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開端 -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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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婭標準時間，涅刻西塔斯紀元，一〇九九六年十一月八日
標準時間：21時
自轉日：21時

　　希翎的母親──正確來說，是養母們。她的親生父母在她五歲那年就因輻射等級過高而被安樂死，根據聯邦政府最高憲章的艾格星特別條例，她必須被她父親的妹妹韓昕婕及其妻子艾薇‧凱洛格（Ivy Kellogg）所領養。

　　這對伴侶待希翎如親生女兒，把她捧在手心裡呵護，為了她偷偷在家裡造了一個隔離區，想盡辦法不讓她接觸過多的輻射，雖然似乎沒起什麼作用，但希翎知道，母親們只是單純想延長她的壽命，這樣或許她就能見證艾格星解除封鎖的那一天。

　　艾格星特別條例第三十七條：艾格星所有十四歲以上的公民都必須為了重建艾格星而工作。

　　艾格星特別條例第三十八條：所有工作皆為家庭成員同進同出。若是兩家不同工作的家庭聯姻則將以特別條例第四十二條重新分配。若是工作完成則將以特別條例第五十二條重新分配。

　　艾格星特別條例第四十條：艾格星公民在十五歲以後每天都必須接受輻射檢測並進行清洗，以維持輻射低標準。

　　由於這些法律的存在，希翎十四歲生日過後的隔天就必須依法與她的母親們一起工作──實驗室的災難源頭挖掘人員，實驗室裡頭的輻射值肯定比外頭高上很多，她的輻射值理所當然地以非常快的速度向上提升，才十年不到就已經在四級的邊緣。

　　她們所挖掘的實驗室已經挖了四十年，途中經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異常爆炸，挖開的地方又被埋起來，進度一直很緩慢。而在上個禮拜，似乎終於挖到疑似爆炸的源頭，離源頭越近，輻射值肯定越高於地面，聯邦不可能讓輻射等級低的年輕人進去減少壽命，於是有五位級數五級的長輩們被分配進去，而希翎的母親們正是其中兩位，這也是她們無法回家的原因

　　待在地底的挖掘人員有特權可以不用檢測，便可以不斷挖掘下去，但當然的，等她們上來時，輻射值肯定是超標的，她們會在檢測報告出爐的那一刻被處以死刑。

　　希翎一直以來最擔心的就是她無法見到母親們最後一面，雖然說聯邦給了一點通融，會放這些必死無疑的人回家，隔天再進行檢測，但希翎還是深怕有什麼意外，她只希望，意外會發生在她上工的時間，這樣她就可以依照艾格星特別條例中的規定，在最後跟母親們講上一分鐘的話，但這也表示，她必須親眼看著她們死亡。

　　她必須……

　　被收養前，希翎唯一記得的，是父母親被安樂死後的空洞眼神，那令她打從心底恐懼，本來在母親們的撫養下，她已漸漸忘了那畫面，直到母親們的輻射等級達到五級的那天，她彷彿在她們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眼神。

　　從那一天起希翎便開始為自己做心理建設，她也自認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要是母親們真的要在她面前被安樂死，她會欣然接受，也不會在母親們面前掉任何一滴眼淚。可稍早的突發狀況徹底破壞了她的想像，即便那是個誤會，她那所謂的心理建設也還是因此被粉碎。

　　她以為……她至少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重新將那心靈屏障建設起來，但現實總是不如預期……

　　涅刻西實驗室是座埋藏在樹林底下，深達二十多層的秘密實驗室，為了挖掘爆炸的真相，這四十年來人們不斷往底層前進，經歷過數十場大大小小的爆炸，數不清犧牲了多少人，直到近年才終於相對穩定。

　　希翎的工作並不是挖掘，她負責分類挖出來的東西，但最多只能區分輻射或其他化學物質，其餘更加細項的就要轉交給聯邦派來的科學家了，聯邦似乎不打算讓艾格人太過接觸或學習可能會觸及到當年爆炸真相的事物。

　　也是呢，實驗品沒有知情的資格。

　　21點整的提示聲才剛過沒幾秒鐘，實驗室的警報器忽然大肆作響，隨即爆炸引發的震動從底層傳來，廣播告知說是當年爆炸的地方又再次因不明原因爆炸。相對於其他人，較接近地面的希翎不但是最快逃出來的一批人之一，她甚至還有時間能帶上隨身物品，她站在遠處盯著逃出來的人們，祈禱著下一個人就會是她的母親們。

　　幾分鐘過後，不再有人逃出，希翎還是沒看見母親們，她著急地想詢問一旁的警衛，不小心先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那些在底下的還困在裡頭。」

