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SH Liao
很高興上周能在
台灣ACG研究學會主辦的「動漫遊台灣(ACG Power in Taiwan)」研討會發表〈紙性戀處境及其悖論(On Fictosexual Position and its Paradox)〉一篇文章。對於我作為台灣人學院迷(ACA-fan)來說,能有這樣一個支點來用母語發表,真的是非常慶幸的一件事情,相信這也是學會無數老師多年努力的結果。雖然第一年研討會的運作看起來仍然很生疏,例如發表人的個資保障、被消失的「迷文化研究(Fandom Studies)」主題等問題,不過我相信學會的運作會慢慢變穩定,並且持續進步,和自娛娛人性質的研究區分開來,提供大家用嚴謹的方法論、「認真面對」各種ACG議題的環境。
作為首批發表人,早上到政大就看到地上貼滿研討會的指標,感到工作人員真的十分認真。很可惜的是,作為
非二元(Nonbinary)族群,我在七點到場事前尋找性別友善廁所,但在詢問大樓警衛和學會工作人員後,告訴我的路最後也都沒有找到性別友善廁所,最終一整天都沒有找到,對於長期生活在台大社會系的我來說有非常大的期待落差(台大校內有十五處性別友善廁所,其中社會系館有一整層樓的性別友善廁所)。這或許說明了性別少數和性別不羈族群(gender non-conformity people)即使在大學校園、學術圈中仍然被不可視化,希望未來性別少數安全生活環境的議題能夠得到學界的重視。
一整天的發表聽下來,有許多精采的論文,不論是和我主題相關的「夢創作」,還是對性少數族群和多元情慾的呈現,也學習到許多不同的研究方法;但是或多或少也是有些品質不一的論文,很像是在寫推坑文或閱讀心得,不過評論老師也都耐心的給予指教,就像學會創會時所說的「為青年學子指點明路」。就像如此這般的努力,我相信台灣ACG研究會逐漸朝向「認真面對」的研究態度持續邁進。(期待學會粉專提到的論文集出版後續事項)
04/29 〈紙性戀處境及其悖論〉發表與問答
我的論文〈紙性戀處境及其悖論〉是一份行動研究,它是因應我田野臺大宅研中出現的「紙性戀悖論(Fictophilia Paradox)」這種焦慮而生,並且為紙性戀者思考出路的一篇論文。雖然沒有在論文和發表中提到,但因為這個議題對我來說非常迫切,所以被我放在我紙性戀相關研究的第一順位。
對我來說提供論述也是我作為紙性戀倡議者,為紙性戀運動貢獻的一環,所以很感謝學會提供了一個支點來擴散紙性戀的概念。我相信很多人在看到「紙性戀」一詞的時候,都感覺到耳目一新,包括在其他場發表中被評論人提起;由於學會沒有協助公開全文,所以我也印了這篇論文的Copy本,並且受到許多老師同學的捧場,相信會有越來越多人在這個認同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關於紙性戀的倡議,在這邊先劇透一下,宅研組和8/23晚上和
女書店合辦一場講座,大家記得把時間留下來。)
很感謝王佩廸老師能夠擔任我的評論人,贊同我使用情動理論(Affect Theory)與司黛蕊老師的賦生(Animation)理論切入,並且為我清楚說明我的立場:站在紙性戀運動的角度去理解紙性戀的處境和不適,並且下了非常明確的結論和建議。能由這樣一位熟悉性別理論和御宅理論的老師來評論真的非常慶幸。
發表後也受到許多同學們的提問,我相信本組受眾們也有許多類似的疑問,所以包含王佩廸老師的評論,在這邊稍作釐清和回答。
1. 紙性戀到底是什麼?和御宅、夢圈有什麼不一樣?
紙性戀作為一個初生的概念,非常需要大量的詮釋勞動(我好累),但是我作為一個倡議者和研究者,是絕對沒有權力去幫當事人定義「紙性戀」是什麼的,所以我在全文中刻意拓展並小心翼翼的處理「紙性戀」的範圍和定義;就連「對虛構角色感到性魅力卻對現實他人缺乏相應感受的體驗」或「與虛構角色從事一般設想為性或浪漫的行為」的性特質(Sexuality),這兩句說法也是來自松浦優老師對紙性戀進行論述分析的結果。休息時間有同學聊到「紙性戀的形式和對象」或許太過廣泛,就這點我的意見是「異/同性戀的形式和對象」不會未免也太過廣泛了嗎?各種性特質的多樣性、交織性、差異性和可能性本來就不容化約。
在我的研究中紙性戀主要是作為無性戀光譜(A-Spec)下的概念被理解,並且我的研究對象不是紙性戀範疇是什麼,而是紙性戀者的「處境」和「不適」這些生存經驗。對我的研究來說唯一重要且必須強調的是,紙性戀被視為一種性特質等價於其他性傾向,這和時常被視為創作/閱讀方式、消費方式、品味等等的御宅、夢圈、腐圈等等不一樣,但是卻可以包含這些不同族群。
2. 紙性戀者的性別分布?紙性戀者能被說是異性戀嗎?是不是順性別男性比較多?
