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芭比》之前,就有不少探討女性處境的作品,或許用力,也或許輕盈,但鮮少會像《芭比》一樣如此不和諧。它蓄意以戲謔的口吻談論嚴肅的議題,再搭配蒼白的敘事發展,強灌性別雞湯,藉此達到電影內外的荒唐呼應。以此來講,電影的離地,恰好作為貼近大眾心聲的路徑,膚淺得可愛,同時膚淺得夠味,巧妙地表現當代社會距離平權願景還有多遠。
然而,如此反直覺的操作,使得《芭比》討喜又招厭。論商業效果,雖然能夠最大化受眾,觸及那些對於性別議題相對陌生的觀影群眾,但議題的深化上,卻非常仰賴電影之外的個人咀嚼。在無法保證每個人都能契合到頻率的限制之下,不無機會產生反效果,促發另一種刻板印象複製,或是流於花俏、形式的展演,確實較為可惜。
不過,豐沃的票房成果,以及各方各界的激烈討論,已然證明電影達到原本的初衷,非但創造一股粉紅旋風,更讓觀眾因此針對現況提出挑戰與省思。總體而言,不管是支持或反對《芭比》的性別論述(或論述手法本身),皆都活絡了人們之於性別的想像跟理解。
回到電影選題本身,可以發現,無論是以生理、心理或社會性的角度切入,性別均是構組個人身分認同的一大基礎,但性別不僅是影響統計數據的一個變項,更還被鑲入日常的腳本裡,從如廁、飲食,再到情緒表達以及職業選擇,皆都涉及了性別差異。換言之,人類不可能完全「無」性,就像芭比與肯尼,作為人類形象的複製品,即使被「割除」性器官,依然具備鮮明的性別色彩,一旦暴露於現實世界,自動會在「食、衣、住、行、育、樂」上分別被歸類到所屬的陰柔或陽剛,不到幾秒就被標籤給淹沒。
這也彰顯性別標籤不只在於人們怎麼展現自我,還得考慮外在環境如何看待、建構、慾望人的展現以及不展現。遺憾的是,大多時候,所謂「他者的凝視」其實遠遠凌駕於「自我的詮釋」。也因此,性別標籤雖然是主客兩者交互作用而成的現象,卻經常是一種扭曲、擠壓到個人自由意志的社群活動。扣回電影,那面透明(空)的鏡子,正在暗示芭比梳妝打扮時,依循的不是真實自我,而是他人期待的自己──我們全是芭比的鏡子,讓她不自覺對齊社會的標準。
另外,芭比樂園的生活之所以一成不變,強調的亦是前面提到的腳本影響力。若有一個齒輪不對勁,例如死亡的念頭、醜陋的橘皮、憂鬱的眼淚,整個腳本隨即就會故障。甚者,芭比的腳因應高跟鞋而變形,更在諷刺:如果無法符合某種輪廓,就連最基本的「站立」都會失去。以此來講,日常腳本除了會影響人的一言一行,也有可能間接剝奪選擇權,導致人們必須服從單一的姿態,才好生存。
為此,就算許多人說《芭比》是一部「存在主義」式電影,因此「超越」性別,但存在本就攸關性別,反之亦然。兩者之間沒有所謂層級歸屬問題,或者說,超越性別這件事,即為非常性別的選擇。是故,雖然這次的《芭比》未曾明確出現過 LGBTQ+ 社群的身影,可是不受限於特定性別的結局安排,無論肯尼還是芭比皆能擔任要職的改革,正好切合酷兒運動的宗旨──流動,然後通往自由。
有趣的是,酷兒所代表的價值觀,剛好能對應哲學家沙特所提及的存在型態之流變。人類從過去的「本質先於存在」,亦即習慣遵循著主流規範來生活,轉變成為現今的「存在先於本質」,人類逐步開始追求自我、實踐自我,進而從過往的腳本中,解放自我,而不是任由「異化」發生,在「各式主義」的統治下,一步步掏空身心。
不管是芭比本人的感慨:「我不想成為一個被定義的概念,而是創造意義!」,又或是芭比之母的初心:「不用得到任何人的允許,沒有結局正是我創造你的目的。」,在在回扣「存在先於本質」這個主張,鼓勵人們拒絕不請自來的條規。
只不過,拒絕條規,並未讓電影走向扳倒高牆的老套路。它沒有將矛頭指向美泰兒這隻大鯨魚,而是刻意選擇聚光燈之外的小蝦米(中毒的肯尼)去製造衝突,以便點破女性的困境,時常源自於身邊的親朋好友。畢竟正因為足夠靠近,才能屢屢侵佔人的日常,隱晦且難纏,如同幽魂一般,寄生於每一面鏡子,怎麼也揮不散。
儘管如此,承前所整理,電影的主軸在於解放,因而從未打算把肯尼塑造成一個雞腸小肚的經典反派。於是,作品以舞代戰,細細剖開暴力背後的徬徨與空虛,再用看似滑稽卻無比真切的 kenough ,一舉收束兩派人馬的矛盾。
一方面,kenough 作為拒絕,講的是:「我受夠了!」,恰巧對照前段提到的主張──自我的存在,先於外在期待。二方面,kenough 更形成強而有力的擁抱,重點則在自我和解,爽朗提醒勉強太久的人們:「不想再努力也沒關係。」。
至於電影當中「有房/無房」的對比,作為象徵,清晰描繪了拒絕的權力,總是奠基於階級,並且無比仰賴物質性的資產。無論是誰,擁有自己的資產(房子、衣服),才能讓自己的權力落地。每當資產巨幅轉移,也就代表階級的轉移,亦即權力的更迭。
