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去年甫以《娜娜:逝水年華》(Nana: Before, Now, and Then)入圍柏林影展金熊獎的印尼導演卡蜜拉.安迪尼(Kamila Andini)的第三部長片《第三次求婚》(Yuni)。故事以主角Yuni在成年之際遭遇的三次求婚為軸,在尋求定位的青少年成長脈絡之下,卡蜜拉.安迪尼帶點距離的鏡頭關照少女主體的同時,也照見環境默然卻無以抗衡的施力。
向來以女性作為敘事主角的卡蜜拉.安迪尼,儘管每一次作品的角色與背景大異其趣,卻能看出她總能藉著女性反覆而日常的舉止體現處境,好比《娜娜:逝水年華》裡的盤髮、《第三次求婚》開場的更衣,兩者不約而同地建立了女性在社會上的受迫,繼而形成慣常裡的隱藏。
隨開場的晨光透入紫色的房內,當Yuni一層層將裸身的自己包裹進紫色的私服裡,再纏上白色頭巾以完成教義規範的「羞體」的遮蔽,日常的慣習日復一日也將Yuni安放進框架之中。隨後順著Yuni的生活軌跡,建立建構深受傳統影響的背景,讓學校成為教義實踐的場所,在守貞教育和被納入「羞體」範疇的聲音/音樂禁制下,由此切入選擇遭受剝奪的主述,在普遍鼓勵早婚、以嫁不出去為隱憂的風氣裡,影像裡的女孩惶惶於選擇的限縮,卻也不得以順隨社會常模。然而,在電影搭建的社會網絡的邊緣,編導又拉出成年女性的對照組,作為拒斥規範的可能,如鼓勵女孩繼續求學的老師、離婚的美容店老闆,前者須以離開作為追求的前提,後者則是在城市邊緣的場景裡承擔來自家庭的孤立,忤逆規則總能換得一些暫逃體制的自由,她們示範、展現有所捨棄後的樣貌,成為Yuni的參照。即便如此,電影終究要將決定權交予Yuni,那也才是能根植於自身經歷的行動。
攝影上,《第三次求婚》的靜態恰好站成注視著個體何以受力於環境的視角。除卻了開場私密性的鏡頭,卡蜜拉.安迪尼隨後在構圖上陳列出幾組無法構成對視的關係,好比學弟每一次面對Yuni時的害躁與不知所措,在廁所撞見或是在廢棄小屋裡私會,總是男孩將視線撇開,從未承接後景Yuni正面的注視,兩人斷裂如斯,也預示男孩終不會是能夠拯救Yuni的人;在Yuni所迷戀的印尼文學老師面前,導演也有意地在這層關係上捨棄一般的、對等的正反拍,當Yuni以中特寫的近景坦誠對詩歌的不敏銳,攝影上選擇讓老師回應的正拍與室內景接合,反覆凸顯Yuni在文本中的主體性,某種程度放大著Yuni對環境的感受。而處境所造就的徬徨與迷失,更在空間和鏡像的切割裡不斷隔離著Yuni與八卦和私語。少年時代的困往往源於沒能被理解的委屈,還有不甘願於內在的混沌被揭穿的矛盾。在著墨於社會議題的同時,引入個人追索自我的那份焦慮,讓角色與其所處的背景連結更為有機,伴隨時間遞進而漸強的外來施力,也更加劇了角色成長的徬徨。
而跳躍出全片慣用的定鏡,《第三次求婚》少數的動態鏡頭,即在女孩們的閒聊絮語間游移,讓私密話題自然地在畫面上流展。畫框擷取局部,照見她們橫躺的身影、或特寫輕撫彼此頭髮的手部,繼而延續了私密性。對比於隨後Yuni眼看朋友們一個個被制度、婚姻不情願地馴化,她似乎也從中感受到限制的進逼,好比婚禮上直面鏡頭的落淚,一方面心疼朋友的遭遇,同時也為自己的將來感到渺茫。
在一篇訪談裡,卡蜜拉.安迪尼曾提過雨中婚禮的由來:一位婦人告訴她,她的十八歲女兒即將臨盆,擔憂之餘,她回憶起女兒被求婚的過程,和婚禮那天整日不斷的大雨[1]。雨景作為全片的異象,也是貫穿全片的詩——《六月的雨》的具象。在Yuni與男孩交集於詩詞作業的交易裡,因為不諳於詮釋和解讀隱喻而非簡明的公式,在某次被男孩撞見被人閒話而哭泣時,Yuni對詩的無解便隨口成了悲傷的理由,也開啟了以涉入情感作為證明自由的行動。以三次誦詩(並且生澀地作為情書)為徑,又三次求婚在其成長徑上的逼退,不解詩到理解詩而能以畫外音讀詩,恰好印證《第三次求婚》裡,從困惑至釐清以致追索自由的歷程。而Yuni始終如一的戀紫又作為對自我的堅守(儘管所謂的自我還未能及辨明),那也是最終她斷然捨棄兩個男性提供的解方——一則是男孩私奔的提議,並指出家鄉現代化的變遷,以土地景的將變回應著同樣介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Yuni;另一則是文學老師互惠般的婚姻契約——在那顆雨裡打濕紫色婚紗的直視鏡頭的回望:電影將盡,你/妳能與我對視並理解嗎?即便在讀懂詩的之後,以此召喚出在那樣處境的她更超脫的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