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玉折篇一直是我最喜歡《咒術迴戰》裡的篇章,篇幅不長但故事很有力道,同時甚爾與夏油是我心目中整部作品裡,最能讓人感受到詛咒由人心所生的角色。
而動畫承襲著漫畫短而精小的篇幅(但只有五集真的看不夠好嗎),並在許多部分加上非常加分的聲音(不論是音樂、聲優的演繹、有特殊意義的背景音),讓氣氛的營造相當觸動,讓讀者得以真正看見,在咒術迴戰0中為大義瘋狂的最惡咒詛師夏油傑最初的樣貌,以及他如何走上試圖毀滅非術師的大義之道。
本來夏油傑對我而言並不是特別喜歡的角色(五根手指數不到他),但看完第五集玉折篇之後,他讓我思考了很多,以下的內容與其說是我對夏油傑的人物分析,不如說是藉由他來談一個關於選擇,和生存方式的故事。
「弱者生存,這才是社會應有的樣貌。」
「聽好了悟,咒術師是為了保護非咒術師存在的。」
——《咒術迴戰》懷玉
這是時間序上夏油傑最初登場的樣貌,不知道大家是否有種熟悉的感覺。咒術迴戰第一季第一集虎杖在醫院與爺爺對話時,爺爺對他最後的叮嚀是「悠仁,你很強大,要去拯救他人。」這裡有個互相呼應的部分是,身為強者就必須將力量使用在幫助他人上?而正如五條悟在第一集與夏油對談時提出的反對意見,把理由或責任什麼的強加在力量之上,難道不是一種自我陶醉嗎?
我沒有想要討論這個論點,而是想接著說下去,能夠認同「強者應該要保護弱者」,某種程度上這份堅定的正直與善良建立在擁有力量的前提之上,有點類似《寄生上流》的那句名言:「有錢的話我也會很善良」(但我沒說夏油如果不強就不會正直的人,這是無法驗證的假設),也是為何五條悟說他自我陶醉,而歌姬開場說他性格也很惡劣的原因。他明白自己的強大,並且或許是教養或許是自我期許,他對於這份強大給予了使命,這份保護弱者的慈悲後頭是有驕傲存在的。驕傲不是壞事,是自信的來源之一,因此最強二人組能在接到抹消任務的第一時間就達成若理子不願意就保護她不被同化的共識,因為他們「有自信自己能做到」。
驕傲不是壞事,但過剛易折,如玉石一般。
「真是傲慢。換作你就做得到吧,悟?明明自己做得到,卻想要說服別人這種事絕對不會實現。」
「如果我能變成你的話,不覺得這種荒唐的理想,或許有可能實現嗎。」
——《咒術迴戰》玉折
驕傲是怎麼折斷的?
顯而易見的挫折是與甚爾一戰的落敗和無法拯救理子在眼前被殺的遺憾,隱於無聲的則是五條悟獨自一人成為了最強。某種程度上,我其實認為後者對夏油造成的影響更為劇烈。
先談甚爾吧,相較於大家印象比較深,最後嘲笑夏油受惠於父母擁有術式卻輸給自己這種沒有咒力的猴子,我自己最有感的其實是前頭夏油難以置信的質問甚爾為什麼能找到這裡,明明他確認自己消除掉所有殘穢了,而甚爾只是平淡的說明人類會留下各種痕跡。我覺得這段顯示了夏油身為咒術師絕對的自信以及與之相應的驕傲,他從沒想過咒力以外的選項,並在此栽了坑。
如果說甚爾帶來的衝擊是從他們從未想過角度發起的攻擊,那麼五條帶給他的,便是眼睜睜看著的觸手不可及。
對著接受硝子治療後趕到盤星教的夏油,領略了反轉術式自行治療並殺掉甚爾的五條說了這麼一句話:「傑,你來的真慢。」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顯示出兩人之間由這句「真慢」所顯示的差距,更別提後續五條還補了一句「不是你的錯,是我搞砸了。」儘管能感受到五條對夏油的關心,但更多的則是,這整件事已經從兩人共同的任務、共同的決定,變成五條一個人的失誤。
在術師殺手甚爾的精心算計下,最強二人組不但保護不了理子更分別被半死不活的打倒在地,這或許是他們第一次體認到他們沒有自己想像中的無所不能。
當從過往一路累積的自信與無所不能感被打破之後,通常是青少年(對他們就還是青少年)開始努力修正與調整自己和世界的契機,從如玉石般純粹、對世界單純的想像(強者要保護弱者)過渡到參雜著現實的雜質(人心的醜惡、咒靈永遠殺不完)。夏油的迷惘與矛盾是無比真實的掙扎,或許我們都曾經歷過,討厭著世上醜惡的一面,卻又提醒著自己這是無可避免的,這就是世界真實的樣貌,自己應該要成熟的接受,努力恢復到最初那個對自己的信念堅信不疑的模樣,那才是正確的正道。
但那日刺耳的掌聲依然在腦海裡不斷響起。
於是夏油對信賴著自己的學弟灰原說,你就不該坐我旁邊,看似玩笑的話語背後或許是,覺察到了內心怒火與恨意的夏油,明白自己已與過去堅信正道的自己不同了。
如果共同遭遇了伏黑甚爾的兩人能挫折之後,繼續彼此扶持下去就好了,但五條悟在那個應該要覺察到自己並非無所不能的關卡,直接暴力碾了過去。(但屬於他的那個關卡在後頭等著,只是時候未到。)