和我同場的某位評論人相當刻板印象的來妄自評斷紙性戀,我在此必須對此提出強烈的反駁。首先,紙性戀者絕對不能被說成異性戀,其一是因為這忽略了「三次元無性戀,但對二次元表現感到性愉悅或性吸引」的族群,這種比較接近無性戀光譜中
自我抽離性戀(Aegosexual)的性特質中不一定需要性別的要素;其二是虛構角色的人工性別不能等同於異性戀所指涉的三次元性別,這位評論人將紙性戀描述為「異性戀」的說法,完全符合我在發表中提及的「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抹消紙性戀作為非對人性戀的存在,我對此抱持強烈的反對意見。
或許是因為來自近藤顯彥老師的名氣,我不知道為何這位評論人有「順性別男性」這樣的刻板印象,對作為非二元紙性戀者的我說這句話本身就很失禮,更何況我的研究協力者中也有一位「疑惑中(Questioning)」的夥伴。上週在
集英社新聞也報導了女性紙性戀者身著白無垢的紙性戀婚禮。在無性戀族群的調查中,女性實際極大程度的多於男性,並且有極大比例(近乎半數)的性別不羈族群。「順性別男性」的說法無異於抹消這些性別不羈族群的存在,說明此一妄言只是刻板印象。
另外在
近藤氏關於對虛構角色感到性吸引.戀愛感情.結婚願望頻率的網絡調查中,女性樣本對向虛構角色感到戀愛感情的比例實際上較高,而結婚願望的比例則差不多。這或許說明對於紙性戀者比起用性別分布來肆意化約,更應該要詢問文類環境性別化的問題,強加刻板印象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就像司黛蕊(Silvio, 2019)老師指出我們的產業分工讓女性集中在操演產業、男性集中在賦生產業,關鍵在於這件事情的文化基礎是什麼,並且如何去抵抗這種不對稱、不平等。
3. 多重定向(Multiple Orientations)說的是什麼?
多重定向(多重見当識)是齋藤環在《戰鬪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中,援引雅斯培現象學精神病學所提出的概念,說的是御宅能夠區分虛構與現實,並在虛構中找到性對象的能力;松浦優老師則拿這個概念又譯為「多重定向=複數性指向(多重見当識=複数的指向)」來取代性傾向(Sexual Orientation)的概念,因為性傾向的概念實際上不適用許多無性戀光譜下的性特質(詳細的討論參考我寫的〈
紙性戀宣言〉和
松浦老師的論文)。在我這篇論文中,多重定向則是紙性戀者在不斷生成的情動中補捉到與角色的情動,並進而採取情動實作,讓角色性成為賦生他者的能力。
4. 我怎麼觸及紙性戀的經驗?主題化的過程如何進行?
只有紙性戀者在其生活處境中的實際生活,才是紙性戀者的第一手經驗;因此我採用現象學訪談的方式,認為半結構訪談並不足以讓我觸及紙性戀的處境(在現象學訪談中這會叫做詮釋學訪談)。並透過現象學還原來提出一個「關於紙性戀處境的理念型(Ideal Type)」,其中紙性戀處境是一個紙性戀者所生活的世界圖像,就是松浦老師說的「主觀意義叢結」。
而我這個處境的一致性,在於「臺大宅研」這個環境,因為這裡是我社會網絡較容易觸及之處,也是臺灣紙性戀運動的重要節點,這裡聚集的紙性戀者或多或少會有一些共同經驗(例如紙性戀悖論)。最後關於主題化的過程,實際上是透過特殊的閱讀方式(或說想像變異和意識轉換),這部分必須要參考附錄收錄的紙性戀軼事。(重點都在附錄裡,要自己看,很重要!)
我觸及紙性戀經驗的目的,實際上在於從這些軼事和主題得到啟發性,從而讓我們能夠去思考「紙性戀悖論」的可能感受和解方,也讓未來的研究者能夠對此做詮釋性的理解與相關比較。我的研究實際上更不在於爭論紙性戀的定義,這對於處理紙性戀悖論一點幫助也沒有。
5. 如何與既有文獻中御宅的戀愛、或著虛擬關係對話?
