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的體驗》是大江健三郎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故事中顯露大江健三郎和妻子生下頭部異常的長子後的內心掙扎,帶有私小說的性質。然而,在這部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中,大江健三郎沒有採用第一人稱的「我」來敘事,而是虛構出「鳥」這個第三人稱的敘事者,在講述個人體驗的同時也試圖超出自我的框架。這篇文章談《個人的體驗》中的真實與虛構,也談當中的個人性。
生下畸形兒是什麼感覺?大衛林區的《橡皮頭》用超現實手法來呈現新手爸爸的恐懼:人頭滾落地面,脖子上冒出孩子的小頭,那孩子似乎從未長大;地上的頭被撿去工廠,製造出橡皮擦,足以將他過去的人生都抹去。
相較於此,《個人的體驗》的手法完全是現實的:鳥擔心孩子無法正常長大,卻不敢動手殺嬰,只能暗中期待嬰兒在醫院中衰竭而死。為了表現出鳥的心理壓力和背德感,大江健三郎寫酒、寫性、寫想到遠方旅行的欲望。在這些欲望之中,鳥一步步將自己推向深淵,一步步遠離真實。於是,被眾多現實的事物所包圍,鳥的心境竟是如此的非現實,就連核子試爆的新聞都無法引起他的注意。他活在自己的焦慮之中,這完全是個人性的體驗。
這種「在現實中的不現實感」經常出現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從他學生時期的〈死者的傲氣〉和〈飼養〉即可見端倪。故事中的人物經常一頭撞上現實生活中的倫理問題,從而被迫對於自身的存在問題進行深刻的思考。《個人的體驗》以大江健三郎自身的生命經驗為題材,更增添幾分真實感。
儘管是以作者自身的生命經驗為題材,但《個人的體驗》的故事卻是虛構的。這是大江健三郎在私小說傳統上所做出的突破。在《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中,他談到敘事的問題,便提到自己受到日本私小說傳統的影響,不論是早期的短篇小說,還是晚期以殘疾長子為題材的作品,都經常採用私小說的「我」為敘事者。然而,不同於多數私小說作家將「我」視為現實中自我的再現,大江健三郎運用虛構來形構故事中的「我」。換而言之,他的私小說與其說是在自我揭露,不如說是在自我重構,以虛構的方式寫出不同的自我。
在這個意義上,《個人的體驗》以第三人稱的「鳥」作為敘事者是更大的突破。大江健三郎說這是自己首次有意識地從「我」的敘事世界中掙脫出來,這種掙脫具有特殊的意義:對他而言,《個人的體驗》和自我之間的緊密性並不亞於其他故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和自我高度相關的故事中不談「我」,這是何等困難的事。透過虛構出鳥的視角,大江健三郎將自己最私密的生命經驗客體化,超越了自我,或許也昇華了痛苦。
他說:「只有作者本人才能讀出那如何在束縛自己的『我』和『我』的敘事方式之間爭取更大自由的惡戰苦鬥紀錄。」這是屬於作者的戰鬥,是作者個人的體驗。
《個人的體驗》邀請讀者來理解故事主角的個人體驗。可是,既然是個人性的體驗,就必定有其難以被他人所理解之處;如果有難以被他人所理解之處,全面地理解「個人的體驗」就是不可能之事。在此形成了悖論:故事愈接近個人的體驗,就愈難被閱讀;反之,故事愈好被閱讀,就愈遠離個人的體驗。
有些評論者認為故事應該停在鳥決心把嬰兒送回醫院,因為那顯現出他終於不再逃避,為了自己生命的意義而決心面對挑戰。這個決定相當程度上是非倫理的,甚至是反倫理的,因為他全然不在乎嬰兒活下來所可能會面臨的苦難,而完全是為了自己。故事停在這裡有助於凸顯出這個決定的非倫理性和個人性,講述嬰兒後續的狀況被認為是畫蛇添足。然而,我認為大江健三郎在這裡又放回了自己:幸好手術成功了,幸好我當初有做這個決定。在這裡,非倫理性和個人性又變成次要的,我們在看的是某個人的真實故事。
大江健三郎在虛構與現實之間不斷擺盪。如何評價?這需要回到文學是為了表達理念還是紀錄真實的根本問題。但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可以先放下評論,用個人的視角去體驗《個人的體驗》。
《個人的體驗》。作者:大江健三郎。譯者:李永熾。新雨出版。
《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作者:大江健三郎。譯者:王志庚。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