大的圓形儲存槽；在滯洪池公園上方的壽山上，本來有將石灰從山上輸送到山下廠區的相關設施，現在還有一座入料輸送口及地磅的遺址，以及若干輸送設施的遺跡。

1.《全島總罷工：殖民地臺灣工運史》，蔣闊宇著，2020年5月，台北：前衛出版。

2.《從淺野到臺泥：臺灣第一的水泥廠》，王御風著，2019年5月，高雄：高雄市政府文化局。

3. 《政治標記，白色夢靨：高雄市政治受難者的故事3》，2015年12月，黃旭初主編，高雄：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