雖然對紙性戀關係的論述很多都被收編於準社會理論(Parasocial Theory),但基本上我在這篇論文完全放棄跟準社會理論對話。準社會理論有五十年發展脈絡,內部有很多不同觀點(例如媒介人格的不同層級和互動性、不同種類的準社會關係),甚至還混了各種不同傳播學和心理學派,其實我原本初稿也有討論一下,後來因為跟問題意識不合而且實在太冗長所以刪掉了。雖然準社會理論主要聚焦在單向依附(One-sided Attachment)而非本文注重的關係性,但我覺得不是不能重新詮釋為紙性戀論述。
跟既有的御宅論對話的最多的就是齋藤環《戰鬪美少女的精神分析》前半段還在用現象學精神病學的部分,這是因為只有齋藤環將御宅之所以為御宅視為一種「性特質(Sexuality)」,東浩紀則採反對觀點;除此之外接續齋藤以性特質觀點來談論御宅的就是P. W. Galbraith的情動理論,這部分我有打算進一步參考。但是還是必須注意到紙性戀研究不是御宅研究,雖然我將研究對象概括為御宅系的紙性戀,但研究還是聚焦紙性戀處境。
6. 如何處理數位科技的問題?例如從技術泛靈論(Techno-Animism)的角度切入?
數位人工環境和技術史確實是很重要的問題,但這篇論文沒有處理歷時性的問題,關於歷時性、關係性和技術的問題,我預定會在下一篇紙性戀研究相關論文進行處理。下一篇論文的主題預定是〈賦生親屬,非人成家:從東亞前現代異類婚姻到當代紙性戀婚禮(Animating Kinships, Nonhumans Families: From Pre-Modern Humans-Nonhumans Marriages [Irui-konin] to Contemporary Fictosexual Weddings in East Asia)〉,這邊就不要劇透太多,敬請大家期待。
2023/05/02 Q&A補充
(很感謝同學來私訊我問問題,每個問題都很切中要點,如果有其他同學也想來問問題,歡迎敲打粉專!)
1. 如果不同的紙性戀者傾慕同一角色,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在我的田野中,少數的紙性戀者也會有像夢圈一樣「同擔」的感覺,不過也有紙性戀者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認為這個對賦身角色存在的錨定方式有關,所以認為聚焦在「賦生者與賦生角色的關係性」也許是一個解決對「同擔」的不適感的途徑。例如有的紙性戀者會用「我家(うち)」來錨定他的角色,他幾乎就沒有這種感受,而知名的紙性戀者近藤顯彥與初音結婚,但是與初音結婚的紙性戀者其實有很多個,大部分的人會用「近藤夫人(近藤様の奥様)」來稱呼與近藤結婚的這位初音。
雖然我沒有進一步的研究,但我認為這些關係性是可以透過各種物、媒介來錨定的,例如2017年為止報名參加Gatebox「次元渡航局」企劃領取與初音未來之結婚證明書共有3708人,但是我認為每份結婚證明書(所媒介的關係性)都是獨特的,所以不衝突於其他「家」的初音。這就像我的田野中有的紙性戀者在處理這份問題的時候,也是提到「我與[本命」之間的共同經驗是只有我跟角色一起經歷的,所以和其他角色沒有衝突」。在我未來的研究中,也想進一步去了解這個「家」和「關係性」。
2. 紙性戀者在與其對象的關係中,會有另一個意識到像創造者喜歡上被創造者的感覺嗎?因為是紙性戀者賦予對象一種正式存在的意義。(有點想到比馬龍的感覺)
我認為在紙性戀關係中是透過「創作、知覺和互動的行動(賦生)」的情動實作,來建立與角色的關係性,這點用畢馬龍神話想確實很傳神;不過我認為畢馬龍神話的結局有一個問題,就是葛拉蒂雅(Galatea)最後被雅典娜化為了「人」,對我來說將這個邏輯直接挪用到紙性戀者身上會導致「被迫擬人」的焦慮,也就是論文中提到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所帶來的一種現象。雖然賦生角色確實是透過「創作、知覺和互動的行動」存在,應該要將其視為一種不同於人的關係性存有;另一方面,在我的論文中也提到角色性-賦生角色雖然是具有可塑性的「被創作物」,同時也作為一種非人的行動者(身體)具有它自身的能動性存在,並且對紙性戀者產生各種影響。我的論文是希望大家注意到這點。
最後雖然可能跟你的問題比較無關,但我有一個研究興趣是日本的「人形愛」(中文翻譯成人偶戀),它雖然原本是澀澤龍彥翻譯自英文的「Pygmalionism」,但是這三個漢字的翻譯導致了很不同的意義,近來人形愛和紙性戀、動物戀一同也被視為非對人性戀的一種;雖然我目前蒐集到的研究資料不多、也沒有適合切入的田野,仍在尋找進一步的契機,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關注一下這個議題。
3. 我對紙性戀有點疑惑,還想說遊戲角色算嗎?但他不存在於紙上。不過會讓人聯想到「二次元」。
我其實沒有權力去定義「紙性戀」和「人形愛」的範疇,不過「紙性戀(Fictosexual)」在不論漢日英三語、大部分人的使用中,是包含遊戲角色的。我在對紙性戀的討論上,幾乎沒有用到漢字的字面意義「紙」,幾乎都是用英文「fictosexuality」來理解,所以重點其實會是「虛構ficto-」,因此論文才會稍微觸及到虛構存有論的討論(多重定向的段落)。「紙性戀」這個字眼確實比較會讓人聯想到「二次元」,因為它原本的脈絡是「只喜歡紙片人」,其實比較像是日語說的「二次元性戀」;但是實際上英文「fictosexuality」是不限於「二次元」的範疇的,只要虛構物就算。但很可惜的是不論在漢語圈還是日語圈我都沒有遇見在「二次元」範疇外的紙性戀者。
4. 感謝跟我分享「人形愛」這個主題,因為我正是想再提問說,所謂人與非人的界線,在AI越來越模擬的「像人」之後,是否會越來越模糊?這樣的話,愛上像攻殼裡面的人造機械人,也算是紙性戀嗎?還是人形愛的一種?
