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福諾蘭自編自導的新片《奧本海默》,以「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為主角,但劇本像是將奧本海默傳記的書頁摺成立體的紙鶴,觀眾在摺起的書頁上,仍讀得到些許生平故事,但在繁複的翻轉折疊背後,窺見的是一個困境,那是全人類最難解的生存悖論──自保會帶來自毀。
《奧本海默》維持諾蘭電影常見的風格,有精準的音效設計、震耳又揪緊人心的配樂、複雜的剪接、忠實呈現時代細節的美術設計與一定要在大銀幕觀賞的 IMAX 攝影,劇本將時序打碎,以兩場聽證會作為劇情的錨點,並使用彩色與黑白畫面來區分,彩色部分是奧本海默的主觀視角與記憶,內容包括他的求學時代、私人感情以及曼哈頓計畫時期與其他科學家的合作,這些回憶全聚合在 50 年代一場祕密的安全許可聽證會;黑白部分則採用客觀角度,以美國原子能委員會前主席史特勞斯將被任命為商務部長的國會聽證會為事件主軸。
上映前讓影迷好奇不已的原爆試驗場面,發生在電影約三分之二處,前段鋪陳相關人員的緊張與期待,到了爆炸場面先是全然寧靜、令人驚嘆的畫面充滿詩意卻又教人敬畏害怕,無法將視線移開──接著乍然一聲巨響。然而在三小時的片長中,這場戲只占一小部分,其他則是由緊湊如動作場面的文戲組成,立體呈現奧本海默與他的時代。
奧本海默不僅是當代物理學先驅,對文學、音樂與畫作也有涉獵,飾演此角的席尼墨菲,消瘦的臉頰與湛藍的雙眼即使在沉默的時刻,也總是傳遞出一股強烈的情感與想法,詮釋起鍾情於知識與思考的奧本海默很有說服力,墨菲的神秘氣質也很符合諾蘭劇本裡這位主人翁的謎樣信念。奧本海默剛開始在柏克萊大學講課時,即使台下只有一名學生,但當談到光既是粒子也是波動的悖論,他深邃藍眼散發出的閃亮神采,透露出這些矛盾令他著迷不已。只不過,他自己也幾乎要被生命中的矛盾撕裂。
這位猶太科學家之所以成為「原子彈之父」,除了想探索新知在實務上的應用,更重要的是為了搶先德國納粹的武器研發進度,幫助同盟國贏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然而研究摸索的過程中,內心不斷掙扎於難解的困境──他相信美國應該發展有力的武器才能在二戰取勝,同時也相信開啟這條發展方向是可怕的。
在原子彈完成後,奧本海默目送政府人員將其運走,彷彿那是當年他因怨懟老師而被他偷偷下毒的蘋果,只是這回奧本海默沒有機會後悔,不能趕在毒蘋果被別人吞下肚前奪回來。
然而,從奧本海默的角度,當他日以繼夜研發毀滅性武器的同時,如何能確定哪種選擇是最正確的?如何判定杜魯門總統領導的政府會否做出好的決定?就算由事後諸葛的角度來看,也沒人能確定如果當年原子彈沒有研發成功,世界局勢會怎麼走。當時雖然日本實際上已接近戰敗,但一直堅不投降,大有戰到舉國只剩最後一人的架勢,就連第一顆原子彈落在廣島後也沒有轉變心意,直到三天後發現蘇聯廢止中立條約、進入對日作戰狀態,美國又在長崎投下第二顆原子彈,讓日本驚覺美國手上可能還有更多此類武器,諸多壓力之下才投降。
人類沒有奇異博士的能力,無法看過一千四百萬種可能性之後挑選怎麼做最好,太多的未知讓人不知道該相信什麼,還在推敲最佳解的當兒,時間與時機已經過去。也許沒那兩顆原子彈,會有其他人因此死在戰場上?也許若奧本海默拒絕此項工作,其他科學家仍會終究完成它?誰說得準?
