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山腳下的三國志--（四）夜哭奔馳的梅花鹿

「去把要賣出去的米，裝入麻袋，送到港邊的舢舨，隨米和舢舨到東港，為社裡賣個好價錢」，力力社頭人，幾乎每天都要這樣交代負責買賣的交易員。

力力社自荷蘭人推行種稻，發現可以一年三穫。部落裡吃不完，將餘米外賣，換取鐵器、農具布匹、鹽等。在荷蘭被鄭氏王朝逐出安平後，鄭氏父子就認為這裡是蠻荒地區，但卻給了力力社利用河港貿易的生機。60年下來，力力社變得非常繁富，大家生活得很快樂，實為祖靈保佑！

看著河港聚集許多舢舨、小型戎克船，停泊在林后溪（今潮州鎮民治溪），面對寬廣的東溪（東港溪），日日進進出出不同國家的商人，討論出口米糧的交易內容。。

聽聞中土又改朝換代了，新的王要攻打在安平40年的鄭氏王朝，為了阻斷其與中土之資源連結，下令沿海後撤三十里。

「這樣咱交易對象暫時少了泉州、潮州、惠州的生意，所以要去東港努力推銷，邀請各國的貿易商，來力力社作客」頭人這樣交代交易員。。

時值康熙時代，鄭氏王朝被叛將施琅，帶領大規模的清軍，在澎湖和鄭氏海軍大戰，鄭軍被摧毀的一塌胡塗，鄭克塽害怕，迅速表達投降之意。鄭氏王朝結束。

「施琅被清國的王指派治理臺灣，但漢人視我們這邊是瘴癘之地。接著施琅又宣布海禁，所以我們對中土的生意還無法恢復。但另一方面，清政府還不敢進入這塊平原地」。頭人在長老會議中如此分析。

「但有些漢人已經在平原地開墾，慢慢成庄了，也開始收購其他部落的土地」，一位長老憂心的說。

「土地是上天賜給咱使用的，而不是個人的財產，因此漢人要如何收購各社的土地」？頭人回覆長老的說明後，拿出煙袋，點燃煙草，抽起一口菸。

雖然頭人認定族人應如此對待傳統領域，但是漢人還是逐步蠶食鯨吞各社傳統領域。。

「放索社放棄他們的領域，遷移到加祿堂去了」，一位長老在會議中回報此事。

「啊！擁有那麼好的海港，且離東港那麼近，是做交易的好地方，竟然拱手給漢人！可惜呀！可惜」，頭人搖頭婉惜地說。

但沒過多久，在社旁，有陳姓漢人在那兒開墾。頭人不解，詢問是誰把地讓出去？但會議上各長老頻頻相望，不知是誰幹的好事？經過詳細調查，發現有一族人，私下與漢人簽訂同意承租土地契約，然後逃離，不知其蹤。

「找不到人，就無法質問；若我們去和漢人斡旋，他們會拿出土地契約，並表示會每年付租粟。去談只會產生摩擦與糾紛」，頭人臉上出現憂慮神情，看在各長老眼裡，知道家園面臨大難題了！

陳家開墾力力社隔壁的土地，又招攬漳州的鄉親前來開墾，面積越來越大，甚至沒有與社裡訂定租約的土地，也恣行侵佔，漸漸成為具規模的庄落。

「太過份了，完全不把我們力力社放在眼裡」，焦躁的青年團怒吼著，而這個氣氛感染了全社。頭人看事態演變成如此，只好順水推舟，將青年團召集過來，嚴正說明「必須以武力趕走那些漢人的無理侵佔」。青年團聽頭人這麼說，無不興奮，「但是，只准嚇跑他們，不可發生流血」，頭人知道若不警告青年團，一旦發生流血事件，恐怕會真正帶來恐怖的戰爭。

青年團隊長檢查所有參與的青年，是否攜帶獵刀及長矛。檢閱完畢後，大聲宣布：「明天晚上，是月亮休息日，在黑夜中，我們是勇敢的夜鷹，要去除害蟲」，眾青年們，跟著齊聲重述三次，整個士氣昂然。

隔夜，青年團攜帶武器，輕聲走出部落的柵門及高寮，鑽進媾木林中，直到鄰接漢人的稻田邊緣。隊長用手勢及鳥語暗號，要求隊伍分成三小隊，中隊直跑到草寮庄落中心，並大聲狂叫；左、右兩隊則繞到庄落的兩側，留一條路讓漢人逃跑。

