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有山海

五月的時候我離開了大理，結束六個月的旅居日子。

這是我第一次的長期旅居實驗。我沒有一個固定的人生願望清單，只有在心血來潮時會給未來的人生添上幾筆願景，其中「去喜歡的地方居住」始終在列。所謂「喜歡的地方」，從一開始的尼泊爾，在2021年後變成了大理。在未來，也肯定還有其他的地方。天地間有那麼多的地方，美麗又適合居住的卻少——當然這是見仁見智的——只是對於大理，有許多人的觀點與我相同。這裡被描繪為風花雪月，逃離大城市與社會主流的烏托邦，充滿了所謂的「新大理人」。

2021年五月初次造訪大理的情景，至今依舊清晰在目。那是一個飄著濛濛細雨的陰天，空氣中吹著涼爽的風，與我的上一個目的地海南截然不同。知道大理的海拔為平均兩千公尺之後，這一切變得理所當然，只是當時的我還不知情。我以新生兒的姿態來到這個地方，當我默默感受車窗外的煙濛海景時，司機突然轉頭說：「我們平常不是這樣的！」彷彿下雨令他非常憂愁。隔天下午陽光便從雲層後露出臉來，天空泛出淡藍色，我從民宿所在的山坡一路向上爬，氣喘吁吁爬到了弘聖路上，衝入眼簾的是天龍八部影視城，背靠蓊鬱的蒼山。

那時的大理人煙稀少，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寂靜的夏日下午杳無人煙，我一路走到大理大學，也唯與三三兩兩的行人擦肩而過。街邊店家都是半開著門，收音機或短視頻的聲音流露出來，透出幾絲曖昧跟慵懶。在大理兩週，除了首日的陰雨，太陽天天掛在頭上燦爛，伴我走過古城、喜洲與雙廊，最後還有沙溪。也許沙溪是個太過驚艷的結尾，讓人意猶未盡，一個月後的端午假期我又來到大理，並在沙溪住了三四晚。在藍天白雲、綠意盎然又古色古香的街上漫步，抬頭見山，成為我沈澱後的大理記憶。

那次大理之後，是在上海充實又變動的一年。拉開時空的距離後，重新審視上海的我生長出關於這個城市的美好記憶，並終於能以滿足做為結尾。辭職的決定像一絲火苗陡地燃起，逐步聲勢壯大，終究未能熄滅。我翻開一直都在內心某個角落的願望清單，決定去記憶中的地方生活。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間點，也沒有比大理更想去的地方了。

在抵達大理的前幾日我便順利找到喜歡的住所。房子在半山上的小區，有三房兩衛。第一次獨自住這麼大的房子，頂樓的露台是我立即簽約的關鍵。在我登上露台並看見遠方如寶石般閃耀的洱海，一切便已註定。在多少個日子裡，我在不同時刻來到露台：早晨，我沐浴在清新的空氣裡，看著蒼山隨著雲霧繚繞漸漸甦醒，空氣中獨有的沁涼與香氣勾起了尼泊爾的山的記憶。若是下午，我通常抬著一把椅子到露台來做日光浴，戴起墨鏡（否則眼睛會被曬傷），感受陽光的熱度在皮膚上堆疊，天上的雲朵形狀永遠在變化，偶然的風像精靈不經意掉落的餽贈。夜晚上來得少，但在月圓之夜，會發現露台上的月亮竟離我如此之近，大得出奇，有時甚至還是橘紅的，帶著奇異的壯美。

這些時光連帶著西班牙與摩洛哥的露台記憶，鞏固了我的嚮往。我想像未來的家在一個陽光充足之地，有一個寬廣的露台，若還能看見山或者海，離至高的幸福也不遠了。獨自的我在家中露台上，也時常在古城裡，偶然去附近的城鎮，都是坐公車。這半年裡，我什麼活動也沒參加，什麼人也沒認識。我遵循著自己的規律，起得不算早，因為大理的冬天早晨依舊很冷——雖然如此，工作與創作的時間綽綽有餘，其他便是造訪咖啡館、在街道上散步、去洱海溜達。冬日溫熱且金黃的陽光照射在白族老房子的牆上，是搖曳的波光或樹影。當地的居民與新大理人一起在這片大地上呼吸生長，川流不息。

大理的冬天美得驚人，陽光適宜，少有雨水，萬物明媚。轉眼間，春節到了。一齣在此地拍攝的電視劇讓大理瞬間爆紅，古城裡人潮萬頭攢動，路上水泄不通，此般景況一路延續到我離開。二月底，我去了一趟東南亞，也許是尋求變化，又或是逃避這突生的紛亂。未曾想，東南亞的燒山霧霾季與混亂交通，讓我又懷念起大理。時空的距離加上比較，感官記憶總能產生巨大的變化，大理又變成了靜好的樣子。三週後歸來，大理氣候溫暖，小區裡的櫻花已開一陣，花期將盡，枝頭的綠葉逐漸茂密。原以為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想不到三四月的天空灰濛濛，空氣中飄揚著灰塵，連洱海都看不太清。據說是此時節乾燥無雨，加上雲南多地發生了幾場山火，霧霾久久不散。所幸捱了一個月之後，山火熄滅，雨水降臨，藍天才重新舒展容顏。一轉眼，離開的時刻到了。

六個月的山海生活，似乎未在我身上帶來什麼劇烈而可見的轉變。原本想像中的靜心冥想、寫完第一本小說、拍攝風景的vlog都沒有實現，有的是我原先計劃的延續，逐漸而緩慢的堆疊、累積，現在我依舊在半路上。

但我並未想要完成什麼。或者說，渴望大理帶領我達成任何具體的目的。

一切的過程即是目的。那些當下時刻的光線、清風、煙火即是目的。我脫離城市與人群，脫離世俗的定義與標準，孓然一身與山海大地相伴。我的心被撫平了褶皺，平和而無波瀾。

這些記憶都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存儲，在未來的時時刻刻不時跳躍，引我重複思念而喜悅，也引我更加開闊，更愛生命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