成為當代最強咒術師的五條悟,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無比暢快的五條悟,沒能聽見夏油傑的日漸沉默。別說他,誰也沒能聽見。
「意義啊,那種東西真的有必要嗎?」
「相當重要,對咒術師而言尤其重要。」
——《咒術迴戰》懷玉肆
人在困境中被逼到極限的時候,會失去內心與思考的彈性,視野也會變得狹窄,這時若得到了暫時的答案,便會緊抓著不放,哪怕往前走這一路都必須與痛苦相伴,至少他相信自己往前走了,因為對他而言最可怕的,是留在無能為力的原地。
許多人認為九十九由基肯定了殺光非術師這條路是可行的,促成了夏油後續的選擇。個人意見,我覺得她在那短短幾分鐘內不該說的話可多了,而我認為最不應該說的,其實是另外一段話,我們稍後再談。
安排這個不認同高專理念也不接高專任務的特級術師在此時登場,就決定了夏油內在的感受與糾結注定得不到一絲共情,表面上他們談論的是到底有沒有辦法治本的解決咒靈帶來的問題,實質上觸碰的卻是讓夏油傑越來越感受不到「意義」的困境。
意義很重要嗎?意義很重要啊。
存在主義治療大師Viktor Frankl是猶太人,他在集中營時那幾乎被剝奪一切的環境裡觀察著周遭的一切,儘管承受著同樣的痛苦,他發覺能夠存活下來的,都是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仍然找到生命意義、抱持著希望堅持下去的人,他發現原來在幾乎失去所有的此刻,人們依然能夠選擇用什麼態度面對、賦予自己的生命與苦難意義這件事,是身而為人最終極的自由,而這份自由,帶給人在巨大的苦難裡生存下去的力量。
回頭看在懷玉篇開場時,走在昏暗巷道裡的夏油傑說著,詛咒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祓除、吸收、不斷重複,吞下咒靈宛如吞下沾上嘔吐物的抹布。在一切開始之前,在夏油傑還是最強二人組裡相對禮貌懂事的那一個時,他就承受著吸收咒靈的噁心,但當時的他滿懷使命感,咒靈的滋味對於當時的他而言,再噁心但也僅此而已。
可在懷玉肆裡頭,看著學弟灰原的屍體,聽著七海悲傷的怨懟,想起咒術師夥伴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屍山血海,在盤星教事件被敲開裂痕的信念,已無法支撐他幾近潰散的精神。這真的有意義嗎?一次次地自問,都在掏空曾經灌滿信念與使命感的靈魂。
尼采說,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而相對的,當為什麼而活的意義逐漸消失時,即使是明明早已習慣的負重,都忽然沈重的令人舉步維艱。
此刻的夏油傑,在靈魂被無意義感磨滅之前,需要找尋另一個重大的生命意義,值得他付出一切去追尋的意義。
「既然如此,我就是大義。」
——咒術迴戰0
屠村、殺害非術師的雙親、吸收盤星教並蟄伏十年搜集詛咒與「家人」,劇場版《咒術迴戰0》裡頭的最惡咒詛師夏油傑發動了百鬼夜行,並趁之調虎離山企圖殺害乙骨憂太奪取詛咒女王祈本里香,來實現自己殺光非術師,創造從此再也沒有咒靈誕生的世界。
這份大義的追求,支撐了夏油傑十年的時光。
如果某件事物曾經陪著你走過生命的低谷與絕境,那有很大的機會往後餘生,你會緊抓著不放,抗拒一絲一毫的改變。這在諮商室裡也經常出現(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個心理師),我們會遇見許多案主對於過往曾幫助他們生存下來的方式堅信不疑,然而事過境遷,曾經有效的方式不一定總是有效,但哪怕已經在當下的生活裡造成困擾與阻礙,他們還是難以輕易放手,因為那對他們意義非凡。
夏油傑走的極端,另一部份在於他本身是相當純粹的人,小我無法成為他的理想(對照組:只在乎自己想要成為誰的釘崎野薔薇),大我的追求又讓他給予自己更高的自我要求,於是連雙親也要殺害否則就不公平(對照組:有條件救助他人的伏黑惠),純粹的極致,很難不偏激。
可是即使是如此純粹的他,也曾有機會在看見世界的現實與醜惡後,嘗試去理解世界與自我難以黑白分明的複雜。他曾有機會,理解自己的複雜,而後或許有機會接受或至少以另一種方式看待世界的複雜。但他沒有。
而這就是我認為九十九由基,最不該說的那段話。
「你討厭非術師人士嗎?」
「我不知道。我之前認為咒術是為了保護非術師人士而存在,然而最近在我心中一種類似價值的標準開始動搖。弱者才有的尊貴,弱者才有的醜惡,我逐漸無法分辨跟接納這些。瞧不起非術師人士的自己,以及否定這種歧視的自己,名為『術師』的馬拉松比賽,比賽盡頭的景象過於模糊。」
「我搞不清楚哪個才是我的真實想法。」
