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本來要留在學校讀書,出來見我不會有任何問題。
我跟他約在學校附近的速食店。他說要請我,我說他還只是學生,應該讓學長請學弟,他說他已經額外麻煩我了怎麼還能讓我請。最後我們各付各的。
「你希望跟我聊什麼呢?」坐下後我問他,一邊吃起了薯條。
他先深呼吸後慢慢說出:「如果我想從現在的生活中逃走,該怎麼做?」說完之後他低下頭,似乎已經用光所有的勇氣。我想他一定事先在心裡練習了很久。
他果然看了我的論文。關於從生活中逃走的各種可能。
他說他從小成績好,也知道怎麼表現出溫順乖巧的樣子,高二之前父母從來不用擔心他的成績和各種表現。國小六年級時開始意識到自己喜歡男生,國中時開始交男朋友,高中時開始有性探索。他參加桌球社和合唱團,與班上同學和社團同學都相處得不錯。
「但我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我覺得那不是我,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我喜歡跟別人約在廁所打手槍、互吹,但我也覺得那不是我真的想要的。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不想要念醫學系,或者電機系什麼的。我可能會填心理系,但也沒有到非常肯定。所以我高二開始就刻意不要讓自己考太好,把自己成績壓在八十分、或者全班第十名左右。他們一開始還會一直督促我,還要我去補習、沒收我的手機、叫我不要花那麼多時間在社團,但後來發現好像都沒有什麼差別,我的成績大概就維持在那邊,就沒有再要求我了。但是他們就會散發出一種感覺是,『不知道我的兒子為什麼會變這樣』。
他們不喜歡這樣的我,我也不喜歡自己這樣,但我又不能真的去認真考,如果有一兩次考好了,他們一定會又再燃起希望然後一直要我更努力一點。雖然說再撐個一年多、指考完就沒事了,但有時候就會覺得好累。但是我又不可能跟同學或者老師講這些事情,說我故意考不好。我昨天看了學長你的論文,就覺得我也好想要逃走,但是我不知道我要怎麼逃、可以逃到哪裡去。」
我看著他可能從來沒有在其他人眼前出現過的這一面,彷彿一個轉身就要跌落深淵之中。我問他有沒有看過臥虎藏龍,他說沒有。
你希望我怎麼幫你呢?你會想要聊聊在這樣的過程怎樣讓自己好過一點嗎?還是你有想要找什麼方法跟你父母聊聊嗎?那如果要逃走的話你會想要逃去哪裡呢?如果你可以讓你的人生變成你最想要的樣子,那會是什麼?
我腦中冒出各種可以在這樣的情境下丟出的問句,以一個畢業學長或者外聘講者合適的角色與距離,但我無法選出來。他的眼睛盯著我,絕望,堅毅,彷彿要問我─或者要問這個世界─今天晚上過後,他是否又要回到孤獨一人的真空之中。我知道他理解我其實沒有立場與義務多做些什麼,也不會有任何埋怨,但這樣的理解沒辦法讓人與人更靠近,反而成為孤絕的斷崖。
「如果你之後想要找人聊聊,可以傳訊息給我。我如果有空的話可以陪你講講話。」我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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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速食店後,我問他有沒有急著回家,要不要到附近走走。到了附近一個無人的巷弄中,我問他:「我可以抱抱你嗎?」
他的身體靠了上來,我輕輕環抱著他。
他抱得越來越緊,顫抖著無聲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