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是一個很特別的皇帝,說什麼欺負孤兒寡母根本是抹黑他。
楊堅是一個真正「因為民間不滿朝廷,從現任官員中出來取代皇帝」的天子。
好像應該要框在「真正」。
跟王莽曹丕司馬炎那種篡位仔不一樣,那種都是大臣一票同意,民間沒有聲音。楊堅則是受到了大臣劇烈的反對,開啟內戰對決勝出。
最重要的是,當時北周的老百姓,正為了北方統一帶來的運河開鑿與大興土木而苦。
楊堅上位,也跟那些摸不著北的鄉下軍閥革命不同,他馬上可以無縫接軌進行改革。要說跟楊堅最相似的前輩,應該就是梁武帝蕭衍了。
更進一步說,如果是一般的二代,應該要追諡楊堅為隋武帝才是。只是打隋朝統一戰的那位,剛好就是二代皇帝本人:楊廣或許本來要把武帝留給自己的。不過最終得了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煬」,也不錯啦。
好,楊堅一上來就先放福利給大家。
什麼意思呢?楊堅採用「齊制授田」。
上次說過,北齊是一個富裕的國家,德政多漏洞也多,大家都過得很爽。相對北周就是窮國,要透過超細微的設定榨出每一分人力物力,配合雄才大業的皇帝來精心運用……
這兩個國家統一,你說誰不想過上北齊的日子?還想要繼續對南朝用武的那些人不想。
楊堅則本來就是想「向錢看齊」的那票人的政治首領。而且他算精明的,不是北齊後面那些廢料皇帝。在細節的規劃上,隋朝依然抓得很緊,代金券可以發,但戶口就要核實。你若糾舉,可領功或為地方小首長。
隋初詳細的訂定戶籍分類,組織地方守望相助(互相監視)制度。更大幅的調整兵役,減少男丁不在家的時間。
相對的,北周那些摳門政策就得消一消。
比方說鹽酒公賣?開放起來。不然百姓又要苦於你不讓他們賺錢。爽了要用兵怎麼辦?就算不主動南侵,西北戰爭還是得打,屯田制就開起來。原本的北周老百姓,願意當兵來爭取榮耀跟土地的人,還是很多的。不想打的是大老闆們。
同樣的,楊堅本身是北周時代苦過來的,他也沒想著好好樂一樂,而是繼續勤儉持國。
隋初的氣候,那也是不怎樣的,幾乎年年都有大雨跟旱災。是一年有這兩種喔。所以楊堅跟楊廣才在那邊重算曆法。
也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隋朝的戶口逐漸增長,稅收滿盈。楊堅基本上都把東西拿出來賞賜給大家。不論楊堅性格多機車,政治環境多惡劣,隋末臣民仍是懷念開皇之治,就是這個道理。
直到平定南陳,有人來上報說庫藏都滿了,楊堅就有點生氣:「我們不是花很多錢又收很少錢嗎?」
回報:「雖然是這樣,但收入還是大於支出啊。」
十二年,開皇十二年,楊堅再次大減稅。
但你知道嗎?問題已經浮現了。
為什麼收稅很少,但還是大於支出?就是人口成長超越政府的預期。即使楊堅停收稅賦,田還發得出去嗎?天龍國地區已經沒有官田可以發了。
台北市地價飆漲一回事,重點是價格再高,也沒有人要賣。要知道,隋朝的稅賦極低,所以才能在天災之下,民眾能自給自足。可田地不足時,就周轉不靈了。
怎麼辦?朝廷必須把給天龍人鄉下田。人口爆炸的可不止天龍國。
了解一下,隋制一丁至少配四十畝田。不需要人們摩肩擦踵,「田口密度」也難以負荷。又不是什麼土地都能當田的。
說不得,楊堅開始出陰招,他真的不是什麼善良的人。減少配田,這是一個,沒那麼損但是不爽的人很多。另一個,楊堅加大了力役。或許出發點只是乾脆減少農忙時間,但結果卻是造成了大量的死傷。
人類啊,一開始求的是溫飽。許許多多的問題,卻是出現在溫飽以後。
這就是老人家說,以前的社會沒有現在問題多的原因。
舉個例子,三十年前的台灣,停電會有一堆人這樣碰碰跳嘎嘎叫嗎?不會。因為當時電的「必須」程度沒那麼高。
