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發覺「一點什麼」,曾經住過悶蛋小鎮的張友漁就有這點發掘的本事。
我相信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經把「很無聊」掛在嘴邊過,但是,那些很無聊的時刻後來都做些什麼去了。如果「無聊」可以迫使我們把自己的感官打開來,聽見看見平常忽略的,那我覺得「無聊」這件事其實是有意義的。
我曾經短暫停留過玉里鎮,那次是為了見證台灣誕生的地方,歐亞板塊和菲律賓板塊的交界處。火車到站,行李先寄放在火車站,然後我們租了腳踏車就往台灣誕生的地方去。小鎮車子不多,一路上都是藍天白雲、翠綠稻田,顏色飽和鮮明,不像我們來的城市那樣灰灰濛濛。視覺觸動心靈,確實感覺到大自然撫慰人心的力量,心裡的塵灰都被一併掃乾淨了。但那時候的我沒打算待在玉里過夜。
玉里小鎮有什麼,我只有初淺的觀光客視角,就像那班不想停站的自強號列車。
心裡的眼睛決定看到的風景
初次看見《悶蛋小鎮》,知道作者是玉里人,而且一反常態以「悶」來述說自己的故鄉。好山好水好無聊,但真的無聊嗎?在地人的視角是什麼,於是我翻開了《悶蛋小鎮》。
主角丁一丁因為某種很窘的理由住在玉里小鎮,他總是說這個地方要不是因為有誰、要不是因為哪件事,不然就無聊到爆了。這絕對是倒反話,因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經他一描述全部都有趣的不得了。這究竟是丁一丁遇到的人有趣?還是丁一丁有趣,所以他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才會這麼有生命力呢?我傾向是後者。
心裡有美善,眼裡的風景就有美善。阿丁看阿嬤就是這樣。阿嬤不認識字,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但她堅持一定要去火車站抗議連署自強號3303班次不再停留玉里小鎮事件。阿丁看著阿嬤一筆一畫認真而嚴肅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心中冉起感動以及對阿嬤的敬意,因為她是真心愛著小鎮的。
阿丁騎著一輛「阿嬤牌單車」,零件是阿嬤撿回收拼湊來的。這輛過時腳踏車總是發出唧唧歪歪的聲響,但阿丁很知足,覺得沒什麼好苛求了。後來存了一筆錢不是為自己買腳踏車,而是為阿嬤買一輛三輪車,讓阿嬤可以載菜去市場賣菜。小鎮居民都誇阿丁很孝順,一點都不像他的搶匪爸爸。
但只有阿丁知道,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決定,他也是真心喜愛「阿嬤牌單車」,而這些心裡的感覺不需要跟別人說到明白,別人相不相信更無所謂。
老爸從監獄寫信要阿丁拿錢去看他,阿丁和阿嬤兩人不動聲色暗自決定獨自前往探監,卻在花蓮監獄驚訝相遇又瞭然於心彼此為何出現在這裡。老爸看到他們劈頭就罵為何沒有帶錢來,會客時間未到就憤怒的拂袖而去留下祖孫倆驚愕的愣在原地。離開監獄後,阿丁決定以後不再理這樣的老爸,卻在三天後無意間瞥見阿嬤去郵局寄一箱雜物給老爸,然後他又默默地決定要理老爸了,但等他長高一點再說。
縱使你愛的人虧待你,你還是愛他。阿嬤不放棄老爸,阿丁就學不會絕情。阿嬤是阿丁的濾鏡,從此看出去的玉里風景變得不太一樣。
悶蛋像璞玉般閃閃發光
打從一開始,阿英就跟阿丁說,悶蛋橋下有一塊白色大璞玉被偷走了,阿丁覺得很扯,怎麼連這種事都相信,後來他認識的每一個小鎮居民都跟他說這個璞玉傳說。
璞玉有多大?有人說像一棟房子那麼大、有人說像三個書架疊起來那麼大、有人說像直立起來的巴士那麼大……關於那塊璞石的大小,以及後來它去哪裡的答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說法。阿丁感到有趣極了,一度懷疑這塊璞玉傳說是否有被寫進玉里小鎮的教科書中,以至於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故事,都能來上這麼一段描述,當然還包括帶著自己的想像力。