故此,如同性別跟生存兩者不可能分離討論,性別跟階級一樣無法輕易地擺脫彼此。膚淺的電影結論,恰恰打破階級,形成另一種包容「多元」的手法,避免作品主張跟大眾生活經驗脫鉤,非但沒有消除對立、不平等,還反過來催化更多的斷裂感受。
綜上所述,足以探見《芭比》的核心價值終究不在推翻、取代,而是拓寬。尤其在這太過狹隘的日常腳本裡,不管性別為何,往往同樣活得荒涼、迷惘。所以,我們不用急著吞噬彼此,相反地,電影期許我們組成同盟,一人一筆,慢慢擴寫生命的腳本,直到自由降臨。除此之外,《芭比》的故事發展也讓人明白,就算跟芭比或肯尼一樣,絲毫不懂女性主義,依然得以突破父權的囹圄。許多時候,相比於飽讀詩書,足夠溫柔、願意換位思考更為關鍵。懂得理論,不如懂得親身實踐。
到頭來,本次的《芭比》正以懇切的態度告訴我們:粗糙的平權,亦為重要,甚至是必要的起步。性別平權,本來就不該是專屬於知識分子的特權,更該走入日常,逐步落實於常民生活中,才有機會抵達名為平權願景的終點。
梳理至此,有關於性別的討論已經耗費大幅篇幅,但人類的偏愛,可不只發生於性別這個範疇。再次翻開日常的腳本,世界對於性別之外的差異,同樣抱有強烈的敵意,特別是精神狀態異常的人們。舉例來說:芭比樂園的正常娃娃們,無不恥笑、排擠怪芭比,僅因為那份外顯的不一致,諸如劈腿、凌亂的妝髮、不夠蓬鬆的穿著。殊不知,他人口中的不合群其實是傷痕,底下藏了一個小女孩的挫折,卻從未得到安慰,而這也讓人不禁思考,精巧的芭比,是否又能視為「人類心靈空間」的延伸呢?
聚焦於芭比的功能,參照前面有關於性別的討論,芭比作為玩具,富含商業價值之外,亦被社會當成規訓的手段,協助孩子們提早預演社會角色與其任務;但就心理治療的觀點來看,玩具更被視為一種容器,其所承載的內容物,除了希望、憧憬還有那些無以名狀的情緒。女童時期的芭比,因應遊戲主題,好比說裝扮、實現想像、照顧,往往會跟正向情緒保持連結。可是,步入青春期之後,原本的童年美夢,因應理想跟現實的差距,狠狠被戳破,急速擴張的身心風暴,促使少女開始厭惡「完美無暇」的芭比,因為芭比會讓她們意識到自身的不足與尷尬。此時此刻的芭比,轉而變為吸收憤怒、憂傷與焦慮的樹洞,讓少女藉由攻擊、拋棄、鄙夷等動作,一步步排毒,確保自我(權力)的成立,不會受制於外在他人,或是過於理想化的夢景藍圖。
也就是說,怪芭比的誕生,始於它的主人承受了過多的壓力,需要一個外在的客體去分擔、去化解,就跟陪伴人們長大的舊衣被、舊玩偶一樣,雙雙為了舒緩內在不適感而存在,只不過怪芭比是以反向的方式來運作。
延續心理治療的觀點,具體來講,前者被心理學家稱為過渡性客體,如同主要照顧者的替身,提供安全感,以利孩童放膽探索世界;後者(怪芭比)則是一種攻擊性玩具,協助孩童透過安全的途徑,適當宣洩內在能量以及生活挫折。
然而,根據怪芭比的下場(遊玩結果),玩具所收容的傷痛,明顯不會止於發展危機,更包含嚴重的童年創傷,像是撕扯芭比的頭髮、下體,都是歷經性暴力的兒童經常會有的典型遊戲行為,亦即利用遊玩重現創傷。由此可知,電影讓怪芭比主掌「公共衛生」部門,就不僅由於外顯的奇形怪貌,也因爲「怪」是指向「內在創傷」的線索,必須交由能夠讀懂的「承受(倖存)者」,才好解鎖那一份不可告人的秘密。
尤其,對於語言功能發展未全的兒童,遊戲除了幫助他們摸索世界,亦為內外溝通的主要方式。各種各樣的遊戲行為,無疑就是兒童的語言表現,端看成人能否理解其中的喜怒哀愁,甚至是孤獨。
想當然,成長的過程本就充滿了疼痛,大小不一的傷痕不斷撕扯我們的靈魂,卻在長大之後逐漸遺忘,所謂固執、焦慮、暴躁以及悲觀,全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再受傷。就像電影當中的母親,與其說她的傷痛隨著時間癒合,倒不如說,不知不覺忘了那叫疼痛,即使傷口不減反增,依然繼續概括承受。所以才需要遊玩,藉此親手拾回因應「母職與工作」而被犧牲的「感性與脆弱」。
或許,允許電影當中一閃而過的負向芭比成為永恆,正是世界所需要的溫柔,進而讓每個人心中的肯尼與芭比,都有機會不再躲躲藏藏,我們也就不用成為陌生的自己。
老實說,在實際走入芭比樂園之前,個人是抱持著湊熱鬧的心態,從未想到電影繽紛的可不只色彩,還有那些關於人類以及玩具的各種想像。以此來說,《芭比》的高明之處正在於:它跳出社會的集體期待,犀利形成一種具體實踐(反擊),而不是侷限於榨取 IP 的商業價值。最終,電影除了增能芭比這個玩偶之外,同時也推動世界稍稍前進一小步,至少我們都不用再為「擁抱粉紅」感到「羞恥」。
全文劇照:華納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