隋朝原本只要配田,大家就拼經濟扶搖一直上。但到了這時?你社會福利不跟上那就是不行。也就像上次北周提到的,對,你有大糧倉,但開倉派米已經是官員腦袋的極限了,根本沒辦法送到各地賑災救助。
但好歹也過了十幾年,人頭又不是豬腦,隋朝就加設了「義倉」機制。來應付這種臨時性的地方派糧。
開皇十五年,楊堅下詔廢止義倉,改社倉。因為義倉無法管理。食貨志這邊提到,當時舞弊的風氣也是逐漸起來,當大家都有錢,有錢人就會想辦法賺更多錢。比方地方政府會拿多餘的資材來做生意。
我盡量把利害關係都說上一說,這邊當然是楊堅有在處理才會記錄。
而上面的狀況,在楊廣繼任之後就完全引爆了。
力役三級跳,大家都知道的。或許在楊廣的眼中,人口,不過就是數字。但沒有一個家庭,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去服力役之後就回不來。
人們反抗的暴秦,也不過就是如此起的頭。
對,楊廣真正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打仗。而且還沒打贏。
隋朝是一個農桑硬通貨的年代,滿出來的東西,終究是布與糧。打仗需要的大量金屬跟馬匹,糟糕這個前面食貨沒記。就是說,這些東西主要是拿來跟外國人,跟絲路交易的。
但楊堅就是覺得不需要,他還滿控制狂。
所以就沒人開採嗎?不可能,實際就還是會有商人囤積這些東西,交易這些東西。
楊廣第一波征服四夷,國內資材充足。之後呢?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老話,兵員不缺,兵器欠奉。
恆常徵收指望不上了,所以楊廣必須找富人下手,才能滿足他的遠征高麗計劃。同時,開放父親禁止的對外貿易。
這是一個我過去常說的理論,老實說,底層老百姓就是一盤散沙。原則上你再怎麼弄他們苦毒他們,都不會有甚麼事。可你如果因此動到貴族,動到有錢人,動到意見領袖的利益。
這些人就會組織老百姓來反你了。
隋朝,一個糧食與人口充足,經濟交通脈絡優秀的王朝,便是因此掀起了群雄戰爭。
食的部分到這邊算是做了個完結。
後面很快的我們把貨的脈絡說說。欸對,食貨的貨是指貨幣。
從東晉開始,當時有個叫「文券」的妙東西。
「凡貨賣奴婢馬牛田宅,有文券,率錢一萬,輸估四百入官,賣者三百,買者一百。無文券者,隨物所堪,亦百分收四,名為散估。」
整段截有點長,我看起來就是「盤商執照」。
基本上是買賣有個中間人,有照就收8%手續費,其中4%要繳給政府(交易稅?)。無照不繳交易稅,中間人一樣抽4%給你辦到好。
請問你作為買賣雙方,想被扣幾%?
啊,比較簡單舉例應該像外送員吧,總之很多人都寧可來跑外送,甚至避開給公司賺的4%。公司就生氣氣啊,開始加強監督,課重稅。整個宋齊梁三朝,官商之間拼鬥不休。
從這邊說起是,今天如果沒有中間人,我們雙方講好以物易物很容易。
但需要第三方轉送,第三方需要抽成,相對公平的「貨幣」就有其存在的意義。
「梁初,唯京師及三吳、荊、郢、江、湘、梁、益用錢。其餘州郡,則雜以穀帛交易。交、廣之域,全以金銀為貨。」
已經高度開發的地區用銅錢,外圍窮鄉僻壤的多用農桑產品。最有趣的就是,海邊用金銀。這無疑是海外貿易興盛的標記。
梁武帝就說,那不成,咱們還是鑄錢吧。先是弄個漂漂亮亮,足斤足兩的五銖錢。術語叫「肉好周郭」,太技術性的部分我就不深入了。
此外,還有一種把肉跟郭都去掉的「女錢」。
於是市場上就只用這兩種錢嗎?那是不可能的。國內的執法效率是一個問題,梁朝只是當時的天下一國,又是另一個問題。甚至有很多人還在使用劉備當年鑄的直百五銖。
那怎麼換算?這個用手掂量不出來,但中文大家都認識,只要有寫五銖的基本市場價格就當相同。
因為很多不足兩的舊錢,流回政府手中時,政府就虧錢啦。於是有人建議,廢銅錢,改鑄鐵錢!