璞玉跟悶蛋小鎮到底有什麼關係?事實上,「玉里」過去的名稱是「璞玉閣」。幾個關於璞玉閣的由來都跟原住民有關,後來日本統治台灣之後才更名為玉里。作者在故事中不斷安插許多人講述璞玉傳說,是趣味也是懸念。
傳說的魅力何在?如果以《悶蛋小鎮》為例,我認為就是每個人都在一個平凡無奇的事情上面,添加了一點故事性元素。問題不是傳說的可信度如何,而是你喜不喜歡這個傳說。你喜歡這個傳說,你就願意傳講;你願意傳講,就代表你認同這個地方。所以這個璞玉傳說成為悶蛋小鎮的一個特色,而且跟每個人都有關係。因為要從自己嘴巴說出故事來,就非得補足傳說裡那塊交代不清楚的空缺部分,這樣一來,小鎮居民想像力馳騁,人人都在這個純樸小鎮裡嵌入安身立命的座標,各自安好。
多好,如果我住的城市也有一個傳說供我傳講,悠悠年歲只有更添風華。
以悶蛋為名的悶蛋麵還有悶蛋中學
放眼台灣以鎮取名的麵條似乎就只有玉里了。玉里麵遠近馳名,不管是經過路過或停留,旅人都會來上一碗玉里麵,也屬於另一種打卡概念,標記不虛此行。
觀光客如我自然不能免俗。早些年讀到劉克襄《男人的菜市場》裡面提及玉里麵,就想著哪天經過要來品嚐一下。玉里麵店家主要集中在火車車對面的中山路一帶,幾乎每一家小吃店都有賣玉里麵,如果不強求什麼名店,應該都能順利來上一碗。關於這麼特殊的小鎮景象,《悶蛋小鎮》是這樣形容的:「據說,這種悶蛋麵只有這個小鎮才有,每逢假日,全世界的人就會湧到這個小鎮,就為了吃悶蛋麵。其中最有名的一家,排隊吃麵的隊伍會延伸到圓環,排隊排到圓環要兩百多個人才夠吧。」真是又好笑又誇張。
為了解釋玉里麵和一般陽春麵有何不同,阿丁做了一個比喻。他說:「玉里麵和高雄湯麵就像是兩個女生,一個畫了淡妝塗了口紅,一個瞇瞇眼還清湯掛麵,這一比較,你就知道誰比較美麗了。」同樣是麵條,玉里麵的美是如何雕琢的,據說是製程的不同。一般麵條煮熟後會過冷水降溫,但玉里麵不是;煮熟後的玉里麵立刻用風扇吹涼並抹油,口感上略為緊實,有人說是台版的拉麵。要我來說,我應該會形容玉里麵像年輕妹妹,皮膚比較緊實吧。
再說到玉里中學,阿丁說:「我到中學報到的那天,教務主任說,悶蛋中學有一個全省任何一間中學都沒有的特色,那就是全島只有這所國中被火車的鐵軌切割成兩半。『不要懷疑,將來你離開校園到社會上打拼,這條鐵軌會變成你的鄉愁。』……我和這位教務主任同時笑了出來,他的笑帶著得意,我的笑則帶著嘲笑,真是超級悶蛋到笑死人,這樣也可以稱為特色。」學校被火車鐵軌切割成兩半當然會成為鄉愁,而且這個鄉愁也太特別了吧。
大家蜂擁而來吃一碗玉里麵;玉里中學被火車鐵軌切割成兩半,教室外的風景是北上南下呼嘯而過的火車;阿嬤牌單車也能騎出精采人生。悶蛋小鎮一點也不悶蛋啊。
沙漠裡開出一朵花
讀完《悶蛋小鎮》,感覺自己的視野也有了一層濾鏡。
感謝悶蛋小鎮居民的抗議,讓我可以乘坐自強號列車在玉里小鎮下了站,去見證台灣誕生的地方,也吃了緊緻Q彈的玉里麵。如果我過站不停,我就不能看到真正迷人的風景,就算有也只是驚鴻一瞥,無法常駐心底。
我租的腳踏車雖然不是阿嬤牌單車,但我離騎單車的歲月實在太久。班雅明曾說過:行走是丈量一座城市最佳的方式。的確,緩慢下來之後會發現很多事情的思考變得不太一樣。慢一點,彷彿是在時間的縫隙中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活化身心靈。
明明想逃離,卻選擇停留。阿丁留下來守護他在乎的人,阿嬤阿英華小芬光華號紅辣椒車隊,這些讓他愛過哭過跌倒過努力過的人,使他內心產生質變,成為他心底的鄉愁。
記得,沙漠中要開出一朵花,你得先把自己種在土地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