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著日式澡堂門口走去,櫃檯小姐急忙跑出來指著我的鞋子說了一串話,她看到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就接著說:「Take off your shoes! Wear slippers!」她一邊說一邊指著身旁長架,上面放著一雙一雙的拖鞋。
我笑著跟她點了點頭,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來脫鞋換穿拖鞋,同時出示優惠券,櫃檯小姐微笑交給我一個透明袋放鞋子,另外還有兩條毛巾和置物櫃鑰匙。
我注意到櫃檯小姐身後各種文字說明告示牌,除了註明營業時間及價目表之外,牆上還掛著一塊有著圖案標誌的標示牌(我當場沒有拍照,下面是網路取材類似標示照片):
刺青人士在日本旅遊可能遭遇各種不便之處,這個時代刺青早已成為一種展現個人風格的方式,人們普遍習以為常,而日本傳統澡堂卻仍然堅持這種刺青者禁入的古老傳統,令人不解。
櫃檯櫥窗裡販售肉色防水貼布,顯然這個澡堂找到了傳統與現代衝突時的折衷方案,看來如果刺青人士用這種貼布遮蓋刺青部位,仍然可以達到順利泡湯目的。
這天下午我在北海道知名的鵡川激流泛舟之後回到住宿,划船時一直繃緊的身體想放鬆一下,那時看看時間才四點多鐘天色還早,我直接走向離旅館不遠處的這家日式澡堂。
疫情前我曾經入住富士山旁河口湖溫泉旅館,那次在戶外溫泉回憶美好,氤氳迷濛氣氛中欣賞富士山景十分難忘,希望這次可以在北海道泡湯重溫舊夢。
這家澡堂男子置物櫃區寬敞舒適,當時有四、五個人在穿衣或脫衣,還有一兩位在鏡子前面用吹風機吹乾頭髮。這幾人都是亞洲人,年輕人中年人都有,大家獨自前來洗浴靜默不語,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日本人。
我脫下衣褲放入置物櫃,拿著大小毛巾準備走向沐浴區,這時我注意到其他人全都赤腳,我卻還穿著拖鞋,我就折回置物櫃把拖鞋放好。
我走了幾步,又看到大家都只拿著小毛巾遮住重要部位,沒有人像我一樣帶著大小兩條毛巾走去沐浴區,我不禁對自己啞然失笑。疫情三年沒有泡湯,對一些澡堂入浴習慣已經不太記得,只好兩次折返置物櫃放回多餘的拖鞋和大毛巾。
沐浴區中間有一個圓池熱水按摩浴缸,四週有十幾個淋浴座位,當時有三、四名男子正在沖洗身體,只聽到水聲嘩啦啦響著。
在日本公共澡堂進入浴池前一定要全身沖洗乾淨,大家都會坐在鏡子前小凳子梳洗。我其實比較習慣站著沖洗,但又不想獨自站立引人側目,我只好像其他人一樣坐在鏡前開始清洗起來。
洗好之後走到沐浴區旁三溫暖室,打開門感覺熱氣襲人溫度實在太高,就逕自往露天風呂區走去。
走進露天大浴池,一片綠色山林景色印入眼簾,感覺可以呼吸滿滿的芬多精,微風吹拂遠處還聽到鳥叫蟲鳴,我身體感到微涼,在水中走了幾步熟悉溫度之後,慢慢把自己沉浸在泉水裡,全身瞬間被溫熱包裹,這時我心想著:「啊,久違的滋味,我回來了!」
只見五、六人面對森林散坐在浴池各處,所有人都把小毛巾折疊成一小塊放在頭頂上,身體浸入水裡,只露出肩膀在水面上。
兩位浴客橫躺在池邊,他們呼吸起伏穩定,看似安穩睡著了。
我閉上眼睛泡浸在水中,全身熱呼呼好像細胞被熨斗燙平,四週很安靜,耳朵偶爾聽到幾聲鳥鳴,還有浴客在泉水中慢慢行走的水波聲。
我在池邊坐著,感覺有人從身邊經過,睜開眼睛看到一位中年男子緩緩走到我右側站定,他的眼睛一直往前看。
他轉頭看到我的目光,向我揚起上巴抬了一下頭,然後他望著前方森林,示意要我看過去。
我順著他眼神方向看,注意到森林邊緣那片草地上面站著一隻鹿,牠一動也不動好像雕像一樣,雙眼一直凝望著我還有身邊站著的那人。
我心裡想:「喔,原來這邊真的有野鹿啊!」
這次渡假住在北海道中部山區,附近公路旁經常可以看到「動物注意」的交通標誌,上面圖案正是一隻昂然跳起的公鹿。沒有想到在這個露天風呂大浴池外的森林裡,萬徑人蹤滅,獨見一隻凝望著赤裸浴客的野鹿。
旁邊那人慢慢浸入水中,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彼此目光放在這隻鹿身上,牠維持不動的姿態看著我們。
時間過了不知道多久,野鹿終於低下頭聞著草地緩緩走回森林。
那隻鹿消失在樹叢之後,我和旁邊那人轉頭互望一下,彼此點頭微笑。我們沒有講話,全靠眼神與微笑交流,共同經歷了這場意外的邂逅。
那天之後次日,我找了一個空檔又重返澡堂。我再度浸泡在泉水中,目光不時投向森林還有那片草地各角落尋找這隻鹿,不過自始至終都沒有再見到牠的蹤影。
查看網路資料,才知道北海道土生土長的梅花鹿叫做蝦夷鹿。網上介紹蝦夷鹿的照片在一片草地拍攝,照片中的鹿和我見到的那隻鹿不僅長得一模一樣,連場景都高度相似。
旅途中的偶遇往往令人難忘,不論是那位跟我一起觀察野鹿的陌生人,還是那隻從森林走出來跟我們對視的野鹿,我們今生不太可能再度相見。
不過至少在那個午後片刻時光,我、陌生人和野鹿共享了一個只有我們知悉的秘密:
一期一會可以跨越物種發生,不用任何言語動作,只要有一雙凝望的眼睛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