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禪一如––––「將軍之劍」座談會的心得與感想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大家好,我是正文不寫寫廢文的雲山。
話說日前也是前日,總之就是2023的6/2這一天,我去台北美術館參加了一場很稀有的座談會。這場座談會的名稱是「將軍之劍」。由一間名為KKH的公司與台北市立大學主辦,邀請到了柳生新陰流的二蓋笠會來台灣這裡,講演柳生新陰流。來場講演的有二蓋笠會的會長畑峯 博,師範池之側 浩,以及另一位我一下子沒聽清楚名字的師傅。
柳生新陰流。
有在看動畫漫畫時代劇玩遊戲的人肯定都會聽過的名字,不管是忍者系作品或是武術系作品或是各種奇幻類作品,實在很難不看到這個流派的大名。畢竟人家可是德川幕府家將軍御用的兵法指南啊。所以「將軍之劍」這個座談名稱確實下得很正確。
講到柳生新陰流在娛樂作品中的演出,絕對不可略過的就是這「帶子狼」。一代梟雄柳生烈堂與拜一刀之間的恩怨可說是直接型塑了柳生家在娛樂作品裡的基本形象。就如武俠有少林,劍劇也有柳生
圖出自時報版「帶子狼」漫畫
就連谷口治郎也曾經畫過柳生秘錄這樣的作品,只能說柳生與政治的牽連真的太深入,無法不留下這樣那樣各式各樣的傳說與資料。
圖出自東販「風之抄」漫畫
不過這個流派也因為跟幕府關係太親近,在大正奉還與GHQ之後,也變得沒有從前那麼具有政治地位了。但是在各種娛樂作品裡倒是非常活躍。就算不看娛樂作品中的表現,在日本古武術的研究裡,柳生新陰流也是不可忽略的重要門派。
所以我就報名去聽這場講座了!
在開始之前,主辦的KKH公司簡單介紹了他們的目的,說是要促進台日法三邊的文化交流。
接著就是本次座談會的主講與主角,柳生新陰流二蓋笠會的會長與師範們登場講解柳生新陰流的內容,以及現場示範演武。
整個講解的過程很順暢。雖然聽得出翻譯那邊對於古武術這一塊並不是特別熟悉,但應該事先也是有反覆讀過講稿資料,不至於有跟不上師範們講解的狀況。
根據二蓋笠會師範們的解說,柳生之劍有以下的特點:
1.柳生之劍乃和平之劍。
不殺、不奪、不勝、不敗。特別是「不敗」。也因為重視不敗,所以從柳生宗嚴開始,就形成了一種修身之劍的特質。像是「無刀之位」這種不靠兵器也能制服對手的心法,或是「無刀取」這樣細緻的技術。
此乃未戰先勝之劍。
2.柳生之劍乃活人之劍
活人劍者,和也,溝通是也。
新陰流要先接住對手的劍招,承認對手的一切,然後再以劍法進行溝通對話。同時,如果自己主動攻向敵人,只會露出自己的破綻。所以要等待敵人先行出刀,自己才好從敵刀的陰影處入手反制。這就是為何名為新「陰」流。
會長講解活人劍時,還提到「若真要練成這種技術,恐怕得活到兩百歲吧?」
聽起來是玩笑話沒錯,不過要窮究這種能夠與對手溝通的活人劍,或許還真的需要兩百年以上的苦練。
劍法畢竟是刀光劍影之事,隨時有見血倒地的風險。要在這種風險中,以恰到好處的技法壓制住對手,不勝亦不敗,這確實需要比對手高上許多段才有可能辦到。俗諺「亂拳打死老師傅」,但是究竟要多少年的老師傅,才有辦法精準壓制住亂拳呢?
或許真的需要兩百年吧。
在講解中,師範們也有實際操刀演示。使用的是新陰流的蟇肌竹刀,以皮革製成,因為皮革紋路類似蝦蟆,所以稱為蟇肌竹刀。這是袋竹刀的一種,從上泉信綱的時代就開始用來練習,在古流劍法中多有採用,各門派也有自己的變形與搭配。是現代劍道竹刀的起點。
中間這位Ytuber手持的紅色竹刀就是新陰流的蟇肌竹刀。
引自「非株式会社いつかやる」影片「究極のカウンター剣術【柳生新陰流】心を究めた活人剣が凄すぎる!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師範們演練新陰流的勢法時,整個會場的氣氛都為之一變,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劍氣吧。
師範們演示的勢法相當多,從練習用的相雷刀八勢與中段十四勢,到高級的三學円之太刀與九箇之太刀。每一種都是在網路上可以查到的技術,但是現場看到的氣勢與氣氛就是不同。比起網路影片,現場確實可以觀察跟體會到更多細緻難以言語處,特別是影片無法將現場的氣勢給完整的紀錄下來。如果將來還有機會舉辦這類邀請日本古武道來台的講座,希望大家不管有興趣沒興趣,都可以去現場至少體會一下。武術作為一種學問,或著說文化,最難的地方就是這種口傳心授的內容。這不是現場真的很難體會。
師範們在演示結束後,也有進行很詳細的講解。像是新陰流的步法要跟日本傳統的能劇一樣,勾起腳尖來移動,或是各種勢法的練習,到底有什麼差異。這如果在日本,都是要交了學費才能見聞的內容,雖然網路上也多少能查找到相關資料,但是能夠由真正的師範在面前反覆演練與講解的機會,那可真的是少之又少。這點真的是非常感謝這場座談會,居然免費提供了這樣的珍貴機會與體驗。
柔者勝,力者不勝。後者勝,先者不勝。刃筋務必正直,重點是柔軟且正確地筆直運刀。
新陰流的劍法講解起來很簡明,但是要練成這種技術就必須紮實地反覆苦練,師範們的身形動作也確實體現出他們苦練的成果。言行之間都可以看見他們身體姿態的中正不偏,演示的時候更能體會到那動作的流暢與呼吸之間的激烈變化。
在這場講座的內容中,我也不時地會想起一些以前讀過的內容。
像是會長講解柳生之劍乃活人之劍,不殺、不奪、不勝、不敗,勝於未戰之時的地方,不禁讓我想起莊子雜篇的「說劍」。
「說劍」的內容很簡單,說是以前趙文王很喜歡擊劍之術,養了三千多人的劍客,每天就看大家打擊劍大賽。結果每年都要死傷百多人。就這樣打了三年趙文王杯劍術大賽後,國力明顯衰退,各方諸侯眼看就要過來侵吞了。於是太子就問左右人手,知不知道誰可以阻止大王繼續辦文王杯武術大賽?