我認為現在「人與非人」的界線仍然非常明顯,例如說角色其實是沒有戶籍的,所以如何去爭取「與角色多元成家」的法制基礎呢?這恐怕比同婚議題還更難討論。並且要注意到事物的「擬人化」其實不一定是人與非人的互滲,有可能還是在以人類中心的角度鞏固人類的界線。不過我相信也希望就像〈紙性戀宣言〉中引用哈洛威所談到的,未來人與非人的界線會越來越模糊,很期待看看那樣的世界會是呈現什麼樣子。
4. 〈紙性戀宣言〉中提到「使人與非人的研究田野對稱化」這個概念,屆時非人者的話語權在哪裡呢?是由賦生者替其詮釋嗎?
這句宣言其實是來自北海道大學野澤俊介老師的倡議,我也還在研究這件事,雖然以前參考過行動者網絡理論的「萬物議會(The Parliament of Things)」(比較像「由賦生者替其詮釋」),不過目前之後打算參考人類學多物種研究的方式去思考。不過談到「話語權」,我覺得我們可能需要更特殊的語言、文字、文法去表現非人的世界,因為我們既有的語言和詮釋框架其實往往非常的人類中心,就像論文中提到的「生機階序」一樣;這也是我看了許多操作「萬物議會」的案例之後,放棄採用這種途徑的理由之一。
2023/05/04 Q&A補充
1. 文章中提到「失去角色」和「角色的後事」之類的,請問可以多說一點嗎?
「失去角色」是在田野中被我注意到的一種情感,是很複雜的一個心理問題,在我的研究中主要跟角色的過氣、遊戲關服、賦生者的生活環境、與角色的共同計劃實踐與否有關;我覺得很有趣的地方是過往心理學在談人際的「失落(lost)」的時候,通常會有一個明確的節點,例如死亡、絕交或分手之類的,但是「失去角色」卻沒有。舉例來說,「角色的過氣」這件事是沒有明確的節點的,所以我們區分不出「活角色」跟「死角色」的差別;這也使得在人際關係中「悼念儀式」非常重要,但在賦生關係中角色卻幾乎處在「永遠活下去」的狀態(Hales提到過往的悼念概念強調與失落的人告別,但在數位悼念實作中卻強調一起活下去,我覺得是同理)。所以紙性戀關係中目前「婚禮」很受重視,但「葬禮」卻幾乎沒什麼討論,但即使如此我田野中的紙性戀者仍然會在乎角色相關的「後事」,也是一個迫切的問題(我想過紙性戀者死後與角色一起火葬的可能性)。
目前來說,我認為就像伊藤剛談到角色性(キャラ)的重複密度會影響到賦生角色(キャラクター)的立體感,感覺到逐漸在失去角色也就是角色性在生活中的密度逐漸降低,紙性戀關係中缺乏可以去維繫「關係性」的「物」,導致關係逐漸淡漠,所以才會導致紙性戀者感到「正在失去角色」這種心理狀態。我認為就此而言我能給出的建議是,紙性戀者至少要具備基本的創作能力,也就是像齋藤環所說的那樣透過「虛構化程序」去轉移、再生角色性的能力;如此一來即便角色過氣了、遊戲關服了,仍然能夠去維持與角色的關係性。最後雖然這個建議可能沒什麼用,不過我認為創意產業中的企業能夠多考慮一些IP存續或開源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