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鬍子說:不必拘禮,叫我唐就行。
入夏以來,家人幾度動念到海邊踏浪,皆因暴雨或長浪攪局,而遲遲困陷城市高樓形成的低谷。每年夏天一來,我們家的海邊小旅行,就開始跟天氣「鬥智」,絕少敗興而歸。然而今夏很難開心出遊,颱風接續而來,加上酷熱難耐,ㄧ如九蒸九曝,花樹蔫萎,何況肉身凡軀。據稱,剛過去的七月地表極端高溫,創下十萬年的紀錄。熱浪、野火、洪災的畫面,透過即時新聞,向世人宣告:劇烈的氣候暖化,已是地球當下最大危機。
曾經看過一幅漫畫:地球掛著點滴管,歪坐輪椅,ㄧ付衰朽不堪的樣子。地球老去,人類就像長大的孩子一樣,打算不日就打包裝箱、搬到遠得要命的另一顆星球?遙想地球初始,也曾充滿活力與豐沛想像:恐龍漫步,象群渡河,叢林巨喙鳥展開羽毛鮮妍的雙翼,沙灘上月光流洩照亮成千成萬破殼而出的小龜,彼時人類還在謙遜地學習宇宙星系、探究生命的終極意義。
陽光太熾烈,去不了海邊,就去搏物館吧。記得讀研究所時,暑假去南海路史博館,看常玉的裸女與貓,然後上樓喝咖啡。擁ㄧ窗荷花,涼風習習,你的長夏格外清幽。圓山北美館最適於消磨夏日午後,細看陳進的大家閨秀與黃土水的水牛,附設的書店,有許多不常出現在一般書店的書與海報,也值得一逛。全神貫注欣賞藝術品,令時光走慢了,這時彷彿置身山間、沿湖漫步,閒適愜意,是我所知道的最佳消暑祕方。
前幾日,ㄧ時興起,搭上往鶯歌的慢車,打算去陶瓷博物館看交趾陶和剪黏藝術。從台北出發,車程不到半小時。最近只要搭火車,無論遠近,都偕同大鬍子一起,因爲唐為人風趣,說話真誠直率,性情愉快,總暗自淺笑,聽他述說一些小故事,旅途變得好輕快。
唐說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逛美術館。他愛油畫、雕塑、素描、水彩。他寫過一本雕塑家亨利摩爾的研究專書;書房牆上掛著他收藏的安迪沃荷作品;孟克的吶喊令他震懾;而始終驚嘆於馬諦斯的色彩。
別看他頂著一頭蓬髮,蓄一把大鬍子,超過一百八的身軀有點笨拙,渾身還散發濃濃大蒜味,他可是不折不扣的風格大師,走過狂飆垮世代的美國詩人;雖然名重士林,但他不諱言擔任《巴黎評論》詩歌編輯時,曾經退了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詩。哈,什麼?他話鋒一轉:「有些我決定出版的詩比我決定退稿的詩更令人感到羞恥。」我尋思自己的編輯生涯,深有同感,放聲大笑。
唐生長在一個大家族,小時候每年暑假到外祖父家的鷹池農場幫忙農務,十四歲開始寫詩,胸懷大志,夢想成為愛倫坡。結束第一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後,唐迷亂了中年歲月,在四十歲時談起師生戀,接著辭掉大學教職,與也是詩人的第二任妻子珍,搬進外祖父死後遺留的祖宅老厝,過起神仙眷侶的日子。珍四十歲因病早逝,唐成了孤獨老人。本以為會比年輕妻子早走的唐,又活了二十多年。
蹣跚邁入八十歲的唐,幸得長命,居然在晚年創意大迸發。有一天,唐的朋友來鷹池農場拜訪,唐寫詩七十年,八十三歲得到「桂冠詩人」榮銜,但早在這之前,他的健康和詩才早已消失殆盡,就像在夢中被取走五色筆般,他再也寫不出詩了。他形容「詩拋棄了我」。朋友環顧窗外景致,看見兩隻野火雞帶著四隻小火雞過馬路,鼓勵他把日常所見寫下來。唐寫了。這篇題為「窗外」的隨筆發表後,意外地引起很大迴響。讀者來信雪片般飛來。
除了窗外風景之外,在這篇隨筆中,唐詼諧地說出前兩年到華府接受國家藝術獎章,順訪國家美術館的遭遇。那天,他的女朋友琳達推著輪椅帶唐欣賞畫作,當停在亨利摩爾的雕塑作品前時,ㄧ位大約六十多歲,留著花白八字鬍的警衛趨前,熱心告訴他們雕塑家的名字,他們礙於警衛面子,沒有說出唐寫過研究摩爾的書,算是個專家。參觀完,等他們從附設餐廳出來,又遇到那警衛,他彎下腰像逗弄娃娃車上的孩子似的,提高音量說:「飯飯好吃嗎?」
這位和善中暗藏優越感的警衛,反映了老人的處境:還未消失,但已不存在。老人如同活在另一個宇宙,在「隔離的狀態」。但他說:與其憂鬱,不如整天坐在窗前,愉快欣賞鳥兒、牛舍、鮮花,寫下所做的事也很舒心。
「窗外」發表之後,唐重拾寫作之樂。陸續完成十四篇隨筆,集結成書。在純散文沒落時代,這本書竟榮登暢銷榜,賣出日、韓、中各國版權。老人最愛提當年勇,又愛給一些「金玉良言」,這本書裡找不到你以為的這些,反倒是妙語如珠,機鋒處處,毫無陳言腐語。唐說寫作之樂在於重寫,修改文句是個漫長的愉快時光。書中收錄的這些珠玉般的隨筆,有些修改了八十次,最少也有三十次。
不要從封面來評斷一本書,這是「勿以貌取人」的文雅說法;對愛書人而言,其實書的封面至關重大。ㄧ本書的封面,如果恰如其份,通常能吸引到對的讀者。
我喜愛帶唐這本書當旅伴,有部分原因是封面設計:書衣中央是簡筆速寫一深目虯髯,身形偉岸老詩人,坐在椅上,深情懷抱一貓。書封的正反面與折口,滿頁的藍。而那藍色調,可以是老詩人臨窗靜坐的扶手椅的顏色,亦或是他從窗戶望出去的四季風景,映襯的是他明亮清澈,逸趣橫生的生命章句。
那藍,更可能是湖水倒映湛湛青空,他在「死」這篇裡深情悼念他一生摯愛:
珍還在的時候,我們常去一片小小的隱密沙灘,藏在橡樹與樺樹中,夏季午後我們躺在那裡做日光浴、晚餐用日式碳爐做燒烤。我們觀察水貂與河狸,看著第一顆橡實落下。她過世之後的這些年,我很少造訪鷹池,現在更是很久沒經過了。朋友開車載我駛過鷹池的泥土路——秋季一個晴朗的午後,陽光下的池塘呈現深藍色調,水波蕩漾——我從樺樹林間瞥見舊日的沙灘,流下自憐的淚水。
從陶瓷博物館離開時,我特意看了警衛一眼,她對我眨眼笑一笑。有唐相伴,我知道回程的時候也不會感覺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