　　希翎的腦袋瞬間斷線，她立刻轉頭跑回入口，但當然，直接被守在門口附近的警衛們攔了下來。

　　「讓我過去！」希翎用力吼道：「她們──昕婕和艾薇還在裡頭啊！」

　　警衛們毫不留情地將希翎推倒在地，命令道：「所有人禁止進入。」

　　希翎不甘示弱地跳了起來，咬著牙準備再次嘗試，但還沒踏出第一步就先被另一名警衛攔了下來。

　　「乖乖待在這裡，小翎。」是厄洛斯，「我會幫妳把她們帶出來。」

　　「什──厄洛斯！」希翎都還來不及開口就看著厄洛斯衝進實驗室，剛剛擋住她的警衛也反應不過來。

　　「妳叫他做什麼？」其中一名警衛嚴厲地向希翎問話。

　　「不……」希翎被厄洛斯的行動嚇傻了，「我什麼話都還來不及說……」

　　「該死的──去排隊檢測！」警衛的口氣聽起來也不打算繼續問下去，用力把希翎推開並朝臨時架起的檢測站比了一下後就轉頭離開。

　　希翎才是那個滿頭問號的人，她跟厄洛斯雖然有交情，認識得也夠久，但她並不覺得這些交情可以讓厄洛斯無視輻射幫她救人，警衛們的輻射等級超標也是要被安樂死的。

　　又過了幾分鐘，別區的警衛送來品質較好的防護衣，準備進入實驗室救場的警衛們開始穿上那些衣服。聽說警衛的服裝本身就有基本的防護效果，但進到實驗室底層那種輻射值超標的地方果然還是要額外再穿防護衣，厄洛斯這樣什麼都沒穿就進到實驗室內，身上的輻射值肯定會瞬間飆高的……

　　就希翎所知，厄洛斯在這顆星球上至少服刑了三十年，照理說輻射值應該不會低於四級，也許搞不好已經五級了，這樣直接進入高輻射的區域，他身上的輻射值搞不好會直接衝破五級……

　　他為什麼可以這麼不要命地代替我衝進去？我不希望一次失去──

　　警衛們準備進入實驗室時，厄洛斯走了出來，還帶著希翎的兩位母親，希翎見狀立刻衝了上去想要擁抱他們，但還是被警衛攔了下來。

　　「讓我過去！」希翎嘶吼著。

　　「閉嘴！」警衛命令道：「他們必須先檢測。」

　　警衛們把厄洛斯和希翎的母親們帶到臨時檢測站，希翎在外頭膽戰心驚地等待結果，但比起百分之百會超標的母親們，她更在意厄洛斯，要是厄洛斯因為她而被安樂死……她肯定不會原諒自己……

　　厄洛斯率先走出來，跟其他警衛寒暄幾句才朝希翎走來。

　　「我沒事，還沒超標。」厄洛斯搶在希翎開口前說道。

　　希翎鬆了一口氣，接著問道：「你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情？」

　　「妳可以簡單說句謝謝就好了。」厄洛斯神手揉希翎的頭安撫，「不過這不是最要緊的事情，根據艾格星特別條例，妳有一分鐘可以跟她們說話。」

　　「──已經確定了嗎？」希翎覺得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終究還是發生了。

　　「是的。」

　　希翎推開厄洛斯，昕婕和艾薇正從檢測站走出來，她們一看見希翎就立刻衝上前將她摟進懷裡，旁邊的警衛嚴厲的警告她們只有一分鐘可以談話，一分鐘後，昕婕和艾薇的項圈就會執行安樂死程序。

　　「對不起，小翎。」昕婕在希翎耳邊用只有她們三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小翎，聽著。」艾薇的聲音帶了點嚴肅，「我們本來是打算在今晚親口告訴妳，但是──總之，回到家後去倉庫那裡找到我們的保險箱，密碼是妳的編號，然後，把裡頭的東西藏好。」

　　希翎一頭霧水，她從沒聽說過家裡有個保險箱，那種東西要是被發現肯定會被沒收的，她驚訝地問：「裡面有什麼？」

　　「妳真正的名字。」昕婕回答：「我的名字是雪莉‧艾格拉達（Shirley Agelada），而妳叫做海柔爾‧艾格拉達（Hazel Agelada），裡面是個存有這個星球秘密的記憶體，妳必須把內容全部看完。」

　　「等等……我是、我是艾格拉達家族的後代？」希翎的腦袋已經開始跟不上，「他們不是早在爆炸時就全部滅絕了？」

　　「當然不可能，還有許多人在主星生活，但妳確實是艾格星上唯一還活著的後代了。還有這個……」昕婕把她一直都戴著的墜飾項鍊拿了下來，並替希翎戴上，「好好留著，這是命運女神的真身。」

　　「命運──？妳不是不信教嗎？」

　　「最後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小翎。」艾薇捧起希翎的臉直是她的雙眼，「別相信厄洛斯。」

　　「什──」

　　「時間到了！」希離還來不及得知所有答案，警衛們就強硬地將昕婕與艾薇拉離她身邊，而她也被厄洛斯架離。

　　「我們愛妳，小翎。」昕婕與艾薇各給了希翎一個飛吻，然後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時，神經毒已經注射，他們在短短幾秒內全身發白、口吐白沫，瞳孔漸漸放大沒了生氣。