眾青年瞭解各自任務後，展開他們最拿手的走鏢，如梅花鹿集體奔跑。中隊則點起火把，在庄中心狂叫。在睡夢中被驚醒的漢人，走向草寮外要看是怎麼回事。結果看到一群「八家將」，青面獠牙，向他們奔過來，手上還持著一把亮晃晃的獵刀，於是驚嚇的往庄尾跑去，邊跑還邊大叫，「平埔蕃出草啊，大家緊逃喔」。所有從草寮跑出來的漢人，也高喊同樣的逃難語！

眾漢人不分東西南北的亂竄。這時，左、右小隊則不斷靠近庄落兩側，一起發出狂叫聲。有的漢人，差點撞上青年小隊的長矛，嚇得尿了一褲子，但也迅速的轉身跑去。三個小隊，發揮他們捕梅花鹿的隊形，把漢人趕到同一方向，讓他們順利的逃跑。

接著，青年團長，沈著臉，要大家持火把燒掉所有草寮。

當火光熊熊衝天，加上青年團輕率的狂叫，在部落柵門口等待的頭人，發現不妙，明明交代他們不要燒人家的草寮。頭人看著火光高度，心想「糟了，這鐵定會讓崁頂衙門看到，會瞬間派兵過來的」，而青年團還在庄頭圍著大火跳舞著。

崁頂衙門，距離力力社小跑步不到一個時辰。夜半，3-40個漳州人，大叫「出草啦」，聲音響的衙門主官從床上驚醒，隨即通知守兵，把衙門口團團護住，不讓那些漳州人闖進來。

「大人呀！大人呀！阮無是抹來打衙門啦，是平埔蕃出草啊啦」，其中一位較年長的漢人站在衙門口，面對守兵持成交叉的長槍前，放開喉嚨向衙門內中堂大喊。

中堂內逐漸亮起燭火，主官命令押那位長者漳州人進來問話。主官坐上中位，待守兵將那位漳州人押進來，強押其跪下。主管冷靜聽了長者說明，心裡卻很清明，用力拍了桌上的案頭，那位長者嚇得跪伏在地。主官嚴正的說：「明明就是你們沒有和他們簽租約，才會引來這災難，且你們也想躲過大清法律的土地登記規定，本官不會同情你們。罰你們所有人每人30大板，然後服勞役3個月」！主官這麼做，就是不希望這群漳州人又回到佔有地繼續滋事，畢竟此時衙門中兵力不足。

斥退這群漳州人後，主官捻著鬍子，不斷思考琢磨，突然眼神一亮。於是召來師爺，交代他一些秘密事項。

力力社頭人見崁頂衙門並沒有派兵來鎮壓，且那些漢人也沒有再回到原地，因此以為沒事了。於是讓社裡運作回歸正常。

但太陽出現30次後，那些漢人又回到原地了。他們沒有建草寮及耕田，卻攜帶許多刺竹及木樁，從原來幾個草寮的庄落和力力社交界之處，釘下木樁，然後以削掉竹刺的根條，架在兩根木樁之間，最後鋪上大量的刺竹。就這樣，一根一根木樁從交界地，延續到那些漢人侵佔的稻田邊緣，然後快速的鋪上竹刺。

頭人看懂了之後，正想發作，卻聽到眾多馬蹄聲，一群身著金屬甲片的人，手持粗大的長矛，騎在馬上。隨後許多戴著繫有紅絲的帽子，應該是兵士吧，身上背著弓箭。頭人爬到高寮細看，清國軍隊來了好幾百人。

領兵的隊長，看刺竹柵門都完全把這個庄圍起來後，大聲朝頭人這邊喊話：

「力力社所有平埔蕃，給我聽著，限你們今日之內，向我大清歸降」。

頭人聽不懂，於是大聲反問：

「什麼是歸降？請說明白」。

崁頂衙門的主官也在馬上，臉帶賊笑地大聲加以說明：

「把你們的田地全部歸還大清，這樣才能表現你們的誠意」。

頭人一驚，心想若把今年適耕的農地交出去，也沒什麼，反正未來10年也不耕了。只是，現在離收穫還有一段時日。於是他大聲答覆：

「這件事很重大，我必須與長老們商量後，再答覆你們」。於是頭人立即步下高寮，然後召集全社的長老，到集會所商討。

在集會所內。

長老甲：「我們的傳統領域這麼大，把那些10年內不可再耕之地給他們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長老乙：「這些傳統領域的土地，是祖靈及阿立祖保佑下，歷代先祖用生命換來的。如果這樣輕易給海那邊的人，我們怎對得起祖靈呀」！

