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我們所知道最好的Shoegazing都帶著一點冬天夜晚尾端的空氣。爐子裡的餘燼一定快要燒完了,杯子裡的酒一定只剩下淺淺的一口,剛好夠反射房間裡將熄的光線。然而它們看起來會很完美,在早晨的第一道陽光把它們變成杯盤狼藉之前,所有的東西,包括你跟我,都像是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上。
如果不藉助歌詞本,在煙霧的圓圈裡,我們總是聽不出他們到底唱著哪些單字,但是那些句子也總帶著類似的面貌。那是Jesus & Mary Chain的〈Some Candy Talking〉,是Ride的〈In a Different Place〉,是 My Bloody Valentine的〈Sometimes,是Slowdive的〈Alison〉和House of Love的〈Chirstine〉。 那是糖果告訴我們的事,有的時候,在另一個地方,記起了某一張臉。
在亂七八糟的另外半個世界來到之前,有那麼一兩個瞬間,你會告訴自己,一切都很好,我們舉杯,就像蜂蜜和泥漿一樣甜美。
所以感謝一下吧,最先最先發明那十幾二十顆吉他效果器的工程師,他們讓這一點點的時間停留了下來,看起來彷彿有永久的壽命。熟悉的和弦在人們還沒察覺到的時候,一個兩個地疊了起來,在延遲、反覆、模糊和喧囂之間,終於變成一片,然後這一秒和下一秒,到下一分鐘,都像是一樣的。這個房間於是脫離了地球的軌跡,有了自己的時間系統。在總是似曾相識的街道上,在你想要離去並且留下的場所之間,有了一塊飛地,然後剛好的,跟我們躺下所需的長寬形狀一模一樣。
我們總是借用來自迷幻藥、酒精、煙草的詞彙來形容這些歌,但是就像Slowdive 唱的,「別要醉了,親愛的 Alison」,Shoegazing 最好的地方或許是,它讓聽的人帶著清醒前往另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於是看起來分外熟悉,彷彿像是真的一般,而那纏繞著一切的聲音也永遠不會結束。
也因為這樣,再也不會有比那一疊唱片更好的Shoegazing出現,即使是在那幾支樂隊後來的日子裡。每一首後來的歌總像是不完全的複製品,儘管它們是一樣的好了。它們總像是那個不會結束的聲音的一部份,而你不過是昨天才買了那些唱片。
所以,就像你拿到唱片之前已經可以知悉的,Sloth Scamper一定不會是一支夠好的Shoegazing樂隊,可以放到那些名字的旁邊,好像它們是十五年前last live海報上的一份子。但是它們最好的時候卻有著某種特質,讓它們不是堆積如山複製品的一部份。
分明是熟悉的瞪鞋風格,熟悉的甜美和霧氣,但是整張唱片聽完,卻不曾有一秒鐘讓人想起,這首歌也許將會這樣子一直下去吧。總是在你將自己沈入那些音軌的前一刻,在耳朵還來不及熟悉那些和弦的時候,它們已經悄然換到下一個片段。電吉他刷下的手勢、歌與和聲的輕盈、合成器的編排、貝斯的行進、鼓的力道,都像是從一開始就朝著一個不知名的終點跑去,甚至於起了錯覺,每一個段落儘管是那麼流暢細緻地銜接起來,卻總像是在這裡,在下一秒鐘就要結束了一樣。
然後在曲子真的結束,唱針也停下來的時候,像是跑過了頭的長跑選手,一時間找不到終點的位置,那些理所當然應該要永遠持續下去的聲音,便一起從那個缺口中,用安靜無聲的方式湧了出來。
這讓它們不像那些我們所熟悉的Shoegazing歌曲,在play按下去的那一秒,把這個房間變成了另一個地方,而是在這裡,聽著我們曾經所在,而且不再回身的那個地方。那很像是幻燈片、萬花筒、旋轉木馬,或者畢業紀念冊之類的東西,把我們一起經歷的日子停在一格一格的地方,變成一塊一塊的碎片,然後再把這些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東西全部串起來。
在那些雪景般覆蓋了我們的歌裡,每個聲音總是依循著穩定的拍子層層交織,讓我們的耳朵錯以為它們永遠是上一次見面的樣子。Sloth Scamper的樂器卻各自以不同的拍子前進,雖然約好了用某個公倍數作為歌曲的骨架,但卻走著快慢不一的步伐。總是才以為重疊起來,就一點一點地掉開。吉他的短句、鼓和貝斯的速度、白噪音的回聲、男子的呢喃、女子的歌聲、合成器的鳴響、鍵琴的叮咚,它們總是流動著,在你沒有留意到的那一秒,便離開了原來的地方。
