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紀州庵主辦顏擇雅女士的文學賞讀系列講座,從八月中開始,陸陸續續跟讀了三本孟若——《看見幸福》、《感情遊戲》和《出走》。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 ,1931~),是心理小說大師,擅長把長篇小說的材料寫進短篇小說,卻又不失其密度。顏女士揭示孟若小說通篇往往以「跳敘法」剪裁故事情節,同時呈現「多重時間軸」,常常在令人意外之處向時間軸的前或後跳接。當時間跳接得很快時,通常是表述主角的心智活動,所以孟若並不像吳爾夫用「意識流」來呈現內在心緒,而是用跳接剪裁手法。這也是我剛開始讀孟若小說時,總需要非常專注,在人物內在、時序跳接與情節推進之間來回逡巡,不免令人有點挫折茫然,而結局有時氣息清淡,得往前再次翻閱,還不一定明白。
孟若小說內容常常是女性心理蛻變的故事。女性被操控,或是因為弱勢生出倔強心理反而接受被操弄(如性交易)卻事後後悔不已,所以《太多幸福》裡有恐怖的丈夫、無情的兒子或被外遇婚外情…,但是要被操控或是能擺脫,端看是否有機會找到或彰顯個人價值。當自我懷疑消失了,因為得以肯定自我而擺脫操控,獲得自由。「小美人魚」對孟若有許多啟發,每個故事對孟若而言,總希望讓筆下弱勢女性人物找到價值、擺脫操控,改寫命運新局,因此類似的情節,在她不同短篇中往往會有不同的結局演變。
讀三本孟若之後,還是不好懂,筆調平易到清冷、細緻到叨絮。同時更是因為書寫女性悲歡,對一生幸福無憂的我,不易深刻代入。時代不同,女性的命題總是不同,張讓在《感情遊戲》的推薦序寫得極好:
「孟若基本上寫的是女性悲歡,尤其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時期女性的苦悶和柔韌,只是不搖旗吶喊討伐。她的故事層層交疊,寫貧窮、階級、災禍、老病,寫無知、偏狹、自私、任性和強悍,寫女性也寫男性,看起來平常的事情裡裹著懸疑(有謀殺、自殺,還有暴力、意外),生命帶著神秘和憂傷,掙扎裡卻有尊嚴和詩意。在她所有的故事底下都有一個堅實的核心:這些普通人堅持著自己,不被環境打敗。」(時報《感情遊戲》p.7)
孟若的小說是現實世界的真實剪裁,現實就是人呀無法永遠留在舒適圈,當人生溢出常軌時,也得重新面對種種不堪繼續前行,張讓說:
「在想望和現實雙邊的挾持下,人也只能做到這樣了。這是現實荒謬喜劇,帶著黑色,引人微笑認同。」
讀到孟若的第三本《出走》時,我最喜歡的卻是賞讀會中沒啥被著墨的〈弄人〉(畢竟《出走》中最被注目的,是所謂「茱麗葉三部曲」,被改編成電影《沈默茱麗葉》)
〈弄人〉指的是造化「弄人」,當中女主角羅彬面對生活的難處(需要獨立照顧精神殘疾的姊姊),唯一的樂趣就是定期專程大老遠,到一個不會遇到認識人的地方,看身邊人不會去看的莎士比亞戲劇。獨處的自在讓她重獲可以呼吸的空氣與陽光。
「羅彬喜歡坐好位子,因此只付的起週末的日場戲。她挑她在醫院裡不上班的週末上演的劇。看戲前她從不先讀原著,也不在乎是悲劇還是喜劇。她還沒在觀眾裡見到一個認識的人,不管是在戲院裡還是走在街上,這對她正好。她一個護士同事曾和她說:「我絕沒勇氣自己一個人那樣做。」羅彬才意識到自己一定和大家不同。她從沒像在那些置身陌生人間的時候,覺得那樣自由自在。看完了戲她會走到鎮上,沿河,找家不太貴地方吃東西——通常是吃個三明治坐在櫃檯邊的凳子上。等到七點四十搭火車回家。就是這樣。然而那幾個小時給了她信心,讓她覺得她將回去的生活儘管顯得克難又不足,但只是暫時的,輕易就可以忍受。那後面有種光華,經由火車窗的陽光表現出來。夏日原野上的陽光和長長的投影,像留在她腦裡的戲劇。」(時報 《出走》p.240)
我也喜歡獨處,非常懂那種只有一個人的自在與快樂,把所有的精神能量放在自己內在,降低因為社交而難以避免的耗能,會讓一個人重新鮮活起來。
「莎士比亞應該給她做好心理準備的。在莎士比亞劇裡,雙胞胎經常是弄混和禍事的緣由。那些把戲只不過是一種手段。最後謎題解開,惡作劇得到諒解,真愛或類似的感情重新點燃,而那些受愚弄的人很有風度地不加抱怨。」(時報《出走》p.268)
「可是你不真採取那種觀點,對自己不那樣。羅彬不。即使現在她仍然渴望她的機會。她才不要浪費時間感謝那加在她身上的戲弄。可是她最後會回心轉意感謝發現了真相。至少——那個發現保全了整件事,直到那任性插手打斷的部分。讓你大為悲憤,可是因為遙遠而感到溫暖,毫無羞愧。」(時報《出走》p.269)
喜歡〈弄人〉正是因為顯得較他篇更積極正向,故事陰錯陽差,造化弄人,但結局卻是美麗的:
當女主角期待落空之後(這個期待在這裡不爆雷,有興趣的朋友推薦找來看喔),卻產生力量幫助自己走出新的人生,從護士轉職到自己更喜歡的職業~精神諮商師。而這份職業,竟然讓女主角最後發現真相,原來當初一切遺憾只是造化弄人,不是自己不夠好。這是命運賜予多好的一份禮物,在多年之後,解開遺憾之結,化解羞恥,對己釋懷,羅彬最終是幸福的。
孟若沒有明說的是,當羅彬遭遇如此期待落空且自責時,到底是什麼幫助她度過?這需要回去看,我就這樣來來回回多翻了好多遍。
也許是因為事情發生之後,她大哭過。也許是獨處的力量。也許是對照顧姊姊的責任感。
「她並不後悔。現在很少事讓她後悔了。」(時報《出走》p.266
重大心理創傷後,羅彬選擇讓自己不再後悔,甚至她會告訴她的案主:「那要你做決定。只有你。」
孟若小說裡,總談很多女主角們的「羞愧感」,但是,孟若卻不讓她們沈淪,反而賦予找到自我價值與生命力的機緣,化侷限於力量。每個人都自帶資源、自帶亮點。
孟若小說世界摹繪現實世界,清冷無情背後卻有光。