長老丙：「恐怕他們要土地為餌，實為要河港的商權」，這一句話，驚醒了眾人。

開始你一言，我一語，沒有產生共識。

於是頭人鄭重宣佈：

「我已經瞭解大家的意思了，我決定先以傳統領域邊緣的地，向他們表示可提供之意，然後看對方是否滿足？還是有下一步」？

會議在此結束。

頭人站在高寮，對官兵們喊話，表達了長老會議的結論。然後仔細觀察他們的反應。

衙門師爺站在主官的馬下，大聲詢問：

「我知道你們的傳統領域很大，因此可以讓你們在其中選擇一塊可以容納貴社眾民之地，至於其他的地，全歸大清國所有」。

崁頂衙門主官接著說：「這是我大清國的命令，不必討價還價了」。

頭人聽聞，簡直像遇到落雷一般，渾身僵在高寮不能動彈。

衙門師爺接續說：「忘了告訴你，給你們到午夜時分，整理家當行囊。同時，也必須讓我們知道你們將選擇哪塊地居住，我們大軍會相陪保護你們的」。

頭人整個臉既憤怒也憂慮，他沒有再回應對方，緩緩步下高寮。

「看來，我們該拼博保衛家園了」！頭人向長老們說明清國官軍的要求後，宣告此一結論。在眾的長老沒有人反對，但只有少數長老支持。頭人看了，輕嘆一口氣，就逕自走出集會所了。

「準備好你的武器，我們要為家園打一場聖戰。如果贏了，我們就辦理慶賀祭典，絕對比收穫季規模還大」，青年團高聲叫好，他們個個眉羽之間展露著英氣，且都是通過成年禮及走鏢的勇士，一群比梅花鹿還梅花鹿的勇者。但頭人開始冷靜的思考，於是再增加一個指令：

「青年團中年紀最小的10位，編成守護小組。並選擇其中1名奔跑最快的，立刻奔跑至加泵社，尋求庇護。至於其他9位的小組成員，負責先護送社裡的老人、不能作戰的婦女及小孩，到加泵社提供的庇護所」。

不一會兒，一隻年輕的梅花鹿，英姿勃勃的飄起長髮，絕不墜落地，往聖山奔去。

「其餘的青年勇士們，按照我們平常的訓練，拿起武器，站到你該作戰的位置。如果打不過，就往庇護所跑，務必」！頭人下達青年作戰指令，然後不捨地增加逃開的指令。

「至於其他的男人及能做戰的女人，我們不能讓青年團輕易犧牲，如果打不過時，必須強迫青年逃跑。但各位必須拼死與對方作戰，寧死不屈」。眾社民男女，齊呼「祖靈保佑」連續一刻鐘而不停。

入夜，社裡不點任何火把，一片漆黑。

衙門主官覺得不對勁，評估頭人應該不會回應其要求，因此也無須等到午夜。立即命令三百名弓箭手，將箭頭沾上油，點燃後，齊向力力社發射。

加泵社頭目已然接見了力力社青年代表，瞭解情況後，立即下令族裡的勇士及青年團，準備迎接力力社的老人、婦人及小孩至加匏朗，工匠家族則立即為他們搭建高腳竹屋。

此時，加泵社頭目與眾長老們，齊走向面對海的祭台上，看著遠方不斷飛翔的惡靈火箭，落在力力社裡。頭目長嘆一聲說：

「這些從海那邊來的漢人，遲早有一天也會這樣對待本社，我想全社要有所準備」。

加泵社沒想到對力力社的恩情，竟換來日後200年的和平回報！

社裡大部分高腳屋都被火箭點燃了！

然後有不容易看見的箭雨，從前方不斷射來。作戰的勇士們只能躲在沒被燒完的高腳屋後方。在逃避箭雨時，頭人覺得自己身邊突然變得空蕩蕩的，回頭一望，自己的愛妻，張著眼，表情是勇者的形象，但兩眉之間不斷流出鮮紅的血。妻想對頭人講話，但只說了「很高興……」三個字，隨後身軀向前倒下，頭部後面插著一支羽箭。