於是有人推薦莊子。
莊子照理說是文人,怎麼會劍法呢?但莊子還是穿了一身劍士裝扮,去見趙文王。
結果莊子就在文王面前,講起自己的三手好劍法。分別是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天子劍是以天下為劍,王以之匡諸侯、服天下。
諸侯之劍是以優秀人才為劍,可以震服屬地之內。
庶人之劍則是一身髒汙又不讀書,只會拿刀劍互殺要害處,死了就沒有了,毫無用處。
被莊子講完這三口好劍後,趙文王回去自己好好想想,結束了文王杯無規則武術大挑戰賽。他當初養起來的劍客們,也都自行斃命了。
聽起來有夠不像莊子的,所以這才分在雜篇裡。但是裡面提到的天子之劍,與新陰流的「無刀之位」,居然有些互通的感覺。
柳生家雖然是兵法家,但是卻知道天下不是只靠劍法或刀兵就能壓制的。被壓制的力量,遲早會以更強大的力道反撲。如何將這股力量轉向宣洩,或是讓對方「知止」才是長久之道。
同時活人劍的解說也讓我想起日本江戶時代有位「佚齋樗山」,曾經寫過一本「田舍莊子」。這本田舍莊子基本上就是跟莊子一樣,是日本當地誕生的哲理書。不過這本哲理書中,有一篇「貓之妙術」提到了一種很精妙的劍法境界。
引自「浮世荘子講話」附錄
忽滑谷快天 著『浮世荘子講話』,服部書店,明44.4. 国立国会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貓之妙術的故事簡單來說是這樣的:
有位武士名勝軒,家中被老鼠橫行中。勝軒為了解決老鼠問題,找來好幾隻曾經有過補鼠實績的貓咪想辦法,但是這些曾經抓過老鼠的貓不但沒抓成老鼠,還反而被老鼠抓。勝軒氣到自己下來揮刀,卻也拿老鼠沒辦法。
最後勝軒聽聞附近有隻老貓,真的有夠會抓老鼠,於是就把老貓請進家裡。
結果這隻老貓一進勝軒家門,那隻欠抓的老鼠居然就僵直不動停在原地,乖乖地被老貓給抓了。
事後,那些抓鼠不成反被抓的貓咪們,找老貓開了一場半夜的貓咪會議,想要知道為何老貓一出手,老鼠就乖乖被抓?
老貓直接點破這些年輕的貓太過年輕,只想依仗自己最擅長的本領去抓老鼠,最後都只是奇技淫巧,遇到真正的老鼠,就只會被鑽入空檔。但是老貓的補鼠技法跟武術的正法一樣,養成凜然正氣充塞天地,豁達至剛,故能後進而先勝,老鼠在老貓面前跟本分不出左右上下,所以只能動彈不得地被抓到。
老貓修練已久,已經感通天地之理,到達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於天下。抓老鼠如此,劍法修練亦是如此。
偶然參與這場貓咪會議的勝軒,也就此得到劍法奧義了。
貓之妙術浮世繪「古貓妙術說」引自東京都立圖書館
貓之妙術這個故事聽起來也是非常的「你在說三小?」,不過這種把哲理或心得寄託在故事中的手法,可是古典書籍寫真正內容的標準形式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幕末三舟之一的山岡鐵舟,把貓之妙術這個故事作為門外不傳的奧妙,一生珍藏著。山岡鐵舟除了是個幕末的重要政治家,同時也開創了「一刀正傳無刀流」的門派。
無刀流,無刀取,無刀之位。是否可以感受到,這裡面並非毫無關連?
日本古武術經歷過維新與GHQ,自然是有很多不得不的轉變。不過有些轉變,其實早在這之前就已經持續存在了。德川家之所以選擇新陰流作為將軍之劍,看上的應該不只是那足以修身的細緻精妙劍法。
而是那在處處都有可能下克上的戰亂時代,提出了溝通可能的境界吧。
最後要感謝一下KKH,舉辦了這場很難得的講座。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以後能有觀眾提問的機會。
我是雲山,感謝收看這次的廢文,我們下篇廢文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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