　　希翎的至親又再度在她眼前失去生命，那空洞的眼神逼出了她的眼淚，她無法控制地顫抖著，不斷啜泣，她本能地伸手想上前握住母親們癱軟的手，但厄洛斯直接將她摟進懷裡緊緊抱著，低聲地在她耳邊警告：「妳知道妳不能再碰她們了，小翎。」

　　警衛們粗魯地把昕婕與艾薇放上推車，其中兩名警衛一前一後拉著車離開，希翎目送著母親們，厄洛斯摟著她的力道顯然不讓她跟上去，她吸了吸鼻子問道：「她們會被帶去哪裡？」

　　「她們含有超量輻射，必須被銷毀。妳都知道不是嗎？」

　　希翎當然都知道，她只是需要有人親口說出來，摧毀她最後的希望。她啞著聲請求：「你能幫我去看她們最後一程嗎？」

　　厄洛斯過了幾秒才回答：「……抱歉，那不是我的工作。」

　　「好吧……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厄洛斯。」

　　「那沒什麼……」厄洛斯放開希翎，替她擦乾眼淚，「我不該在這裡的，要先走了，妳一個人可以嗎？」

　　「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希翎問，是阿，這裡不是厄洛斯負責的區域，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今天是──因為那個奇怪的通知，我覺得很不安，所以──」厄洛斯欲言又止，「我的事不重要，我真的必須走了，我可以留下妳一個人嗎？」

　　希翎點頭回應，也沒打算繼續追問，反正厄洛斯一定不會回答，她現在也沒什麼興致，加上艾薇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昕婕跟艾薇應該都很信任厄洛斯才對啊，怎麼突然就翻臉了？

　　厄洛斯沒多說什麼就轉身離開，希翎和其他人在實驗室外頭待到警衛把另外三名在底層的人的屍體帶出來後才被允許離開，警衛告知說他們要停班七天，但也有可能隨時叫回來開工，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跑去其他區域。

　　但其實，艾格人沒被允許也不能隨便前往其他區。

　　人們一同走去傳送站，希翎刻意遠離人群，她打結的腦袋容不下其他人的碎嘴聲，她很驚訝她已經釋懷了母親們的離世，不過也可能是滿腦子的疑問抵銷了她所有情感，她不明白怎麼一堆事情突然爆發出來，而且，她竟然是艾格拉達家族的後代？

　　我這種普通人怎麼還會有身世謎團？

　　「韓希翎！」一道憤怒的呼喚隨著一群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是拉圖爾，還有他的反抗軍跟班們，他們上前將希翎圍住，並把其他無關的人趕走，拉圖爾負責問話：「那個警衛是誰？」

　　希翎嘆了一口氣後站直身體與拉圖爾對峙，現在跟昨晚可不一樣，她這次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當然也不會因為寡不敵眾就示弱，她反問：「什麼警衛？」

　　「別給我裝傻，韓希翎。」

　　「如果你在說厄洛斯，我跟他只──」

　　拉圖爾聽到關鍵字立刻打斷希翎，輕藐又嘲諷地說：「所以你們關係親密到可以知道他的名字。」

　　希翎輕笑了一聲，學著拉圖爾昨晚的態度反諷：「怎麼？你吃醋嗎？」

　　聞言，拉圖爾也跟著笑了幾聲，說：「吃醋？所以那是妳的新男友囉？也難怪，不然哪個警衛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兩個將死之人？」

　　希翎有些被激怒，她收起笑容澄清：「他只是個朋友。」

　　「好到可以無視那些輻射？朋友才不會做到這種程度！」拉圖爾低吼：「他到底是誰？」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希翎也吼了回去。

　　「警衛不會把名字告訴任何人，尤其是艾格人。」拉圖爾粗魯地抓起希翎的領子，湊近瞪著她的雙眼，那琥珀的眼眸寫滿了憤怒，「他到底是誰？」

　　希翎也不甘示弱地瞪著拉圖爾，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慢慢地再次道出她的答案：「我只知道他的名字。」

　　他們就這樣瞪著彼此瞪了許久，直到旁人提醒，拉圖爾才肯放開希翎，又再問了一次相同的問題，而希翎的回答依舊相同。

　　「警衛是不會隨便對一個艾格人透漏訊息的，除非──」拉圖爾湊到希翎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道：「他是聯邦的狗。」

　　這句話令希翎愣住了，拉圖爾看到她的表情勾了勾嘴角，張口用氣音再問了一件事情：「妳真的知道妳是誰嗎？」

　　拉圖爾手一揮，領著他的跟班們離開。

　　希翎傻愣在原地，拉圖爾知道她的身世？而厄洛斯是來監督她的警衛？艾薇說不要相信厄洛斯就是這個原因嗎？

　　到底是怎樣！

　　希翎抱著頭蹲了下來。

　　厄洛斯究竟是誰？

　　昕婕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