頭人不顧箭雨瘋狂，幾枝箭射到其強壯的臂膀，仍忍痛且雙眼淚流不止，將其愛妻軀體拖到高腳屋後，然後溫柔地將臉頰輕貼愛妻的臉頰，輕聲對她說：「在那兒多等我一下，我隨後陪妳一起去祖靈那兒」。

隨後，頭人即站起，繼續指揮作戰。

對方將箭都射完了，隨後聽到如雷的馬蹄聲，向社裡奔來。頭人大喊，「所有勇士站到該守護的位置」。

頭人看到青年軍一個不缺地，全數站上戰鬥位置，並密集將長矛對外，特別是柵門一帶。而其他的勇士，組成弓箭隊及獵刀隊。婦女則組成丟擲石頭隊。

所有青年勇士，用其夜鷹眼，各自瞄準戰馬的心臟。

馬蹄聲滾著沙塵，速度開始加快，青年團團長高呼：「瞄準…用力捉緊矛………刺」。一排馬全部向前撲倒，騎兵憤怒地拿著手上的長矛，對準青年隊的心臟，要順勢刺去。但卻被青年團後方的弓箭隊，以獵梅花鹿的精準，將箭全數射進那些騎兵的雙眼。頓時，那些騎兵全部跪在地上哀嚎著，獵刀隊則迅速往前，咔擦，一排人頭落地。

第一波會戰，雙方死傷相當。但頭目知道下一波會是大苦戰。因為對方還有三百位弓箭手，必然持刀劍衝進來，而我方只剩100多人。

於是頭目大聲呼喊對向青年團、勇士及婦女：

「各位第一回的戰鬥，展現力力社的實力，相信會讓敵人震撼。因此到下一波的會戰，還有一段時間，各位可以趁此休息」。頭人講完後，將眼光飄到青年團，他知道他們的實力，是力力社戰力最強，而且目前有50人。但是，頭人有另外一種想法，他判斷第二波會戰，恐怕會寡不敵眾，與其通通在這裡犧牲，不如為力力社留根。頭人再次召喚青年團過來，對他們嚴肅地說：

「孩子們，你們今天表現的很好，沒有讓力力社蒙羞。希望未來拿這個實力，保護社裡的老人、婦女及小孩，你們做得到嗎」？

青年團齊聲回答：「我們向祖靈發誓，使命必達」。

頭人接著說：「好，我相信你們不會讓祖靈失望。那麼，我現在命令你們，兩人一組，以分散的方式，向加泵社的方向奔去，找到我們的族親，並做好保護他們的軍事防衛行動，聽到了嗎」？

青年團長雙眼含著淚水：「不，我們要在這裡陪各位一起打贏這場聖戰」！團長一講完，所有青年團都哭泣起來。頭人還來不及回應，周邊的勇士及婦女們，用更嚴厲的口吻，要求他們的孩子去保護其他的人。

在父母的教訓下，青年團全體猛地下跪，並掏起一把泥土，對著祖靈、土地敬拜，然後向其父母泣聲敬拜。眾勇士及婦女，也含淚回禮。

青年團長立即站起，對青年團發下分散指令，然後一瞬間，團隊像溶解在水中的土壤，迅速散開消失。

力力社，此時只剩50人，要力抗300人。頭人大聲向所有作戰的勇士們說：「我們只要1人殺6人，就能打贏這場聖戰。也許，我們會暫時失去這塊，我們曾經在這裡歡笑、歌唱、跳牽曲的家園，但只要有人撐過活下來，請務必往庇護所與我們的子孫再一起，把我們的文化、精神及勇敢傳承下去」。眾勇士舉起獵刀，齊聲大喊「齊向祖靈發誓」！

戰爭經過二個時辰，力力社港外的東溪，在深夜裡染下濃濃的暗紅。青年團默默地躲在森林、草叢中，默默看著社裡，他們的父母，勇敢的1個殺數個。在火光中，看著彼此濺血、噴血、斷足、斷手，頭顱滿地滾，有敵方的，也有自己的父母……….。

午夜時分，天空只有悲慘色調的星空，一群分散但迅速的梅花鹿，飄著不墜的長髮，直往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