哇水啦,你知道,中國的銅礦量跟鐵礦量,現代二十一世紀大概都是一千左右。
銅礦一千萬,鐵礦一千億。差了一萬倍。
鐵礦這小賤貨不拿來私鑄牟利,商人的商字都倒過來寫。
私鑄多了,貨幣的價值就跟著再跌,梁武帝後期真的是要載一車鐵錢出去買東西的。在計算上,大家也只講貫了誰在跟你媽媽十元。
只是各地的貫值,也有不同。
即使陳朝想挽救敗局,也沒能成功,錢幣就是廢了。
「竟至陳亡。其嶺南諸州,多以鹽米布交易,俱不用錢云。」
南朝整體來說,一直都是地方強於中央。梁武帝一度成功的中央集權,除了各種文治武功,五銖錢的重新發行也是一個信號。就這個角度來說,陳朝甚至算不上一個完整的政府。
接下來又回到北朝。
北魏很初期就開始鑄錢,併絹帛為貨幣使用。他們允許民間鑄幣,只要接受官員檢查成分斤兩就行。那公式大家都清楚了,當中央衰弱下來,地方就又會搞自己的貨幣,進而產生貨不暢其流的狀態。
所以說,食與貨,跟政治、戰爭與和平,都是息息相關的。
北魏最後也是各地用不同貨幣。跟南朝有點類似的是,冀州以北的主力是絹布。都說了是絲路嘛,或許海上的該說是金銀島,這我之前推是說,海上的終端其實是黃金之國高麗。
等到高歡父子執政,上次說過,承襲了北魏的富裕,高歡就一次把市面上的雜錢收購回來重鑄。面對漏網之魚,高澄跟高洋則採「成分紮實,比五銖重」的,讓你就地合法。薄小錢則是用檢舉的,舉發了你就可以把那些薄小錢拿回去重鑄。
但我們說過嘛,高洋之後又崩了。
另一邊,北周怎麼玩,這不知道有沒有主角威能了。
北周宇文泰用了超彈性的手法:主用魏錢,保持跟北齊的交易。南方放手讓古錢流通,所以南朝跟四川也樂於跟他們做生意。
西域要金銀?宇文泰一樣睜隻眼閉隻眼。他就是鑄了一套「布泉之錢」,給大家兌換使用。跟直百五銖的概念類似,你就想成千元大鈔行了。
由於各地貿易盛行,換上這個官方大鈔,倒也合用。
眼看能行,北周又加碼推出「五行大布錢」,兌換比例更高這樣。
不過這招最大的缺點,就是忽略了另外兩國都在搞集權,鑄新幣,要實斤實兩的。一年後,五行大布被禁止跟國外交易,布泉也不再鑄造,盡量回收。
不久,布泉被廢。等到統一北齊,才又新鑄「永通萬國錢」來回收齊幣。
北周不但有「不強行收購」的概念,更有國際交易概念。如果不是主角威能,只能說最後由他們統一南北三國,並非偶然。
而當時,北周弱得像蜀漢那樣。
好啦,時間來到隋朝,隋文帝楊堅的偶像是梁武帝蕭衍,就還是那套出新錢以鎮天下的邏輯。而從關外來的錢幣,就是大概審核一下,長得差不多就給過,差很多就沒收。
不過事實上,大家還是在用北周三套幣。我大隋帝就是禁!
但其實啊,隋五銖也是有混便宜金屬的。即使大家不用舊幣,也會鑄劣幣來使用。我大隋帝更絕了,進一步把錫鑞這些礦脈都給封了,只許國家開採。
然而這樣的霸氣,並不是隋朝金屬貨幣失能的主因。
楊堅的「建彼維城」才是。
這個還是要補充一下,就是袁紹那套「讓孩子們各掌一州,看誰更適合當繼承人」。
於是,晉王楊廣,漢王楊諒,蜀王楊秀,各自被允許在領地「立五爐鑄錢」。喔抱歉,身為太子大賽第一名的楊廣,到最後一共立了十五爐。
食貨志不寫因果,單純就是說,這三位越是鑄錢,隋錢就開始劣質,造假,氾濫……
直到大業,錢不足斤兩,「或翦鐵鍱,裁皮糊紙以為錢,相雜用之。貨賤物貴,以至於亡」。
假錢工藝這麼爛都能被騙,那已經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其實就是政治崩壞,無以教民。
沒錯,食貨能動天下,亦隨天下而動。
不寫敗壞是否因於皇子,就是方方面面都影響著這個錢幣不行的結果。
一粒麥子,一枚銅錢,可以反應出王朝的政治,交易的盛衰,民眾的生活水準。
文學家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