《Animal Experimentation》於是離我們想要留存下來的時間非常靠近,又總是說著我們對它的無能為力。明明是甜美愉悅的歌,我們卻總是來不及聽完整首,你還沒有準備好,下一個音符已經不在這個房間裡了。它們不屬於那些夜晚的末端,而是那些夜晚留下的影子。
如果我們還有大半個九零年代可以揮霍,MBV跟Slowdive才剛剛解散,我一定會在明天下午把這張唱片放進你的隨身聽裡,亂七八糟地說著我又發現了誰誰誰的接班人吧。不過就像你知道的,我已經離那時候太遙遠了,如果我們在路上相遇,而你沒有走得太快的話,或許我會向你打聲招呼,問你最近還聽不聽新的東西,說上禮拜買了一張還不錯的Shoegazing。
對話模式
本篇是「Sloth Scamper ))))))) Animal Experimentation」。本組的對話順序是,先有聲音,再書寫文字:
聲「(((((((bonju)))))))」→文「Sloth Scamper ))))))) Animal Experimentation」→聲「只是連接地下道跟KL」→文「只是連接地下道跟KL」,組成「Sloth Scamper ))))))) Animal Experimentation」和「只是連接地下道跟KL」兩篇。
第一首/篇的創作時間是2009年,第二首/篇則是2019年,兩組作品都誕生在Jyun-Ao Caesar即將離開台灣的前夕。
Sloth Scamper的「bonju」可以看作是對My Bloody Valentine的回應,在1990年代碎片化的生活世界中,MBV想把某些美好的東西用白噪音永遠留下來,SS發現的是這件事終究無法完成,在類似的音樂架構下,儘管看著窗戶裡的夜晚,已經站在白天的房間外頭。
這十年Jyun-Ao Caesar的音樂思考有許多變化,而世界也比2009年更加不穩定,現實的喧囂比噪音更加逼近。房間外頭是什麼?地下道或許可以視為對此的一種回應。在「未來」的動搖中,有著什麼超出了細微的噪音雜訊而浮現,那復歸的旋律並不全然甜美,佈滿磨蝕,但在傷口中,奇異地更靠近我們想要回想起來的事物。
創作者 聲音:Jyun-Ao Caesar
音樂靈感來自Eric Cordier與大友良英,或許可以簡略地總結成一種「姚大鈞泛具象音樂論」的創作實踐。在訊號處理、類比放大與田野錄音的經驗以及他對時空的知識,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他的演奏方式。近幾年來尋找著適合與他的吉他互動的機材,這些器材允許他即時地控制變化的參數並佈局聲音的幻象位置,並透過這樣的方式掌握著自己的演奏,在確定性與即興之間取得適當的平衡。作為一個打工的亞即興樂手,曾經與Dino, Motoki Yoshinori, Paal Nilssen-Love, Otomo Yoshihide, Yong Yandsen, Rabito Arimoto, Park Daham, Kyosuke Terada, Lala Reich, Kok Siew-Wai Tsuruya Genizai, Soma, Lisa Lai等音樂家共演。
創作者 文字:林易澄
歷史工作者,關注近代經濟知識的成形與威權政治的控制。現任職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業餘時間撰寫音樂文字,散見於《破週報》、《Gigs》、《端傳媒》、《OKAPI》等處。合著有《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 總是思考音樂裡的歷史與政治面向,也知道除了聲音本身,音樂什麼都不傳達。相信詮釋與理論會使音樂僵死,但偶爾仍試著用文字去理解聽到的聲音。
「聲音書寫實驗室」系列
高雄文學館2019年5-10月的「聲音書寫實驗室」系列,包含記錄在地實驗音樂發展歷程的海報、書誌展覽「隔牆入耳:聲與聲之外」,將高雄文學館文學書房展覽空間,打造為「實驗音樂的房間」;企劃文學作品以DJ選樂導讀/聆的「音樂直播」;文字創作者和聲音創作者現場進行跨藝交流的「演出對談」;聆聽不同音樂類型,並以文字進行書寫練習的「音樂書寫工作坊」;不同對話形式,讓聲音和文字互動組成的「聲文專欄」。
跨藝展覽|隔牆入耳:聲與聲之外
演出對談
音樂書寫工作坊
異位性對話:聲文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