「兩者都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你還沒到那個階段,瞧不起非術師人士的你,以及否定這種歧視的你,兩者都只是你想出來的可能性,要讓哪一個變成真實想法,是你接下來要自己做選擇的。」
——《咒術迴戰》玉折
節錄有夠長,但我覺得整段需要一起看。
這或許是夏油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面對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向他人表露真心,也許是因為前面九十九肯定了夏油說殺光非術師的這個念頭,讓他突然有了能與這個人談論下去的衝動,但偏偏談話的對象是與高專保持著距離也難以同理夏油傑矛盾的九十九。於是這場只有表面是學術研討的討論,最終在夏油心中種下了一個瘋狂的可能。
除了殺光非術師這條路的可能性外,九十九的這段話還在兩個層面上影響了夏油後續的行動。首先,她當場否定了夏油內心矛盾的感受,並告訴他唯有後續的選擇與行動才能代表你真實的想法。
很顯然九十九由基是屬於認為「行動才是真正的真實,想法都只是想法」的類型,而這樣的思考模式有時也會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例如很多雞湯都愛說:「不要看一個人說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這樣的思考模式有一定的道理,但卻徹底否定了我們可能同時存在多種甚至聽起來互斥的想法與感受,例如當家人病危時選擇不急救,如果我們僅以行動來判讀何謂真實,就會在看似「放棄他的生命」背後,可能存在的不捨、責任與深愛。
說回夏油傑,讓我們再回頭去看看他選擇殺死雙親的行動,我上一段說他純粹所以容不下自己給予家人特殊待遇,但或許有另一個可能是,他必須一次次透過行動來堅定自己的選擇,才能強行壓抑內心的矛盾與掙扎,繼續朝著他所選定的道路前進。
而在前段所說的,他曾有機會理解自身與世界的複雜,同樣被九十九以「都不是真的」否定掉,而九十九的下一個動作,指向兩條不同的道路告訴夏油你要自己選,無意間暗示了「這兩個選擇沒有並存的可能」。於是夏油傑在一連串事件的打擊之後,下定決心拋棄了部分真實的自己,毅然決然地走上其中一個選擇,並為了抹滅內心的另一個聲音,不斷的用行動來堅定自己的選擇。
一個人在痛苦下,是很難有內心的彈性與能力去思考和看見,或許不只有眼前的兩個選項。他曾經那樣坦誠地說出了內心的矛盾與迷惘,而作為聆聽與回應者的九十九由基,無意間讓他持續在非黑即白的選項裡至死方休。
寫這段的時候,一直想起《進擊的巨人》,104期小隊第一次與憲兵對上要動手殺人的段落,在阿爾敏自責並歸咎於自己並不善良時,兵長向他道謝,感謝他弄髒了手於是我們的夥伴才能活下來。就在看似如此正確的氣氛下,約翰懺悔似的向兵長說我錯了,我下次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兵長的回答是:「什麼才是正確的我一次都沒說過,沒有人知道答案。」
往後好幾年的戰鬥裡,104期生殺人的次數不勝其數,但拔刀時他們眼裡的掙扎,一直都存在著。掙扎令人痛苦,但掙扎也代表,不放棄持續不斷的思考。思考著或許在某個瞬間,我們能夠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只是在這個世界裡,我無法打從心底笑出來。」
「你最後好歹罵些詛咒的話吧。」
——《咒術迴戰0》
結尾在巨人的話太荒謬了,於是最後還是拉回夏油傑的結局,在劇場版咒術迴戰0裡,被純愛大砲轟炸完後帶著殘缺的身體逃跑的夏油,在生命的最後遇見了曾經的摯友五條悟,五條悟問他最後還有什麼想說的嗎(五條總會問這句),夏油說他無法打從心底笑出來,這句話在我心裡迴盪很久。
看似在玉折篇的最後神清氣爽地換了新裝去接收盤星教的夏油傑,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可追尋大義真的帶給他解脫了嗎?即使他能用行動來強化並堅定大義之道的選擇,但內心被他壓抑著的、即使不被承認但依然真實的感受從未真的消失。
Viktor Frankl所說的生命意義,是一個人即使一無所有,卻依然能在想起心中所愛時,品嚐到幸福的滋味,哪怕只有短暫一瞬。
夏油傑說自己無法打從心底笑出來,而在無人知曉的五條悟到底說了什麼之後,他笑著回答好歹說句詛咒的話啊。
在笑出來的那一瞬間,你想起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