但是,奧本海默完成的事情,在我們唯一所知的宇宙裡面,只能是錯的。如他本人曾在 NBC 紀錄片《The Decision to Drop the Bomb》誦讀的那句話:「我現在蛻變為死神,世界的毀滅者」。由於永遠看不見其他平行宇宙的結果,不會知道他沒這麼選擇的話,是否也會成就另一種錯,所以他註定要如神話裡從眾神那兒偷取火種帶給人類的普羅米修斯,被綁在巨石上,日日被老鷹啄食內臟,釘在歷史「錯誤的那一邊」。
奧本海默參與曼哈頓計畫的出發點,是保護他的國家與同胞;美國開啟各式新武器計畫的出發點,先是怕德國成功做出新一代炸彈、再來是怕俄共擁有更強大的武器;而原子能委員會主席史特勞斯將奧本海默視為敵手的緣由,則是因氫彈發展的歧見,並疑心奧本海默煽動科學家們排擠他。
上述行為動機,源頭都是從恐懼與不信任而生的自保本能,但難為的是,保護自己所衍生的行動,卻往往帶向自我毀滅。
在《黑豹2:瓦干達萬歲》亦有類似情境。將人性本質以及地緣政治的賽局考慮進去後,從汎合金的存在被世人所知的那一刻,就得面對戰爭之必然,每一方的出發點都不是因為喜歡殺戮,而是為了鞏固自家安全。有些事情就是不得不然,難以制止,如同曼哈頓計畫的科學家們擔憂原子彈引爆後的連鎖反應可能引燃大氣層,人與人或國與國之間也是如此,有些小小的火苗,在無人知曉之時誘發出後續一連串的影響。
奧本海默帶領團隊順利研發的屠殺利器,以及之後引發的冷戰與軍備競賽,恐怕是人性的共業,就算沒有他,走到這步也是早晚的事。
也例如史特勞斯,原本應是真的景仰「原子彈之父」的名聲與成就,然而性格與經歷牽著他與奧本海默反目。《奧本海默》透過幾個小細節來堆疊史特勞斯的自卑情結與不滿,例如懷疑奧本海默在愛因斯坦面前講他壞話、以及某次聽證會奧本海默公開讓他難堪等等。
此外,兩人初次見面時,聊到史特勞斯曾對科學很有興趣,卻因為家境得去賣鞋,奧本海默回應了一句:「誰能想到眼前這位政治家原本是個低階的鞋業銷售員」,而史特勞斯馬上糾正他應把「低階」去掉,顯見對此頗為敏感。在電影後段,史特勞斯感覺入閣機會可能不保,憤慨批評某些人想把他打回原本的樣子:「低階的鞋業銷售員」──飾演史特勞斯的小勞勃道尼將這角色先前偽裝出的風度與沉穩、以及此刻被踩到痛點後爆發出的自卑混雜自大之紛雜情緒,詮釋得淋漓盡致。這是史特勞斯自己的心魔,自己的戰爭,他一直想往上爬,想保護自己努力已久的政治地位,擺脫令他難堪的事業起點,這是他看世界的觀點,但奧本海默剛好擋到他,成為敵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觀與執著,例如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實驗室,即使大家表面上有共同目標,但可以觀察到有些科學家在意爆炸後產生連鎖反應的風險,也有人關注的是更具突破意義的氫彈,而軍方代表則特別關心洩密與俄諜的問題。我聯想到電影《紐約浮世繪》男主角的領悟──每個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沒有人是臨演,於是史特勞斯覺得奧本海默悄悄跟愛因斯坦說自己壞話,奧本海默自認雙手沾滿日本平民鮮血,杜魯門總統卻覺得原子彈是他投的休想搶功勞。因此奧本海默在專心面對自己的愧疚與痛苦時,史特勞斯在打另一場完全不同的仗,兩個人的世界觀只是無意間對撞,卻成了宛若要「取消」對方的戰鬥。
《奧本海默》將兩人走向猜疑甚至交惡的開端事件,擺在電影最後,觀影過程中,觀眾或許都期待獲得一個踏實的解答,但最後答案的中心卻是空的,只是誤會一場。既然連上帝都可能在擲骰子了,又怎能企盼每件事的發生都有個紮實的理由?這收尾帶來的韻味,如同讀到馮內果以二戰德國德勒斯登大轟炸為主題的小說《第五號屠宰場》結尾時,竟是一句「唧唧啾啾?」那般虛無。但是,正如貫穿《第五號屠宰場》全書氛圍的那句「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人際或國際之間的結仇,有時就是如此無謂、無奈,卻難以避免。
回顧人類歷史,看人性的衝撞、資源的缺稀,就幾乎注定不會有完美理想的世界,即使那個理想世界發生了,也必然短暫,人性必將使其破滅。原本應該要終結所有戰爭的武器,卻帶來了冷戰;原本應該讓社會更公平人民更快樂的主義,屢屢走向極權。
這位「原子彈之父」沒有停止擔憂,更沒有愛上那顆原子彈,但他無法改變什麼,「事情就是這樣」。
全文劇照:環球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