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建構的關係圖景：電影《四層公寓》

洪常秀的電影早就是一種影像美學典範。近幾年，繼《引言》和《小說家電影》後，洪常秀又再次以黑白畫面展示他對「關係」的觀察和思考。透過一幢四層公寓，他以擅長的節制簡約的敘事風格、大量的對話堆疊、限縮的空間場景，彰顯了人在關係（尤其是男女關係）裡的各種交流和應對。《四層公寓》是一部充滿哲思的作品。

導演與女兒多年未見，為了幫助想學習室內設計的女兒，感情生疏的兩人一同造訪了導演的設計師好友，以及她買下的四層公寓。設計師帶著他們逐層參觀，一邊說起每層住戶的生活，從一二樓的餐廳私廚、三樓情侶的舒適小窩，到住著畫家的頂樓，他們拾級而上，也不禁想像起住在這棟公寓裡的模樣⋯⋯。

洪常秀將人際間的「尷尬」、「疑心」處理得特別精準。在言詞交鋒之間，重複的語句是兩個彼此陌生的人，試圖掩飾尷尬的策略；不斷碰杯喝酒，是另一種延續無話可說的方法，抽菸也具有同樣效果。這是洪常秀一貫使用的戲劇表演形式。喝酒、抽菸所帶來的間歇性停頓，讓人物各自有了沉澱和思考的時間。而在這些短暫的靜默時刻，觀眾也同樣獲得沉澱和思考的時間。

《四層公寓》的空間場景更為限制，完全不脫離那一幢四層公寓。男女關係也因男性導演和不同樓層女性的交往，隨之轉換。單一空間能產生怎樣的效果？即是人物的更為聚焦和時間流動的更加明顯。所以，洪常秀電影裡的人物，行動舉止往往特別有意義，話語也往往特別有力量，因為他們更容易被看見、被聽見。

最令人害怕的正是買下四層公寓的設計師。她對人的好和親切是有前提的，她只對所謂的「成功人士」示好（得過電影大獎的導演，就是她極力示好的對象）；她只對聽從順服她的人親切。她會徑直走進每一樓層所有租客的房間裡，她會擅自拆讀租客的信件，她還會猜忌、疑心、嫉妒甚至充滿控制欲。設計師就像是四層公寓裡遊蕩在樓道間的鬼魂，那種不在場的在場，所展現的高度壓迫感，令人不寒而慄。

電影裡有一個不常出現的人物，是設計師店裡的員工，他要求設計師叫他「儒勒」，因為他最欣賞的文學家就叫作儒勒。儒勒是誰？儒勒（Jules Gabriel Verne，1828-1905）是一名法國文學家，現代科幻小說的重要開創者之一。「Jules」這個名字也確實如導演所說的，有點中性，可用作男生名字，亦可用作女生名字。「Jules」源自德文，有年輕、冷靜、簡約之意，這也和片中年輕、少言的男員工形象相符。

說到儒勒，就不能不提到他對先鋒派與超現實主義文學的重要貢獻。比起他著名的科幻小說《海底兩萬里》、《地心歷險記》等等，儒勒在1879年出版的《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更是令人驚艷之作。扯得遠了，說回洪常秀，我不確定洪常秀是否熟讀儒勒，或曾接受儒勒寫作美學的影響，這使得儒勒不僅是一個人物的名字，我們確實能在《四層公寓》中嗅到一絲時空的超現實感和人物、情節的解構關係。而從解構到再建構，洪常秀亦完成了人類關係裡某種迂迴且難以辨明的普遍性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